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聒噪
第49章 聒噪
“……這位置太小了, 我還是出去吧。”秦樂窈覺得呼吸有些壓抑,偏頭避過想要轉身。
“先別動。”赫連煜拉住她的一雙胳膊展開,向後擱在了浴桶邊緣上, 似在打量她露出水面的那半片肌膚。
秦樂窈到底還是在他的目光下有些無所适從,并不太願意展開自己,她下意識縮着肩膀,将自己盡量往水中藏了些, 平直的鎖骨出現了一雙下陷的頸窩。
赫連煜水下的大手扶在人的細腰上,比劃感受了半晌,忽然感嘆道:“生得這般瑩白,不在身上添些顏色可惜了。”
話本裏說, 男人最愛看的就是良者入風塵的禁忌感,看聖潔者跌落塵泥,孤傲者卑躬屈膝,這是天生的劣根性。
秦樂窈被他說得有些僵, 但赫連煜卻好像只是有感而發的這麽一句, 并非有所預謀, 稍微揉了兩把就俯身與她親吻在了一處。
他水下的大掌拍了拍她的腿側,溫聲道:“盤上來。”
外面的暴雨還在下着,浴房裏的熱潮越發叫人沉溺, 飄搖的水浪承托着船體的晃動,直到天明時分雨停了,方才安歇。
端州的初夏總是帶着馥郁的花香, 楠竺從漓水兩岸一直開進主城裏,随處遍地可見, 招蜂引蝶,香飄十裏。
游船停靠在漓水岸邊, 層層疊疊的楠竺開着一簇簇粉白的小花,将船體遮得半隐半現。
這是同福賭坊的後場,背靠着漓水,不進城直接從水路走反倒快些,這條路秦樂窈再熟悉不過,那些年的風裏雨裏,秦忠霖沒少在這裏挨她的打。
空氣中彌漫起一股焦臭的味道,和楠竺的香味混在一起,怪異又難聞。
秦樂窈掩着口鼻,拿手扇了兩下,奇怪道:“什麽東西燒着了。”
赫連煜站在船頭,視線凝望着遠方的某處,濃煙竄起的毫無征兆,正好就是那同福賭坊的方向。
不多時,黑煙挾帶着嘈雜喧嚷的人聲徹底擴散,火光将樓閣上方的樹葉都給燎着了,秦樂窈驚詫地盯着那處走水的源頭,也認出了地方,“怎麽會……燒的這般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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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條街上的百姓游商都出來一道幫忙來回搶水,火勢終是慢慢得到控制,未曾牽連到左右鄰裏,但這賭坊卻也是給燒了個面目全非。
季風率先回來給赫連煜複命,于岸邊揖手道:“主子,咱們去晚一步,同福賭坊被燒了,火勢很大,暫時情況暫時控制住了,但仍有餘火在燒,咱們的人和上京派來的那縱錦衣衛彙合了,正在暗查搜尋周圍,還有沒有剩下什麽證物。”
“這麽沉不住氣,這是慌的跳了腳。”赫連煜眸光深沉,“那賭坊看來有大問題,我親自去看看。”
赫連煜帶人下船離開了,秦樂窈遠遠瞧着天邊還在往上冒的濃煙,心裏到底還是惦記,待到赫連煜的身影走遠之後,她便也下了船去。
“姑娘要去哪?”負責跟随保護她的兩名近衛從船上跟着一道跳了下來。
秦樂窈揖手如實道:“我家的鋪面也在那條街上,我不放心,去看看。”
同福賭坊門口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大半是看熱鬧的過路人和街坊鄰裏,還有不少利益相關者糟了這天災人禍,在門口哭天喊地心疼損失。
其中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哭得最慘,三個小厮都沒能攙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捶胸頓足哀嚎道:“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我的場子啊、哪個天殺的引的火,扒皮抽筋沉湖難消我心頭之恨啊——”
秦樂窈不知道赫連煜他們從哪裏摸進去的,她沒有那些好本事,只能站在街對角往裏面瞧了一眼,梁柱上全是被火燎黑的痕跡,形如鬼爬焦臭難聞,這麽往裏乍看一眼主結構倒是沒有燒塌多少,只是燒沒了看相,想要重新修繕裝潢的花費,不是一筆小數目。
兩縱官兵姍姍來遲,粗魯将門口看熱鬧的百姓遣散,秦樂窈的視線也跟着一道清明了起來。
然後她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氣沖沖地逆向從人群擠了出來,沖到了那賭坊門口。
秦忠霖看着裏面黑漆漆的慘狀,兩眼一黑險些直接撅過去,趕緊蹲在那肥胖老板面前尋求保證:“金老板,這、這、天災人禍的我不管啊,酒我是已經給你送到了,你這不管東西保沒保住,那這、這賒的尾款可得如數付給我啊!”
街上人聲噪雜,秦樂窈隔得又遠,聽不見二人在說些什麽,但見那金老板眼睛滴溜溜的轉,二人在門口一番拉扯,顯然是起了口角之争。
從她酒窖裏查出來有罂華開始,一路的辛酸全是這草包哥哥惹出來的,秦樂窈壓了許久的怒火現在看見秦忠霖這張臉就生氣,他甚至到今時今日,仍然還在傻呵呵地跟這些不清不楚幹些殺頭勾當的人扯在一起。
秦樂窈氣得牙關直哆嗦,上京城裏修煉兩年多的圓融心性全沒了,她左顧右盼找着能上手打人的物件,身後跟着的近衛面面相觑,又看了眼自己的佩刀,兩人都覺得自己應該理解錯了,秦姑娘平白要他們的刀幹什麽。
但秦樂窈還沒來得及開口借刀,對街賭坊前就又出了變故。
那縱官兵頭領聽了前來跑腿報信人的一陣耳語,振臂一揮朝手下吩咐:“此案情節嚴重,恐有蓄意縱火之嫌,涉案相關人等全部帶回衙門另行審問!”
那滿腦肥腸的金老板立刻就被兩個官差給架起來拉走了,秦忠霖還跟着快步追了兩腳,一邊追一邊強調道:“金老板我等你五日,五日啊,這邊官爺的事情了了,你就趕緊讓賬房給我把銀子送過來。”
那胖老板裝沒聽見不應聲,秦忠霖被官兵攔下,跳起來又瞧了兩眼,拿扇子往自己掌心敲了敲,嘆息道:“哎,流年不利啊。”
男人轉身準備走,豈料身後又再上來兩位官差竟是将他也給攔住了。
“沉香酒莊秦忠霖。”官差瞧了眼手令上的名單,很快就對上了號,“是他,帶走。”
“诶诶官爺!不是,這是幹什麽呢,我和這事兒又沒關系!”秦忠霖一邊嚷嚷着一邊被強推着後背給帶走了。
這賭場門口圍聚的生意夥伴不少,和同福賭坊有貿易往來的店家都被一道扣走了,抓了有四五個,都被官兵圍在中間驅趕着往前走。
秦忠霖大聰明沒有小機靈不少,一看苗頭有些不對勁,小聲跟人打聽道:“魏兄,可知道這賭坊是不是犯了什麽事了?我感覺,這看着不像是去調查縱火這麽簡單啊。”
“我怎麽知道,你不若直接去問那金老板。”
一行人被押進了小路去,離開了繁華的鬧市,周圍的游商小販越來越少,高大的白牆青瓦将小巷襯托得有些安靜陰森,只能聽見他們經過的腳步聲。
“官爺。”秦忠霖打量着周圍的路,警覺道:“這端州城府衙我也不是沒去過,這方向好像走的有點不大像啊。”
旁邊的官差不耐道:“跟着走就是了,哪那麽多廢話。”
其他幾人聞言都悶頭不作聲,秦忠霖是最惜命的,又跟着往前走了一小段,發覺确實這路是越走越偏了,終于在一處拐角時候,看準時機用力往旁邊一撞,邊跑邊嚷嚷道:“跑啊傻站着,他們指不定是冒充的官兵!”
旁邊的官差險些被他給撞進了河裏,反應過來後另外幾人持槍沖上前去拉扯呵斥:“不準動!再反抗有你好果子吃!”
以那肥頭大耳還在傷心啜泣的賭坊老板為首,另外幾個商戶都是面面相觑,即便心裏覺得方向不對,可也不敢像這位秦老板似的公然跟官兵作對,一個個都裝傻站在原地不動。
“傻站着幹什麽,跑啊,跑去衙門投案不就行了!”
秦忠霖深知要這些人四散分開了跑才有機會脫身,一個勁地撺掇着道:“咱們家裏掙地那麽些銀子都還沒花了,這要是人沒了可虧大發了。”
他還算是學過一些三腳貓的把式,仗着自己個高力氣大,在幾個官差的圍堵下戰戰兢兢地虛張聲勢。
“去你的喲!”秦忠霖看準機會猛推了一人下水,掉頭就是玩命地往前跑。
“追不上吧哈哈哈,小爺逃命的腿腳那可是從小就練出來的,你們要是真官差倒罷了,要是假扮冒充的,我這就去衙門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秦忠霖邊跑邊嚷嚷着,跑起來像是一陣風,沿着水邊的石頭路埋頭往前沖。
然後下一瞬,就被拐角裏忽然冒出頭來的男人一腳蹬翻在了地上。
秦忠霖被踹的倒飛出去一大截,胸口被一個冷峻男人踩住,踩得他胸口要炸,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連赫連煜嘲諷地向下睨着眼,不耐道:“呱噪。”
官差也在這時追了上來,朝赫連煜身後跟随的府衙捕頭揖手道:“頭兒,人都帶來了,一個不少,這就押去小吊樓。”
他們走的這種小巷子前後無遮無擋,秦樂窈不敢跟的太近了,只在轉角處遠遠吊着,仗着自己熟悉端州城地形,硬生生循着些微的腳步聲方向,跟去了一座吊樓前。
秦樂窈伏着身子撥開矮灌木的枝葉想要往前探一些,被身後兩個護衛制止了,沉聲道:“秦姑娘,你不善隐匿行蹤,莫要再上前去。”
“二位大哥,我兄長被剛才那群人押走了,穿的像官兵,但這卻并非是端州府衙,我擔心有危險。”秦樂窈請求地看着二人,“可否幫我探探虛實?或是在此處幫我蹲守片刻,我回去報官。”
即便再怎麽氣得牙癢癢要揍人,但秦樂窈在這世上也就只剩下這麽一個哥哥和一個父親了,不能真的放任見死不救。
就在這時,另一個近衛指着下面驚奇道:“诶秦姑娘,你看,那些是咱們的人。”
秦樂窈聞言向下一瞧,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從吊腳樓外出來的視察的那個,可不就是季風嗎。
她趕緊帶着兩人從側面的小坡下去,一進到視野範圍,立即就被抽刀的季風給發現了,男人見來者是她,疑惑地迎上前去,詢問道:“秦姑娘?你怎麽到這來了。”
“此事說來慚愧……”秦樂窈朝那吊腳樓看了眼,季風在這,那赫連煜必然就也在裏頭了,但既然秦忠霖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被帶來的,怕是要公事公辦,況且他自己原本就不大幹淨,根本經不起查。
“這些人帶過來是什麽個情況,季護衛可否透露一二?”秦樂窈只能以情分據實相告,“實不相瞞,這裏面有我那個不成器的哥哥,若是他蠢笨犯了事……”
“嗯?你哥哥也在裏頭?”季風有些意外,他一直跟在赫連煜身邊,這批名單并不是他這邊給出去的,乃是錦衣衛領命暗訪之後直接與府衙聯系。
季風顯然是相當給秦樂窈面子的,他回頭問副手道:“查查看,是哪一個,有沒有姓秦的。”
“有,沉香酒莊的秦忠霖。”
季風聞言點頭道:“沒事,秦姑娘,不必擔心,這一趟是公子覺得那賭坊起火蹊跷,便說将近期與之有貿易往來的商戶先搜查一遍,主要是查賬和一些例行的審問,走個過場。”
他将秦樂窈帶進了吊腳樓裏,指着裏面一間房門道:“城內還有幾家要一起帶過來,人還沒齊,公子現下也不會開審,你哥哥就在這間裏面,你可以進去見見他。”
秦樂窈心裏一喜,感激揖手道:“那就多謝季大哥通融了。”
“诶別別,可不敢當秦姑娘這一聲大哥啊,您這跟公子在一處的人,亂輩分了。”季風嘴上這麽說着,但心裏被這聲嘴甜的大哥聽得很舒坦,咧嘴笑着道:“你快進去吧,不用着急,人齊還有一會呢,到時候我去叫你就行。”
木屋久未住人,開門時候門軸帶起令人牙酸的聲響,又再阖上。
秦忠霖一個人坐在裏面揉着胸口,剛才那個大個子男人下手忒狠,那一腳蹬上來簡直就是奔着要人命來的,好在是他從小挨打身子骨皮實,這會胃裏還在翻江倒海的難受着,聽見動靜也不着急起身,就坐在那裝模做樣地叫喚着:
“哎喲——官差打良民了喲,打死人了喲……”
他眯着一只眼,恍然間瞧清楚了走進來的人,瞬間眼睛都瞪直了,一個激靈站起身來,驚喜道:“窈窈?哈哈!你怎麽回來了!”
秦忠霖起猛了扯着胸口疼,又哎喲一聲坐了回去,“哎喲窈窈啊,哥哥被人欺負的好慘啊,你看我這,身上起碼這麽大一片淤青,這麽大!要不是我命硬啊,就要被人一腳踹歸西了。”
“你是怎麽進來的啊?還是我妹妹本事大啊,哪哪都有路子能進得來,看見你我這個心啊,真的是立刻就松下來了。”秦忠霖對秦樂窈撈人的本事還是相當有信心的,并沒有疑心她如何會突然出現在這。
秦樂窈看他這一副還不知死到臨頭的死相,看着都來氣,這把火越燒越旺,她強壓着愠怒,似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咬牙切齒問他:“我的好哥哥,啊,你是怎麽會被人關在這裏的,你給我好好解釋解釋?”
秦忠霖打小跟她一起在泥巴溝子裏滾大的,對自家妹妹這暴躁秉性了如指掌,一看就知她這是快發飙了。
男人心虛得眼睛到處轉:“啊……嗐,就是街頭那金胖子,同福賭坊,你還有印象吧?他們家被一場火給燒了,倒黴蛋子連累我一起被當街擒了。你回來了正好,金胖子想耍賴不給錢呢,老子東西都送進他賭場的門了,全賣給一場大火了,你可得跟我一起上門去給他好好理論一番。”
他一邊說着一邊不自覺退到了椅子後面,雖然不知道秦樂窈因何生氣,但這一副看着要把他給活剮了了模樣,先躲着總是沒錯的。
“就這樣?說完了?”秦樂窈餘光到處在屋裏找東西,接着诘問道:“你去年春分時候送去上京給我的酒坯,裏面有什麽玩意你心裏有數嗎,嗯?”
秦忠霖一聽這話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完蛋。
自己今天這頓毒打必然是沒跑了。
他心虛氣短,慚愧賠笑道:“竟然……竟然從那麽早開始就有了嗎,我還以為、還以為是去年仲秋十分才開始……”
秦樂窈面色一黑,吓得秦忠霖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小心翼翼瞧着她。
“那、這、這、你是怎麽發覺的?哎呀我試了好多種法子分辨啊,可愁死我了,那廖三娘剛過來找我的時候我還沒留意,一開始也确實是好好的,那批種子用了好幾個月都沒事呢,後來她的貨就跟家裏的原料混在一起了……”
秦忠霖滿臉的懊悔之色,坦白道:“後來叫我察覺到的時候啊,那、那莊子裏的酒坯都已經成了型了,個個都長一樣的壇子一樣的封蓋,完全分不出誰是誰。”
溶色粉能試出罂華的這一偏方源自上京城的監察司,知道的人并不算多,秦樂窈也是那回被抓進大理寺方才知曉。
而且溶色粉這個東西出了上京城就很難弄到手了。
秦忠霖接着道:“哎,我是真看着心疼啊,那麽大一批的貨,三千兩紋銀呢,咱們家累死累活的一年也不一定能掙下來這個數啊……”
這一句話露了餡,秦樂窈咬牙切齒追問:“所以,後來你怎麽處理的?”
秦忠霖小心翼翼地賠了個笑臉,試探着道:“反正也是混在一起的,那,連我們自己這種行家都分不清誰是誰,外人就更加分不清了不是?也不影響成酒的口感香味……”
“秦忠霖你放屁!!”秦樂窈火冒三丈天靈蓋都要炸開了,實在找不着武器搬起地上的椅子就往他身上砸。
“所以你就把這要人命的東西往我那送往蕭公子那送!???”
“我今天打死你這個千刀萬剮的王八蛋!!”
那椅子砸中了秦忠霖的半邊身子後又哐當一聲摔在地上,聲響不小,引起了樓上人們的警覺,赫連煜鷹目往門掃了眼,嘩然起身大步流星而去。
季風剛上來正準備跟主子彙報這事,一聽聲音的方向就知道是秦樂窈那邊搞出來的動靜,趕緊跟在赫連煜身後解釋道:“秦姑娘的兄長也被咱們的人給一道擒來了,剛進門,正說着話呢,估摸着是撞着什麽東西了。”
吊樓的二樓有條暗門回廊與樓下連通,站在廊上能瞧見下面屋子裏的動靜,但下面擡頭卻是視線有所遮擋,什麽也瞧不見。
門一開,秦忠霖的哀嚎告饒聲就變得清晰起來:“哎喲——妹妹,好妹妹,窈窈!我知道錯了,哥哥身上這還傷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