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醒來
第91章 醒來
秦樂窈劫後餘生, 但一病不起高燒不退。
感染發炎的傷口和虛弱的身體,軍醫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最後也還是只能靠她自己扛過危險期。
這片營地是臨時搭建的, 他們的軍隊和軍備都是一些剩下的對陛下死忠之士,大梁雄師被一封血書分崩離析,多得是茫然無措的兵将不願被扣上‘擁護亂臣賊子’的罵名,半數都回到皇城之中追随墨閣老和太後一派。
人不夠, 軍備和糧食也不夠,對抗樓蘭軍隊只能游擊,這一仗打得相當艱苦。
袁紹曦和齊家老四知道赫連煜心裏壓着石頭,能代替他上的戰場就盡量替了, 想讓他多出些時間能守着秦樂窈。
但即便如此,赫連煜作為軍隊的主心骨,也仍然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時候,無法時時守候。
每一次出兵離開, 他的心情都相當複雜, 期待她能挺過難關醒來, 亦害怕她在自己離開時就此長眠。
明淳王妃不分晝夜守在床前,她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秦樂窈,眼睛哭腫了好多次, 一直握着她的手在那裏念叨着跟她說話,說赫連煜小時候的事情,一點點講給她聽。
“也不知道你愛不愛聽這些, 我就一直給你絮絮叨叨的……好孩子,堅持住啊, 一定要挺過來……”明淳王妃哽咽着不想讓眼淚掉出來,回頭偷偷地抹。
赫連煜剛一回營就趕着過來了, 正好看見這一幕,他過去拍了拍明淳王妃的肩膀安撫道:“母妃您心疼她,也別太累着自己了,回去歇着吧,換我來守着。今天大營收到了父王的飛鴿傳書,南邊暫且算是守住了,他很挂念您。”
“我回去也是亂想,不如就在這跟她說說話。”明淳王妃将床邊的位置讓給了赫連煜,自己坐在了床沿上。
床上的人安靜阖着眼,赫連煜執起秦樂窈的手在唇邊印了一吻,一邊凝視着她蒼白的臉,一邊拇指揉撚着她的手背。
秦樂窈的指尖動了一下。
赫連煜一怔,以為是自己将她揉動的。
他停住了動作,屏住呼吸期盼着,頓了良久之後,她又動了一下。
那指尖摩挲過他的手心,也像是從他心髒上拂過。
“窈窈?”
赫連煜唰地起身,去探她的臉頰頸側,還沒來得及傳軍醫,秦樂窈的眼簾慢悠悠地掀開了一條逢,然後虛弱地睜了開來。
軍醫趕過來的時候,秦樂窈已經徹底醒了,她靠在赫連煜懷裏,雖然沒什麽力氣說話,但人醒了就是好轉的開始。
床邊圍了一圈人,袁紹曦眼巴巴地瞧着軍醫把完脈,老先生摸着胡子感嘆道:“夫人身體底子健朗啊,如此虧損高燒,從鬼門關上繞回來了。”
聞言衆人皆是松了一口氣,軍醫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便遣散了房中人,讓病人好好歇息,以便康複。
接下來的好幾日,赫連煜衣不解帶地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此前昏迷的時候秦樂窈一直靠湯藥吊着,人都清瘦了一圈,現在醒過來胃口也還算不錯,能吃能睡,很快精氣神就養回來了一些。
金秋九月,桂花開始吐香。
赫連煜剛從戰場上退下來,正好是晚膳時間,他端了夥房燒的肉粥進來,還有給病員單獨煮的雞蛋,笑盈盈進了門:“窈窈,今天感覺怎麽樣?”
秦樂窈的精神比之前好了不少,但是肩膀上的箭傷化了膿炎症退得慢,愈合得也慢,她仰着腦袋攤在床頭,掃了他一眼,恹恹撅唇道:“不怎麽樣,疼。”
赫連煜心疼得被揪緊,過去輕手輕腳将人擡起來靠在了自己懷裏,把她當孩子似的溫聲哄道:“那你乖乖多吃點,多吃點就好得快,就不疼了。”
他将肉粥喂到她嘴邊上,一勺一勺吃着,然後又剝了雞蛋。
秦樂窈吃完之後,也不知怎麽的回想起那日海邊,淌進自己頸間胸口的熱流,那樣真實的感觸,那是她第一次聽見赫連煜的哭聲。
“赫連煜。”
“嗯?”他偏頭從她頸間看過來。
“我疼得晚上睡不着覺。”秦樂窈的語氣有些委屈巴巴的。
然後她眼睜睜看着男人眉眼間的情緒變得厚重,化不開的心疼,要溢出眼眶,秦樂窈覺得如果他真的是頭獅子,現在尾巴和耳朵肯定都是耷拉着的,會上來舔舔她。
馳騁沙場的大将軍,可她一句話便能輕易地牽動這個男人的情緒。
“你給我摸摸吧。”秦樂窈說。
“碰着了會疼的。”赫連煜看向她包着紗布的肩膀。
“摸旁邊,摸摸就會好些。”她又說。
赫連煜小心将手探進去,沿着她紗布周圍的一圈皮膚慢慢輕撫着,詢問道:“這樣會好些嗎?”
“好些了。”秦樂窈點頭。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氣。
雖然赫連煜不知她這是個什麽原理,但只要她能舒服些就好,于是男人這一摸就再沒停下,晚上睡覺的時候那手也是時不時半睡半醒無意識地在給她摩挲着。
又過了幾天,她的炎症消退下去,傷口終于是有了結痂的意思,由疼變成了癢,但總歸是比之前的夜不能寐要好受許多。
是夜,營地外面燃着篝火光線,這幾日的戰事吃緊,新增了不少傷兵,外面總是飄着一股子藥草味。
赫連煜換防回來,将秦樂窈攏在懷裏,輕輕捏着她的手指,一陣沉悶後嘆道:“那日在萬益山上,還好聽了你的。”
秦樂窈:“什麽?”
赫連煜:“如果真的是在這個時候有了孩子,将他帶來這亂世遭罪,你也跟着遭罪。還好你制止了我。”
赫連煜都不敢去想,如果秦樂窈這幾個月失蹤墜海中箭高燒,若她身懷有孕,真的還能有命活下來嗎。
秦樂窈頓了一會,看着眼前他的那只大手,她翻過來讓他掌心貼着自己,淡笑說:“那就等打贏了之後再要孩子。”
赫連煜微怔,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化開了,他不斷親着她的耳朵,将人又再摟緊了些,沉溺在她給予的幸福感中,“真的啊?”
“但是我怕疼,我們就生一個好不好。”
“好。”赫連煜翹着唇角,纏在她頸間親吻。
“我們會贏的吧。”秦樂窈問的好像在尋找一個情緒上的支柱。
赫連煜沒有給她安慰性的答案,“盡全力,哪怕戰至一兵一卒。”
她兩手包裹住他的大手,問道:“對了,我之前聽小袁将軍提過一嘴,說是皇城裏還有軍隊?”
這也是秦樂窈一直沒想明白的一個點,“這種時候,不該先同仇敵忾抗擊侵略者嗎?那些人到底怎麽想的?”
提及此事,赫連煜也是一聲冷笑:“是啊,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
秦樂窈:“就算那奚梧玥真的是先帝兒子又怎樣,樓蘭人推上來的皇帝,他們也敢認?”
赫連煜:“其實那批人之所以會選擇去追随墨閣老和太後,就是因為心裏搖擺不定找不到主心骨。篡位又如何,先帝當政時期貪圖享樂,苛捐雜稅民不聊生,在位十三年,每年都有各地百姓起義,早就失了民心,就因為他身上的所謂大統,便要整個大梁一同陪葬嗎?”
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秦樂窈還是個孩子,但她對于貧苦的年幼時期也有神可印象:“那個時候有很多難民災民,觀音廟裏全是吃不飽的孩子,所以後來我開始做生意之後覺得百姓的生活在慢慢變好,其實也是陛下的功勞是嗎?”
赫連煜嘆息着點頭:“有吧,我記得那個時候陛下免除了許多雜稅,也大力推行了商道的發展,想讓更多流民能找到謀生的機會。若是當初那三個皇子中有傑出的人選便也罷了,但太子庸碌怯懦,鎮不住下面的兩個弟弟,剩下的兩個跟陛下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德性。”
秦樂窈也有所耳聞:“……好色?”
赫連煜輕笑一聲,揉了揉她的耳垂把玩着,“光是好色也倒罷了,但那喜怒無常動辄暴虐的性子,即便為君,也是天下之禍。”
“其實血書中也有提到過,三位皇子确實是在起兵謀反,也确實都身隕于自相殘殺,但現在事情過去了這麽久,是非對錯早就已經不重要了,那群迂腐刻板的文官揪着陛下的錯處,在那煽風點火,像是完全看不見後來的這些種種政績。”
秦樂窈更加為當今陛下不值了,“那這樣說的話,我覺得反動最激烈的都有嫌疑。”
赫連煜溫聲道:“确實。其實還有另一部分原因,也是我們後來才發現的,雲州墨州虞陵等地,不少地方官員其實都暗地裏在吸食罂華,姜槐序之前真的将他們藏得很好。”
原本秦樂窈帶回了大學士姜槐序其實是隐藏黑手的這一消息,不止赫連煜震驚,即便是那梁帝都是被震得久久不能回神。
但也正因如此,許多之前無法解開的謎團反倒是有了脈絡,比如衛麟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忽然出現在墨閣老面前公布血書,比如在梁帝的禁罂令如此嚴苛之下,為何仍有漏網之魚能得包庇。
秦樂窈瞬間明白了其中脈絡:“因為罂華上瘾,而陛下對這害人的東西向來嚴懲不殆,所以那些人想幹脆趁亂擁護新皇?”
“嗯。”
赫連煜的語氣算不得輕松,他平靜道:“我父王也曾出面試圖勸說墨閣老先共同抗敵,但朝中那群老臣太過迂腐死板,說即便現在群龍無首,也有太後能主持大局,但若是就這麽妥協,豈非是告訴後人,只要血洗殺光所有繼承人便能得登大寶,引人人争相效仿。甚至有居心叵測之輩,打着想法幹脆中門大開迎回奚梧玥,說不定還能免去戰亂幹戈,兩國和氣。”
秦樂窈眼前一黑,皺起眉怒道:“哪來的腌臜賊子腦子被驢踢了嗎?”
談起這些沉重的國事,赫連煜的心情也是跟着一道沉寂,他懷裏摟着秦樂窈,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露出片刻的疲憊,伏在她頸間嗅着她身上的氣味,讓自己放松下來。
“對了……還有個事,我一直忘記說了。”秦樂窈猶豫了一會還是開了口。
“嗯?”男人的嗓音溫潤,似是倦怠,有些睡意。
“當時我從崖邊跳下來的時候,我感覺奚梧玥的狀态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赫連煜的思緒瞬間又因為‘崖邊跳下’這幾個字眼而清醒過來,他始終記得那個時候感覺自己将要永遠失去秦樂窈的那種絕望,忍不住将懷裏的身軀抱緊,再抱緊,仿佛想揉進自己的骨血中去,才能靠着真實的觸感慰藉不安的靈魂。
秦樂窈笑着蹬了下腿,“你勒死我了,松一點。”
“抱一會。”赫連煜兩條岔開的腿将她完全盤在了中間環抱,那聲音仔細聽來竟是有幾分撒嬌的意味。
“我跟你說正事呢。”秦樂窈失笑,一手伸到後面去揉撚把玩着他的耳垂,“說真的,我感覺他肯定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他們關了我兩個多月,但最後他卻發了瘋似的非殺我不可。他怕我知道些什麽呢……”
這句話更像是一句自我反問,但秦樂窈自己也給不出答案來。
又過了半個多月,秦樂窈的身體就徹底大好了,能起身幫着軍醫給傷員處理些簡單的傷口包紮上藥,起初傷兵們知道她是将軍夫人親自上藥,一個個都惶恐極了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但秦樂窈做事利索,一來二去的沒幾日大家便混熟了,士兵們心裏都對她很是敬重。
“夫人,将軍請您過去一趟呢。”季風找過來後恭敬笑着道。
“找我去哪?”秦樂窈愣了一瞬,聽他這個說法顯然不是回自己的營帳。
“将軍帳有請。”季風解釋道:“幾位主将在商議戰略,碰到個棘手的問題,得請您幫個忙。”
秦樂窈有些意外,之前被争命坑的那一下多少有些忌憚了,但聽着是營地裏的将軍大帳便放松下來,一邊跟着他往那邊走一邊打聽道:“這……行軍打仗的事,我能幫上什麽忙?”
季風也很注意人多耳雜,道:“事關軍機,還是進大帳之後再由将軍說明吧。”
這還是秦樂窈第一次被請進議事的将軍帳,裏面有一方八仗見方的大沙盤,屋裏除了梁帝之外還站了不少戎裝的将領,赫連煜和她認識的袁紹曦還有齊家将軍都在,再往前看,竟是還有另一個熟悉的身影。
自從那日在惠州之外的船上一別,算起來,秦樂窈已經是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見過蕭敬舟了。
戰亂影響到了所有無辜的黎民百姓,蕭敬舟也不例外,他看起來比之前要清瘦不少,但身上那股子儒雅的氣韻卻是并未受到影響,見她進來,溫文爾雅沖她笑着點頭示意。
秦樂窈笑着回了個禮。
然後她的手忽然被一個大掌捉住,牢牢包裹着,秦樂窈擡頭撞上赫連煜那雙湛藍色的眸子,目光深深的。
她眼神朝他動了動,赫連煜神情未變,然後牽着手将她拉到身邊來貼着,就再沒松開過,溫聲道:“夫人來了。”
她抽了一下沒能抽回來,只能就這麽被他拉着,趕緊向梁帝行了個禮:“參見陛下。”
梁帝從萬益山這一路走來也是歷經坎坷,現在這種情形之下還肯認他帝位的那都是忠心耿耿之輩了,他淡笑着朝她擡手示意了一下: “诶,特殊時期,這些繁文缛節便免了吧。”
“謝陛下。”
袁紹曦嘴快,搶着所有人前頭開口道:“仙女兒,快,到你上場的時候了,咱們卡在不思蜀的下水布局上了。”
雖然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眼看蕭敬舟也被請了過來,這前後的因果便不難猜了,秦樂窈詢問道:“莫非是要在不思蜀中交戰?”
“是。”兩個男人異口同聲一起回答了她的話。
秦樂窈:“……”
雖然将軍帳中人不少,但他們這三個人仿佛就是有種神奇的屏障,能隔絕開旁邊這所有人,好像身處兩個不同的場域中。
赫連煜捏了捏她的指尖搶先追了一句:“探子回報,一線峽中藏了不少樓蘭士兵,按照來往的頻率和方向判斷,很可能是把不思蜀當成了臨時大營。”
蕭敬舟也接着道:“原本戰事開始之後我是一直待在惠州的,此番聽着尋來的官爺說是需要相助,便跟着一道過來了,只是陸地上的這些陳設倒還好說,涉及到當初地下的水渠,怕是再沒有人比樂窈你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