第93章 英魂
第93章 英魂
動靜太大了, 季風不可置信望着聲音來源處,震驚道:“什麽東西能弄出這麽大的陣仗來?不好,他們可能又遭敵襲了, 快走!”
季風帶着這一隊梁軍趕到的時候,不思蜀中已經是一片火海了,四處可見被燒焦炸焦的痕跡,好在這山莊裏貫穿的水道多, 才阻隔了火勢,暫時沒有蔓延成山火。
時隔多年,秦樂窈重新站在這熟悉的故地,不敢置信地看着裏面的殘敗景象。
那一隊樓蘭騎兵将剩餘的糧草全都點燃了, 一分一毫都不留給敵軍,而後便是又再踏夜向前去追前面的赫連煜。
那天夜裏在端州大營裏,秦樂窈也曾見過梁軍奇襲樓蘭的戰場,也是一樣的火光沖天, 但那時候還有滿營逃竄和追逐的活人, 不像現在, 入目所有皆是焦黑的屍首。
是怎麽樣的交戰,能造成如此慘烈的場面。
秦樂窈捂着自己的口鼻,被眼前的血腥殘忍震得渾身發麻, 屍橫遍野之中,她看見了好幾張熟悉的士兵的臉,都是她親自包紮救治送出傷兵營的, 那是一群憨厚又愛笑的兵。
季風帶的這一隊人馬并不多,他迅速放出信號彈給赫連煜示警, 而因為擔心不思蜀中尚且藏有敵軍,也擔心對方去而複返, 搜尋得十分謹慎,想要嘗試着能不能救出幾個幸存者。
秦樂窈眼前一片眩暈,這是怎樣恐怖的敵人,而這樣的敵人,現在正在追擊他們剩下的同伴。
她跌跌撞撞找尋着每一張認識的面孔,想找到活口,但每個人都已經死透了。
終于,秦樂窈在溪水的大石邊上,發現了被斷木壓住的袁紹曦。
“将軍、小袁将軍!”秦樂窈沖過去想将那斷木推開,那上面還燒着火,一股焦臭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樹很大,秦樂窈使盡了渾身的力氣,才終于顫抖着将它給強行推滾開了。
她一跤摔在地上,連滾帶爬去看袁紹曦的情況,然後喉嚨裏像是被強行哽入了異物,她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來,鼻梁盡是酸澀,難受至極。
女将軍滿臉血污躺在地上顫抖着,那條紋着護身符的左腿已經整個地消失了,她周圍的土地已經被血浸透了,身上全是炸傷灼傷,秦樂窈哽咽着,甚至看見了露出來的髒腑。
“來人啊——”秦樂窈強迫自己吼出了聲,絕望的聲音被大火和大風吞沒,“有沒有人,救命啊——”
秦樂窈的眼淚自己脫框往下掉,她爬過去想抱她起來去找軍醫,但身上沒有一塊好肉的地方根本無從下手,“我找人來救你,我現在就去——”
“仙女啊……”袁紹曦表情癡呆又猙獰,她一說話就不停吐血,兩條手臂都動不了了,只剩眼珠能看着她,嘴巴一開一合的。
“幫……咳幫我吧……”
袁紹曦勉強對她扯了下嘴角,神情略顯僵硬,“太他媽疼了……”
秦樂窈感覺心髒被狠狠揪緊,被這句話徹底定在了原地。
她知道,這是死志。
風太大了,吹得她耳膜嗡鳴,再也聽不見其他任何的聲音。
大火幾乎是燒了一整夜,天明時分,火勢逐漸被控制下來。
與樓蘭鐵騎交戰整晚方才脫身的赫連煜匆忙帶人趕回來,他跳下馬去,朝着跪成一片死氣沉沉的那處狂奔去。
秦樂窈跪坐在最前面,那是離袁紹曦最近的地方,她呆坐着,眼睛睜得很大,顯得有些呆滞。
赫連煜不敢置信眼前的這具尚未瞑目的慘烈屍首就是袁紹曦,男人雙膝跪地撐在她面前,呼吸沉重着,滔天的哀恸和憤怒交雜,他伸出的手微微顫抖着,拂下袁紹曦半睜着的眼。
後面的副将們都重重跪了下去,齊老四一拳捶在地上,眼眶猩紅。
“老二走的時候,受罪嗎。”赫連煜悲痛地問。
如此慘烈的死狀,這句話仿佛成了唯一的慰藉,在場所有人的眼睛都忍不住望向了秦樂窈。
半晌無話,一陣寂靜之後,她沙啞着嗓音,“她求我……我殺的。”
“……”
赫連煜的目光終于從袁紹曦身上轉過來,他看見秦樂窈跪坐在前,雙目無神,像一個易碎的空殼子,強裝着最後的鎮定,實則被碰一下就會直接崩盤。
他眸中有過一絲感激,很快又盛滿了不忍和哀傷。
長臂将秦樂窈撈進懷中,将她的腦袋用力按在身前,殷紅着眼,顫聲道:“你幫了她。”
秦樂窈以為昨天晚上自己的眼淚已經都流幹了,但這一瞬間在他懷裏聽見這句話,仍然還是繃不住情緒決堤。
她抵在他身前任由熱淚浸濕衣襟,惡狠狠道:“殺了他們……”
“赫連煜……殺光他們……”
戰亂時期的人命最是不值錢的,每日都有戰亡的屍首堆積,他們只能将袁紹曦葬在了巨蟒山腳下的一處湖邊。
秦樂窈久久無法從這種沉重的打擊中回神,她忘不掉袁紹曦生前最後一幕哀求她時候的模樣,站在木碑前,怔怔出神。
秦樂窈跟袁紹曦之間的感情自然比不上其他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将領,但她卻是最後親手将她送走的那個人。
心理上的這份沉重,不是每個人都受得起的。
齊老四默默抹了把眼淚,将陰司紙燒進銅盆,經過秦樂窈身後的時候,想了想,大掌往她肩膀上搭了一下,既是安慰,也是感激。
若是易地而處,面對這樣重傷祈求的兄弟,他可能做不到像大嫂這樣,為了減輕她的痛苦而去邁出這殘酷決絕的一步。
有了第一個,後面的副将們也都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之後的幾天時間,秦樂窈每天晚上都做噩夢。
她會驚悸,掙紮,出滿頭的汗,然後再被赫連煜從夢中喚醒。
秦樂窈此前一直知道戰争的殘酷,但身邊的親友安然無恙,這種悲痛也就始終無法感同身受,不像現在。
她對奚梧玥和樓蘭狗賊的憎恨,在這一刻到達了頂點。
赫連煜将她牢牢箍在懷中,安撫着她尚且還在急促起伏喘氣的脊背,他目光幽深,沉聲道:“老二會在天上看着我們的,看我們殺光樓蘭狗,平定山河。”
他親了下她的額角,“睡吧,我守着你。”
秦樂窈再次閉上眼,但仍然是睡不踏實,她又在做夢了,夢境光怪陸離,有袁紹曦在跟她說話,有奚梧玥在崖邊的那個獰笑,最後大火燒紅了整個世界,墜崖前看見過的那個旗幟上的雙刀圖騰出現在大火中。
她一定見過這個圖案,在哪裏見過。
在哪裏。
快想起來。
深夜醜時,夜深人靜時刻,秦樂窈再次陡然睜眼,她動靜極大地彈坐起來,抱着腦袋深深回憶着搜尋着。
赫連煜被她驚醒,以為她是又夢見袁紹曦了,起身摟着人的肩膀正要安撫,秦樂窈卻是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
“我在哪見過,我一定見過。”她怔怔盯着他,似在問他,更像是在質問自己,“我能想起來的……他為什麽那麽怕,他到底怕我知道什麽……”
赫連煜見她這模樣不太正常,也不詢問打擾,只摸着她的腦袋慢慢舒緩她的情緒,“慢慢想。”
“那個圖騰……”秦樂窈自言自語着,“奚梧玥是皇子,要謀反要登基,成了可就是皇帝啊,為什麽姜槐序敢扇他巴掌……奚梧玥為什麽那麽怕他……”
那個時候奚梧玥色心大起被姜槐序砸了一壺之後的那個慫樣,所有後面她聽見的巴掌聲不可能是奚梧玥動的手,他只有挨打的份。
所有的線索毫無章法地串在腦子裏,最後彙聚成了一個問題,“他是誰?”
“姜槐序,是誰?”
但這顯然是一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又過了好幾日,戰局持續在走下坡路,那隊樓蘭騎兵手上有會爆炸的雷火彈,殺傷力極強,梁軍根本讨不到什麽便宜。
期間端州戰局動蕩,他們還被迫遷移了一次大本營的位置,躲進了更靠近巨蟒山的偏僻處。
“這樣下去不行啊,人不夠不說,軍備也不夠,要是咱們手上有火铳,也不至于碰見那隊騎兵就只能掉頭跑啊。”齊老四臉上又是汗又是灰,随手一抹下去臉全黑了。
這一句話,軍帳裏陷入了沉默。
赫連煜道:“我父王修書來說,準備再進一次上京城,跟墨閣老他們洽談一番,若是能促成聯手,至少也能先抵禦住這些進犯的樓蘭狗吧。”
齊老四嘆了口悶氣:“有什麽用,換了多少人都談了多少輪,油鹽不進的一群老頑固。不行的話咱們幹脆派一隊人進去偷吧?反正兵器庫的結構咱們幾個都熟啊。”
赫連煜搖頭:“靠偷能偷得了多少,這是軍備,體積大數量多,又不是什麽密令拿了就跑。”
齊老四恨恨道:“不甘心啊,我他媽,咱們要真打不過我也認了,可是現在分明就是因為分裂……”
首座之上的梁帝一直沒說話,待到軍帳中的人散去之後,他單獨叫住了赫連煜。
“來,過來。”梁帝招手讓他靠近些。
“陛下。”赫連煜猜到他該是單獨有話要吩咐,半跪在他面前。
梁帝拍了把他的肩膀道:“這些日子以來,朕也考慮了很多,如今這四分五裂的局面,盡管你們再如何努力,也始終只是延緩敵人前進的步伐,無法真正退敵。”
“上京城裏的那撥人,他們的執念朕心裏也清楚,無非是念着皇考孝惠帝的恩德,所以心系大統,看不清局勢。當年的事……雖然朕的本意不在此,但歸根結底還是篡了位……”
“陛下——”赫連煜張口欲言,又被梁帝一手按了下來。
“朕知道你想說什麽。”梁帝悵然道:“是,先帝荒誕無道,紊亂朝綱,有不少人都想取而代之,但最後真正這麽做的,也只有我一個人。不管再如何去掩飾辯解,但事實便是如此。所以墨閣老與群臣群将震怒,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朕心裏明白會有東窗事發的一天,只是萬萬不曾想過這件事會成了外敵居心叵測入侵的良機。”
“心裏愧對江山啊……”
梁帝的手在他肩上揉了一把,“朕是看着你從小長大的,慢慢長成了這副頂天立地的模樣,成了我大梁山河的大将軍頂梁柱。現在這個時局,朕不能坐在幕後看你們出生入死最後枉送性命,朕知道,只要山河一統歸心,朕的大将軍,一定可以重振旗鼓,擊潰敵軍。”
赫連煜心裏湧上一股不妙的預感。
梁帝道:“既然墨閣老和太後要的是對大統的交代,那朕便給他們一個交代,用朕一條性命,換天下百姓的性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不可!陛下!”赫連煜雙膝重重跪下去,挺直身子覆手沉聲道:“樓蘭狗賊打着撥亂反正的旗號,您才是最後能守住國本的希望,若真是讓那奚梧玥小人得志,大梁江山危矣,以後便都是樓蘭狗賊的天下了,那才真是要陷萬民于水火。陛下,三思啊。”
赫連煜所言,梁帝又何嘗沒有想過。
但不論是進與退,似乎都是一盤死局。
他和那奚梧玥,于大梁而言,誰都是亂臣賊子,誰都不是上京那群老臣能更完全接受的君王,他們亦是處在水深火熱的矛盾與煎熬之中。
但如此争執不下,苦的唯有無辜百姓和那些出生入死的兵罷了。
“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的,父王也在想法子進言勸說。”赫連煜埋首叩下去,“陛下,臣不怕戰死,此時的抗争皆是為了日後山河無恙,臣願戰至最後一兵一卒,這一步退了便是滿盤皆輸,與亡國無異。”
梁帝深深嘆了一口氣,眉心脹痛酸澀,将他扶了起來,“這件事朕再考慮考慮吧,先起來。”
整個營地裏的氣氛都是死氣沉沉的,秦樂窈也不例外,自從那日她夢魇驚醒之後,一連好幾日,整個人都是失魂落魄的,用力想要去捋清這些古怪的脈絡。
“樂窈,臉色怎麽這麽差。”明淳王妃見秦樂窈過來,拉着她的手坐下,“是不是沒睡好?你看你這眼窩青的。我知道你擔心戰局,但也要顧及好自己的身子,越是這種時候咱們越是要照顧好自己,不能讓他們分心。”
明淳王妃自己也是吃不下睡不着的,但還是苦口婆心地勸慰秦樂窈。
“王妃,我今天來,是有些事情想跟您打聽一下。”秦樂窈說道。
“嗯?什麽事,你說。”
秦樂窈:“您之前在宮裏的時候,有沒有聽說過希蕊娘娘?”
明淳王妃愣了一瞬,問道:“怎麽忽然問到希蕊娘娘頭上了?這位娘娘故去多年,可是宮裏的舊事了。”
秦樂窈其實也沒有什麽很明确的方向,只是想把與之相關的事情再多了解一些,“她是姜槐序的妹妹對嗎?”
明淳王妃點頭嘆道:“是,她本名喚作姜希蕊,是先帝的妃嫔……其實也不算是妃嫔吧,因為并沒有舉行過正式的冊封,也沒有賜金印聖旨什麽的。”
秦樂窈隐約猜到了些什麽,追問道:“為什麽呢?”
“她……”明淳王妃提起這段舊事也是頗有些尴尬,“她對先帝幾番拒絕,後來是……是先帝震怒之下強行将她帶進了宮,幽居在水心閣裏。所以當時後宮中人便都只尊稱一聲希蕊娘娘,并無具體位份。”
“……”秦樂窈嘴角微微抽動了下,“那後來呢?她又是怎麽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