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窗外樹影搖晃, 像是夜色輕搖着枝丫,調侃地拍打着窗棂。
江冽一頓,然後低聲道:“我會回到家鄉, 守在父母墳前。”
米丘一愣, 眼角不由得一抽。怎麽回事, 對方的意思是她若是死了,他什麽表示都沒有直接回老家了?
米丘剛要發怒,突然覺得不對,這小子的不會以為她的“不在”是一切結束之後,兩人“分道揚镳”吧……
一瞬間, 她的面色有些古怪起來,想怒而不能怒, 想笑而不能笑, 察覺自己在這點小事上投入太多心神,她馬上一睜眼,收斂所有神色。
“是嘛……其實我也打算給父母守靈。”她輕輕揉搓着他肩膀的淤青,看着小小的“米”字愈發的鮮紅:“只是這一次, 我不打算将二人合葬了,畢竟我爹……”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我爹并非我娘想象中那般正義善良,我爹也不見得想和我娘相伴永世。他些許……對我娘有感情,畢竟都把最重要的秘籍交給她了,但這些遠遠比不過他的私心和名聲。”
江冽肩膀的肌肉逐漸變得僵硬,他一手攥着松散的衣袍, 一手按在了桌面。不知是不是米丘的力氣太大, 他的指尖用力到有些發白。
“欲望可以改變一個人。”他的喉嚨微動,聲音低沉:“即便是親如夫妻, 也形同陌路。”
米丘忍不住一笑:“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些老掉牙的話。我承認你說的話是對的,但是這并不能代表所有人。比如說伯父伯母,又比如說……魏堂主和魏夫人。”
江冽眉頭一皺,微微回過頭:“他們?”
挺直的鼻梁在燭光下緩緩側過來,像是日照山峰,瑰麗和陡峭一起灌入眼簾。米丘一頓,手裏的力度又像是壓住什麽一樣大了起來:“雖然只和他們見了幾面,但是我能察覺到二人恩愛非常。即便有秘籍這麽大的誘惑在前,也并未因此有了隔閡。魏夫人對魏堂主從未有一絲懷疑。”
江冽的肩膀一顫,桌上的茶杯瞬間打翻。米丘吓了一跳,“怎麽了,是我的力氣太大了?”
江冽搖了一下頭:“沒有。”
米丘将手收回來,溫熱的觸感一消失,夜風吹拂,涼意襲上他的肩頭。江冽下意識地伸手,指尖在小小的“米”字上拂過,米丘的眼角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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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冽尤未察覺:“只是誘惑難以匹敵野心罷了。”他似乎不願對魏家多談。
米丘扯了扯嘴角,低聲道:“那你認為的。如果按照你的意思,若有更大的誘惑,我就會背叛你?”
他驀然一怔,唇瓣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米丘卻是一笑:“玩笑罷了。江冽……如果我們真的分開,你自己要小心。”說到這裏,聲音有些低啞:“我知道我在你身邊的時候,是你的累贅。但有些時候……”
她咬了一下唇,笑容再度浮現,但已有些勉強:“我還是有一些用的。沒我在身邊,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莫要對傷口不在意,莫要風餐露宿,莫要不記得……照顧自己。”
江冽眸光閃爍,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兩人在燭光下對視,米丘突然後退一步:“好了,我揉開了。明日你的淤青就應該散得差不多了。”
江冽也低下頭,指尖一動,衣袍松松地籠住後背。
“時間不早,休息吧。”他道。
米丘将藥膏洗了,躺回床上。江冽吹滅蠟燭,坐在桌邊,像是一個沉默的雕像。
米丘緩緩閉上眼,黑暗中無聲地微笑。
狗崽子,以為她在煽情,一點反應都沒有。不過沒關系,現在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将成為以後插向他心口的利刃!
第二日,兩人再一次去街上,上次因為意外沒能訂制好牌位,這一次許是怕再出意外,街上的人不多,兩人順利地找到一家棺材鋪。
棺材鋪裏有些陰冷,晦氣的買賣自然生意不能有多好,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老板的臉蓋着蒲扇,發出沖天的呼嚕響。一聽到米丘的腳步聲,瞬間蹦了起來:“二位是打棺材還是看壽衣啊,我們往生壽材店一條龍服務,什麽都有!”
米丘說要看看牌位,問他能不能刻字。老板的眉毛有些耷拉,暗道蚊子肉也是肉,帶兩人去看料子。米丘說刻上江冽之母的名字:于若晴。
老板點頭哈腰,見二人不吝啬錢財,恨不得把一個牌位推銷成金的,直到他問起二人的姓氏。
江冽道:“江。”
老板:“……姜?”
米丘解釋:“江河之江。”
老板的面色變了,他皺緊眉頭,抿直嘴巴,客氣地将二人請出去:“對不起了二位,這生意我不做了。”
米丘一愣:“為何?”
老板嘆口氣,看向江冽的神情有些畏懼,但還是咬牙道:“你們就是前天打上門的江冽和那個女子吧。實話跟你們說,無論外面說什麽,我都站在魏家的那一邊,更何況昨日是魏家出手,救了我們所有人。我更不能幫你們了。”
米丘眉頭一皺,用手頂住大門:“老板,只是一個牌位而已……況且,您既然知道江家和魏家的恩怨,肯定也聽過魏堂主的話——他親口承認自己的錯誤,您又何必執迷不悟呢?”
老板面色一僵,惱怒地就要将門關上。米丘尚未痊愈的右手一響,她面色微變,突然一只手穿過她的頸側,停在她的手邊。
“咯吱”一響,沉重的木門竟然發出即将碎裂的聲音。
老板瞳孔一縮,猛然對上江冽黑沉的雙眸,就像是看到猛獸探出囚籠,他“喝”地一聲連退三步栽倒在地。
“你、你要幹什麽?!”
江冽微微用力,大門轟然碎裂,所有人都被駭了一跳,驚疑不定地看向這邊。因為前天的混亂,導致很多人都認識了江冽,他們下意識地一縮,偷偷說要不要去找濟世堂的人。
米丘嘆口氣,按住江冽的手:“江冽,莫急。”
她看向壽材鋪老板,先是扶起對方,然後道:“老板,你莫怕。以他的武功,若想殺您恐怕也等不到這個時候了。”
老板一噎,他推開米丘的手:“我、我難道還要承你們的好意不成?罷了罷了,我哪裏知道誰對誰錯,現在外面的人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們和魏善人打交道這麽多年,怎麽可能就因為一點流言就倒戈相向?你們二位也要體諒一些不是……”
米丘看了一眼江冽,見他眉目古井無波,便知他也沒那麽生氣,于是道:“我們理解,打擾了。”
二人出去,剛走兩步,就被叫住。
老板左瞧右看,往米丘的手裏塞了塊東西:“實話跟你們說,你們再找別家,恐怕也得吃閉門羹,現在的店啊,都不願給自己找麻煩。要我說,你們辦完了事就趕緊走吧,莫要和魏善人比試了,傷了和氣也不好。”
米丘勉強一笑,剛想說什麽對方就溜回了店裏。
她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塊上好的木料。
她看向江冽,江冽也是眸光一閃。
兩人果然沒找到願意雕刻牌位的店,一路走一路停,漸漸沒了人煙。
江冽親手雕好了牌位,最後一刀落下時,日頭已然偏西。
米丘挽起被風吹亂的發,看江冽的側顏在夕陽下朦胧得有些模糊。狗崽子雖然不說話,但是她知道他心裏不好受。
“屠門客”一向獨來獨往,任他們如何恐懼謾罵,他要的只是人命。然而江冽恐怕從來也未想過,有一天自己身上背負的“惡果”也要蔓延到父母身上。
曾經江湖上人人稱贊的江家夫婦,如今刻一塊牌位都如此艱難。
她低聲道:“自己親手刻的牌位,也許能讓伯母感受到你的氣息,偶爾回來看一看呢?”
江冽的指尖一動,他點了一下頭,身上的冷冽去了不少。
米丘将江向明的牌位拿出來,和于若晴的擺在一起道:“這樣伯父伯母就能團聚了。”
此時城外涼風徐徐,草長莺飛,兩個裸露的石堆仿佛是兩座墳。
江冽看着父母的牌位,緩緩跪了下來。少年的脊背挺直,身形矮了下去,像是荒野裏舔舐父母屍體的孤狼。
米丘一愣,“江冽,你……”
江冽道:“拜過之後,才是父母的牌位。”
米丘沉默地看着他拜下去。
發絲從他的脊背落到地上,看不清表情。
米丘本以為他會說這些日子以來痛苦的經歷,說起即将大仇得報的得意,然而他全程一言不發,薄唇抿得像是刀刃一般地平。
那雙眼睛明明滅滅,仿佛所有的話都藏在了風中。米丘看着他的背影,短短幾個月,少年已成為青年,他身上無數的傷痕,都被“愈合”的能力抹平,如果江父江母真在這裏,恐怕也不知道他們的兒子這一路到底吃了多少苦。
江冽還是一如既往,什麽都不說。
米丘穿得清涼,待日頭偏西的時候被風吹得打了個冷顫。
“爹、娘,明日我就會拿回所有。然後再找炎遠冬,了結一切。”
許是預料到去魔教九死一生,他的話裏有訣別的意味,米丘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又見江冽磕了一下頭,然後道:
“她叫米丘。”
米丘:“……”
米丘:“?!”
“啊?”她下意識地出聲,意識到江冽在他父母的牌位前提了她的名字後,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這狗崽子叫她的名字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別人向父母介紹女子,要麽先說“我有了喜歡的女子”,要麽說“我要給你們介紹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哪有像他一樣,突然把她“拎”出來的啊。
她趕緊道:“伯父伯母好。”
不知為何,她明明知道這只是兩個牌位,并沒有什麽神跡能量,然而卻有些心虛,好像真有兩個和藹威嚴的夫妻看着她。
她心中默念伯父伯母,莫要怪她,雖然後日她就要欺騙他們兒子的感情,榨取他的眼淚,很有可能還給他來一頓“骨灰”大餐,但是她的心是好的啊,她是為了讓他感受愛情的力量,世間的美好,她是身不由己的啊!
她正猶豫該不該也拜一拜,江冽卻已經站起來,道:“走吧。”
米丘剛要拎包袱,卻被對方抓住了袖口,她趕緊道:“抱歉,失禮了。伯父伯母的牌位該是你來拿才對。”
江冽回頭,視線落在她的手腕上:“你的手……回去多塗一次藥。”
米丘一愣,她摸了摸手腕。
兩人回去的路上,遇見了怨在講經。這和尚是個真正的大師,即便來到明德城也不忘傳播善念。米丘對他還有三分尊敬,于是遠遠地合十雙手。
江冽一頓,微乎其微地點了一下頭。
了怨對二人微微一笑,米丘見這和尚周圍只有幾個少林弟子跟随,竟然是一個高手都無,心中無奈。
“了怨大師藝高人膽大,也算是‘孤身’來此了。他只以為這裏有‘屠門客’,卻不知這裏也有魔教的人。”
江冽道:“他武功高強,無人能傷他。”
米丘道:“武功再高,也怕暗刀。”
說完,她不顧江冽,上前對了怨耳語了幾句。了怨面色不變,對米丘道了一句“阿彌陀佛,多謝施主提醒。”
米丘道:“我也是不願橫生枝節,大師,您多加小心。”
江冽見她回來,面色如常,米丘忍不住看他的臉色,有些意外:“我剛才關心了怨大師,你好像……沒有生氣?”
江冽道:“無需生氣。”
米丘握住手腕,嘴角微微翹起:“那可不一定。我記得當初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只是躲着不出聲,你就要殺死我。現在我又是關心你仇人的師兄,又攔着你讓你不要殺人,你怎麽就無動于衷了?”
江冽腳步一停,他看向米丘。
米丘被他看得忐忑:“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
他皺了一下眉:“……我們初見?”
他回想起以前。他似乎……要殺她,他确實要殺她。當時他身受重傷,如同瀕死的野獸,即便是一只蝴蝶飛到身邊,也會視對方于毒蟲。現在米丘完好地站在他的眼前,如果當時他不管不顧真的出手……
米丘看他眸光一閃,如同被點了穴一般不動了。
“江冽?”她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麽了?”
江冽瞬間回神,他将微微發麻的指尖攥在掌心:“無事,許是即将到了月圓之夜,魔氣躁動。”
米丘聽他喉嚨沙啞,吐出一口氣:“這個時候不能放松,還是趕快回客棧歇息吧。”
二人回到客棧,米丘将月牙簪子找出來放在桌前,回頭自然地道:“後日就是你走火入魔的日子。我信魏鈞不是你的對手,但我怕他們耍詐,萬一拖你拖到月圓之時……”
江冽看起來不是很擔心:“無事。”
米丘欲言又止,見他不在意,只得壓下了口中的話。低聲道:“上一次你發作的時候格外痛苦,這一次若是、若是我剛巧不在身邊,你怎麽辦?”
她側身站在燭火旁,纖細的身影像是一截玉枝。輕柔的聲音更似一個月前暗室內的娓娓安撫,江冽眸光閃爍,被米丘的指尖劃過的皮膚,又似乎再次變得麻癢起來。
他的胸膛,他的脊背,他的手臂,仿佛被重塑過,在昏暗的環境中,在低低的絮語中,想起的不再是恨不得以手挖之的痛苦,而是寸寸灼熱的麻癢。
入魔時的記憶雖然模糊,但他也不是全然忘記。至少,他知道若沒有米丘,他早就成了嗜殺的野獸。
他喝下一口冷茶,道:“我不能讓你冒險安撫……”
見她垂下眸子,又道:“但我不會讓你離開。”
米丘勾起嘴角,她捏着發簪把玩,上面的珍珠一閃一閃地反射出燭光的晶瑩。
“這樣……就很好。”
夜深,兩人剛要入睡,突然聽到樓下傳來喧嘩。江冽瞬間睜眼,米丘就要下床,江冽站起來:“莫動。”
他打開門,樓下燈火通明,十多個濟世堂的弟子随着魏鈞站在樓下。一個弟子正要敲門,被他吓得目眦盡裂,瞬間從樓梯滾了下去。
樓下的人驚叫出聲,有人喊:“殺人了!江冽殺人了!”
另外有人道:“你瞎了,那是咱們的師弟自己掉下來的!”
魏鈞眉頭一抽動,他壓住對這些廢物弟子的怒火,眉眼沉沉,低聲道:“小冽,随我來吧。”
江冽沉默地看着他,魏鈞的面色有些僵硬。此時,米丘慌忙走出來,她尚未挽好發髻,黑發只用一根月牙簪子随意束起,看着樓下的亂象,猛地一驚。
“江冽,他們……”
江冽伸出手,将她攔在身後。
“魏鈞,你若違約,我這就殺了你。”
魏鈞面沉如水,當着所有人的面怒喝:“小冽,事到如今我已親自趕來,你還不知道我所為何事嗎?!了怨大師他……剛才仙逝了!”
江冽眉頭一皺。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只有米丘,興奮地搓了一下手指。對方下手比她想的還快,啊~她已經迫不及待開始推進劇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