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第三日的白日已過半, 所有人圍在正廳之外,聽着靡靡梵音,不由得昏昏入睡。
關着江冽的大門緊閉, 沒有人知道裏面的情況, 只能看到門口嗡鳴的黑刀, 仿佛那不是江冽的緊閉之地,而是最危險的禁地。
“這都半日過去了,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那姓米的女人不是說找證人去了嗎?即便将全明德城的人都找來,時間也是足夠的吧。”
“哼。”有等得滿頭大汗的人冷笑:“說什麽再給她一天時間,我看就是為了拖延時間!”
“話倒也不能這麽說……”棺材鋪的老板揮着蒲扇, 見所有人的目光不善,聲音瞬間低了下去:“實話說, 那個江冽可是不好對付, 一個不順心刀就要砍了下來。米姑娘即便是要拖延時間,那也是為了救咱們一命嘛……”
衆人語塞,直到一聲清脆的小兒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那個江冽就算是再厲害,也打不過少林寺的高僧們。他現在若是敢對咱們出手, 那就是與整個少林為敵。現在閉關起來,也定是找個機會逃跑罷了。”
衆人回頭一看, 原來是個不到成人腰際的孩子,倚老的人暗自發笑,然而仔細一琢磨,發現還真有幾分道理。
“小孩,你誰家的?我們怎麽沒見過你?”
那小孩子牽住旁邊人的手, 低低叫了一聲爺爺, 衆人才知這是一對祖孫。日光灼熱,那“爺爺”枯瘦如柴, 雖面相和藹,卻莫名讓人覺得沒有一絲人氣。
棺材鋪的老板對這方面最為敏感,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正疑惑時,阮秋白和魏鈞相攜走來,阮秋白道:“各位莫急,我們濟世堂的所有弟子都将正廳團團包圍,保證不會讓江冽有逃出的可能。”
衆人松口氣,魏鈞讓弟子們給百姓們分瓜吃,道:“各位父老鄉親,江冽已經被困廳內,想必有少林的震懾,他一時不敢亂來。但畢竟他野性難馴,難保不會突然暴起傷人。這裏有我和夫人坐鎮,大家還是先回去吧。”
阮秋白也是柔聲勸着衆人會去,
李老頭等人贊一聲魏堂主夫妻和睦、琴瑟和鳴,又大仁大義,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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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鈞微微一笑。
阮秋白親手将瓜果送到祖孫手上,“爺爺”點頭謝過,說:“我們二人就不吃了。這點瓜果留着帶回家,我的兒媳回了娘家,此時應到了十裏坡外,待她回來給她吃。”
阮秋白微微眯了一下眼,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笑道:“老人家,我們這裏瓜果有很多。你們莫要在這裏看熱鬧了,這裏太危險了!”
老人道:“正因為危險,我們才要守在這裏。濟世堂做了那麽多的善事,如今大難臨頭,我們怎能坐視不管?”
衆人齊聲應是,阮秋白微微紅了眼眶。二人走到拐角,魏鈞才卸下面上的輕松:“夫人,一日已過了半日,少林的和尚們還未到來,若是江冽不顧約定,暴起殺人……該怎麽辦?”
阮秋白看了看天色,眉心隐約一皺,低聲一笑:“夫君,沒聽那個孩子說嘛,江冽雖然厲害,但也怕少林寺的那些和尚。他要出來,肯定先殺那些小和尚,你确定他還要為和少林的血債再添上一筆?”
魏鈞還是不放心:“既然他已經得罪了少林,也不差這幾條人命了。”
“莫急,我早已下了布置。從他踏入那扇門之後,就再也不可能出來了。”
魏鈞一愣,“夫人,你說的‘布置’是……”
阮秋白微微一笑,指尖搭在他的肩上:“夫君何必多慮,一切有我。你就安心安撫百姓就好了。一切順其自然,不好嗎?”
魏鈞的嗓子有些幹。他眸光閃了又閃,只好點頭。
阮秋白回到卧房,問旁邊的弟子:“茶水都送進去了嗎?”
小弟子面色恭謹:“回夫人,都送進去了。每個人都有份。只是開門的和尚說,那幾個小僧只管念經,不吃不喝。”
阮秋白捏着茶杯,嘴角的笑意像是冬日正陽,即便再溫柔也帶着冷冽氣息:“不吃不喝,他們是鐵打的不成?裏面的人可有說什麽?”
小弟子搖了搖頭:“咱們的人只能開一道縫,有外人看着,他沒說什麽。我也只看到江冽被圍在中間,聽到那幾個和尚一直在念經。”
為了控制這幾個勢力,魔教近年沒少向幾大門派安插人手。了怨身邊的小僧就是其中一個。
只是到底是衆目睽睽,不能做得太張揚。
阮秋白——魔教的護法擰了一下眉:“罷了,等到晚上把新的蠟燭送進去。這一次,換一種毒,最好是能讓人神智昏聩,加速入魔的毒。”
小弟子立刻點頭。
阮秋白放下茶杯,微微嘆口氣。江冽在濟世堂裏就像是個不穩定的爆竹,她也擔心對方會突然不顧約定殺人,然而一日已經過半,對方竟然真的沒有半點異動。
難道是真的懾于少林寺的威名,還是為了和那個女子的約定?
想到之前江冽對那女子的冷遇,又想到那女子臉上藏不住的不甘,她放棄了這個想法。恐怕是江冽真的想要自證清白。
畢竟對方接連讓鐵鋒削和白蠶心名譽掃地,遇到魏鈞有她坐鎮,還尚未分出勝負,定然不想功虧一篑。真以為憑借一個女子就能查出真相。
只可惜了,那女子眼看讨不了好,已經逃到十裏坡外了。剛才高天和石地親口告訴她,做不得假。
竟然是如此冷情,剛從濟世堂走出就逃了。阮秋白冷然一嘆。
江冽啊,江冽,也不知道将這個消息告訴你的時候,你還能不能保持冷靜呢,畢竟入魔時刻,可要提前了啊……
檀香缭繞,念經之聲若潭底回蕩,不斷在室內回響。
江冽垂眸藥瓶冰涼,硌着他的掌心。耳邊是靡靡梵音,腦海裏記憶在不斷回溯。當初,了恨也是如此将經文灌輸于他的腦海中。
當時的他腿傷未愈,根骨被廢,滿心疑惑憤怒,一睜眼就看到滿目的燭光,如同最熱烈的太陽,塞滿他的眼眶。他被縛中央,脊背不能直立,如同一攤爛泥般承受所有目光。
了恨一襲紅色袈裟,十分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他沙啞着嗓子:“大師,我、我是冤枉的,我沒有偷盜,我沒有傷了大大師兄,大師,你……”
“阿彌陀佛,魔氣未除,魔根未廢。此子将來恐有大害。了恨願以身飼魔,除他惡念。”
話音剛落,對方伸出手按在他的頭頂,佛印猶如實質,從對方的唇吐出,落在他的眉心。猶如落日入河,江冽的整個大腦開始沸騰,他目眦盡裂,猶如困獸掙紮。
直到,失去所有神智。
那道梵音,似乎穿過這十年,再度灌入耳中。江冽再度睜眼,眼底的猩紅被瞬間壓去。臨近月圓之夜,魔氣再度蠢蠢欲動。他捏了捏藏在袖子裏的藥瓶,微涼的觸感讓他瞬間清醒。
這些小僧當然不及當初的了恨十分之一,因此殺人與等待,都在他的一念之間。畢竟等待,是“屠門客”最不會做的事。
無論對方是誰,都會以刀殺之。這一次,他只要抓住魏鈞,用明德城全城的百姓性命威脅對方交出秘籍,不管殺死了怨的兇手是誰,殺死一切質疑他的人便可。
但是……他看向自己的指尖,慘白中帶着一點紅痕。
那是米丘的血。
手背上似乎還殘留着祈求的顫抖和溫度。似乎承載着的,不僅是所有人命,還有她一直執着的“真相”。
是“真相”讓鐵鋒削的真面目被公之于衆,是“真相”讓白蠶心的惡行大白于天下。也是真相,讓他在明德城,嘗到了第一口旁人送的酒。
那晚的醉意似乎還歷歷在目,江冽的喉結一動,他瞬間松懈下了力道。
只是一天的時間,他可以等。
幾個小僧察覺到室內空氣中的殺意消散,瞬間松了一口氣。
坐在門口的僧人微微睜開眼,眸中冷冽。日頭偏西了,夜晚很快就要到來。到時候看江冽還怎麽得意。
————
遺書該怎麽寫?
米丘以前為了引起男主們的心疼,也寫過不少遺書。
或是絕望,或是訣別,或是溫情。
但只有這一次,聊聊幾句話,還沒有占滿三行。
系統之所以看出這是遺書,是因為米丘最後兩個字是“絕筆”。
絕筆、絕筆,帶着高級數據想不明白的意味。
系統:“……宿主準備執行死遁計劃了嗎?”
米丘将筆扔了,将信紙塞進懷裏。
“從未進入濟世堂開始,我就在執行計劃。”她又恢複了自己的專業性和激情,聲音變得又快又急:“現在的時間比我預料得早一些,但是也不影響什麽,反正都是送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系統:“……我就知道你不會無故誣陷江冽。本以為你又在欲擒故縱,原來是準備更大的計劃。”
她一邊松開小騾的缰繩,一邊道:“謝謝,我早就說過不要小看我的專業性。”
小騾迷茫地看了她一眼,被她一拍屁股,撒歡地跑了。
米丘看着小騾的背影,沉默了一瞬,然後她騎上馬兒,快速向明德城奔去。
路過和江冽來過的郊外,她将遺書夾到石頭下。系統一愣:“請教米主任,你怎麽肯定江冽會來到這裏看到這封遺書?”
米丘道:“這封遺書就像是一滴油,早澆上會讓火勢加大,晚澆上會讓火勢持久,沒澆上……也就沒澆上。”
系統:“啊?”
“啊什麽啊。”米丘道:“正因為在這裏,才顯示出我自己寫下遺書的迫切性和随意性,一切按部就班、有跡可循,反而讓他有了警戒心。”
“米主任說得對。只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不陪在江冽的身邊,反而饒了一個大圈子。”
米丘道:“時候不早了我還要給你解釋……算了,我長話短說:欲揚先抑。阮秋白為了對付江冽,特意殺死了怨引來少林寺,選擇坐山觀虎鬥。為了讓江冽大開殺戒,所以肯定會刺激他的神智,這個時候一定會對江冽說我的壞話,說我背叛他、早溜了巴拉巴拉。”
“以江冽那個狗脾氣,很可能會信了,”米丘摸着眉毛接着道:“然後在他對我最失望的時候,知道我其實消失是為了替他找藏起來的秘籍,在他最深受感動的時候又看到我的‘骨灰’,這樣的火葬場就算是放眼所有世界,燒起來也得有十級吧。”
系統:“萬一,他不信呢?”
米丘一頓,“怎麽可能不信?”她看着那一頁紙在石頭下掙紮翻飛,聲音似乎也碎在風裏:
“我知道他不信我會逃走,但是若加上我‘虛假的身世’,這一個砝碼呢?”
系統的光芒頓時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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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有弟子來報,少林寺的高僧們都來了,就在城外三十裏處,不到半個時辰就能到了。
魏鈞精神一震,所有等待的百姓都松了一口氣,此時他們早就忘了還有一個“查案”的米丘,一心盼着少林寺的人過來坐鎮,最好讓江冽再無翻身的可能。
阮秋白讓僧人替換新的蠟燭,她給身後的高天和石地打了個眼色,對所有人道:“既然米姑娘未回,高僧們已經來到,我想這件事追查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不如就由我告訴江冽這個消息吧。”
“夫人,不可!”魏鈞趕緊攔住她。
阮秋白低聲道:“無礙的,我是他的師娘,也是伯母。是唯一在這裏能與他說得上話的人。若是在高僧們來之前,勸他莫要掙紮,也許能少了一場争鬥。”
魏鈞還是不舍,“夫人,還是我、我去吧。”
阮秋白眸光一閃,笑意有幾分真摯:“魏郎,我去去就回。你放心,他現在奈何不了我的。”
魏鈞頓時一愣。
她緩緩走到門口,門內的念經聲竟已消失,一絲聲音都沒有。阮秋白絲毫沒有驚訝,徑直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