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米丘趕緊放下手腕, 由于放得太急,以至于“砰”地一聲磕在了桌子上。她的眉梢狠狠地一抖,眼眶頓時紅了。
江冽一回頭, 看見她微紅的眼眶, 眸光一閃。
“大夫說, 一日三次塗抹藥膏,很快就會散去瘀血,也就……不會痛了。”
這狗崽子竟然以為她會因為這點小傷叫痛,她借坡下驢,動了動指尖:“這點小事還要麻煩你……”
“無事。”江冽将藥瓶打開, 苦澀的清香溢了出來,“是我抓傷了你。”
米丘咬了一下唇瓣, “當時事出緊急, 若不是你抓住我,恐怕我早就被踩倒了。”
江冽将瓶口一斜,就這麽直接倒到米丘的手腕上,指尖一伸就要給她按開。
米丘:“……”
這哪裏是按摩, 是和面吧,和面都沒有這麽敷衍!她幻想的親昵暧昧的按摩呢?!
她的手腕一顫, 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江冽的手瞬間懸在她的手腕上:“可有……不對?”
米丘的臉頰微微紅潤,她低下頭小聲道:“藥膏并非是這樣用的,是……是要化在掌心,再用掌心在淤青處……揉開。”
江冽一頓,他看着米丘顫抖的睫毛, 如同窗外拍打窗戶的樹影。
米丘就要把手收回來:“是不是有些麻煩, 我自己來……”
江冽坐下,将藥膏倒在手心裏。他體溫偏涼, 微微一運功,手心就變得微紅。米丘的手腕就攤在燭光下,雪白的膚色,上面的痕跡由青變紫,像是一條白絹被潑上了青墨,礙眼又可憐得很。
“我動手了。”江冽一手拖住她的指尖,一手懸于她的手腕,“忍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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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丘:“……”
這家夥到底是要給她治傷,還是要上刑?
她只微微一晃神,江冽的掌心就貼了下來。兩人的肌膚相貼的一瞬間,米丘的指尖就是一顫。太燙了,本以為江冽的手一直是涼的,沒想到這一次對方剛貼到她的手腕上,就讓她如同浸在熱水裏。
手腕處的血管本就多,如今像是被熱水湯得沸騰起來,洶湧地流向心髒。
她的眉梢一抖,還沒等來得及說什麽,江冽就動了。
他的手心繞着她的手腕一打轉,像是攪動一汪奶泉,米丘的眉心瞬間一跳,差點驚呼出聲。
灼熱轉化為疼痛,滞瑟在血管裏的瘀血被散開,冰涼薄薄的皮膚被燙着,她好像是一顆湯圓落在沸水裏,還要被人用筷子攪來攪去,又疼又熱,一時間鼻尖都出了汗。
她不自禁地掙紮了一下,椅子發出刺耳的響。
江冽瞬間停住手,擡眼看她:“很疼?”
這狗崽子是沒有疼痛感知的,不知道被揉開瘀血是個什麽滋味。她現在恨不得咬他一口讓他至少也出點血,但是礙于人設,她的眉毛抖成了波浪,也得裝下去。
“我不疼。”她的唇瓣抖了抖,眼眶有些紅,“你沒用多大的力氣我,我、我都沒什麽感覺。”
江冽的手重新放了回去,這一次左手按住她的指尖,讓她無法移動,右手微動,卻是力氣小了很多。米丘掙紮不開,只能小聲吸着氣。
狗崽子毫不憐香惜玉,娘的,等她有機會了一定還回來!
然而最上面的淤青被揉開,好似泡久了适應了溫度,所有的酸疼脹痛都随着溫熱散開,米丘的臉頰開始發紅,腦袋也似乎泡在了水裏,輕飄飄的。
漸漸地,她的手肘越來越松,軟綿綿地躺在江冽的手心裏,若不是被江冽拽着指尖,恐怕會垂到桌下去。
“我從來都不知痛的感覺。”
米丘一愣,回神才發現是江冽和自己解釋。她的鼻尖又沁出了一層汗,只不過這一次是熱的。她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從生下來就如此嗎?”
江冽給她揉着手,嗯了一聲。
米丘想了想,給他形容:“痛就是……五內俱焚、筋脈寸斷、七竅流血……這樣說也不對。”
她嘆口氣,有些苦惱:“我不知該如何用你經歷過的感受形容你從未有過的感受。有時一想,沒有痛感,就不用感受到痛苦,你刀光劍雨,倒也可以省去很多麻煩。但轉而一念,有的時候你身受重傷卻不自知,那才是最危險的……”
江冽抿了一下嘴唇。
米丘看難得二人坐下來聊天,等過兩天對方該抱着她的骨灰哭了,于是格外“情真意切”:
“你小時候受傷了是怎麽辦的?”
江冽一頓,童年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是他的逆鱗,米丘本以為他不會回答,沒想到他卻輕下聲音:
“我受傷後,每次都是我娘第一個發現的。往往回到家後,才發現血液濕透了脊背。 ”
小小的孩子,除了調皮之外很少有機會受那麽重的傷,看江冽現在這個樣子,小時候也不像是調皮的性格。唯一能讓他受傷的,就是同村孩子的欺辱。
畢竟一個不知疼痛的“異類”,在這個世界同妖怪無異。
米丘道:“那伯父伯母應該很珍視你。”
提起父母,江冽的視線虛了一瞬,他點了一下頭。
“他們并未因為我是異類而放棄我,我就未因身體而覺得無地自容。”
米丘下意識地想說她的父母也這樣恩愛,但說到一半想到自己還是在書裏,硬生生轉了話鋒:“我的父母……就不是如此。”
江冽的掌心若有似無地一停,許是想到了米丘的身世,他抿了一下唇瓣。米丘本就沒了母親,唯一的“父親”也死于他的刀下。
雖說沙如海并非一個好人,但其“存在”的意義都沒有,完成斷送成為一個“好父親”的可能。
米丘卻是随意一笑:“母親一心都撲在爹的身上,爹一心想要匡扶正義——當然,現在來看,他是在和沙猶河在一起大肆發展勢力,兩人的心思都不在我的身上,我從未知曉一個和睦歡樂的家庭是什麽樣子。”
越說,米丘的身體就越沉重,仿佛自己口中的話是真的一樣,她微微調整了一下呼吸,暗道自己的母親大人米容可是權政新貴,父親丘山是商界大佬,兩人強強聯合、琴瑟和鳴,對自己更是予己予求,哪有自己說得那麽慘。
自己今天入戲太深了,這樣可不好。
她微微吐出一口氣:“雖說我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但是母親走後,還是難以釋懷……這種‘疼痛’遠非刀割、劍刺帶來的疼痛所能及的,就像是……”
“一場雨。”
江冽補充。
米丘頓時一愣,她下意識地擡頭。
江冽抿直了唇瓣,并沒有看她。
他的父母死在一場雨裏。當時的情況歷歷在目,他還記得那日陰沉的天氣,如同巨龍咆哮的悶雷,砸在人身上冰冷的雨滴。
他倒在地上,看到炎遠冬站在父親面前,手起刀落,看到母親伏在父親身邊,遠遠地看了他一眼,引頸受戮。大雨似乎隔絕了他所有的感知,然而他能看到雨水迸濺,砸起帶血的水點落在他的臉上,看到豆大的雨滴落在古樹下,擠走泥土,露出慘白的樹根。
像是一張張傷口,沉默地呻】吟着。
他怔怔地看着古樹的“傷口”,沒有哭泣沒有流淚,如同被雨滴拍碎的泥,融入了大地裏。
——痛到無以複加的時候,江冽是不會出聲的,仿佛所有的情緒都被藏在瓢潑大雨之下。
米丘看他氣息沉沉,知道他想起已逝的父母。江冽寡言,然而對父母的愛無需宣之于口,他僅僅為了一本早已熟記在心的秘籍就能單挑五大門派,最後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感情可見一斑。
米丘下意識地想問,如果她真的死了,他會不會也如此地傷心?
——他怎麽可能不會,畢竟她的計劃完美無缺,他不可能無動于衷。
米丘皺了一下眉,嘲笑自己多慮。
掌心的力道更輕了,他松開手:“好了。”
他的手剛收回,米丘就看到他被挽起的袖口下,淩亂的淤青。
她頓時一愣,能讓江冽身上出現這麽密集的傷痕,定然不是一般人,他怎麽絲毫沒有透露出來?
江冽剛要松手,米丘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袖口。
江冽眉心一動,米丘問:“你身上的傷……怎麽回事?”
江冽這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傷一般,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無事。”
“怎麽可能無事。”
米丘看那淤青連綿,可能身上還有,幹脆将他的袖子一挽,淤青甚至到了臂膀處,她咬了一下唇:“怎麽這麽多的傷,是誰傷的你,我……看看你的後背好不好?”
燭光下,江冽的眸光一閃,米丘的臉頰有些暈紅,她趕緊道:“我、我是擔心。你若有什麽暗傷,萬一和魏鈞比試的時候受到影響該怎麽辦。檢、檢查一遍比較好。”
江冽搖頭:“這是今天白日不小心弄到的,沒有別人傷我,也無內傷。”
今天白天,自己唯一沒在他身邊的時候,那不就是她“脫逃”後他找自己的時候?
米丘猛然想起來。
若是在那麽多的人裏找她,最直接的方法是一刀砍下,用鮮血震懾片刻的騷亂,二是順着人流走,要不時忍受周圍人的擁擠和推搡,受傷是難免,不被別人踩在腳下就已經是大幸。
米丘在胭脂鋪的時候,并未聽到有誰出刀傷人,她下意識地想到他站在胭脂鋪外面冷冽的身影,寂靜沉沉,那時候想必已克制了極大的殺意從人群中走出,再找到她。
竟然是半個字也未對她說。
雖然知道他有自保的能力,雖然知道他無法感知到疼痛,米丘還是咬了一下唇,幹脆将藥膏搶過來,放在自己手心化開:“我知道你不把這些小傷當回事。但皮膚發青,就是在告訴你它們的‘疼痛’。我必須将它們都揉開——你把外衣脫了,還是我親自幫你脫?”
江冽瞬間擡眼。
米丘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燭光“啪”地一聲,劇烈晃動一下,晃得江冽眼中閃爍不定。半晌,他将手放在自己的領口。
這兩個月,江冽又長高了許多,除了更加寬闊的胸膛,就是更加挺闊的後背,由少年逐漸顯露出青年的雛形。因為常在暗中行走,皮膚極白,青色的淤痕如同雪中的殘葉,格外紮眼。
米丘将手心搓熱,放在他的肩膀上。
米丘想着這小子剛才對自己不憐香惜玉,她也就沒留力氣。
江冽的肌肉瞬間一緊,米丘下意識地問:“疼了?”
說完,才想起來他是不會感受到疼的,江冽微微側頭,挺拔的鼻尖在燭光下留下一點光:“沒有。”
米丘放心地揉開,她松開手,白皙的皮膚下,是一個小小的“米”字。
想當初,這個“米”字還是因為他惹急了她,她把他放倒偷偷刻的呢。
當初那個她一靠近就露出獠牙的狗崽子,現在卻能把後背交給她,一想起來恍如隔世。
米丘的喉嚨一動,低聲問:“江冽,如果我突然不在了。你會……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