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江湖人是喜歡折中的。一開始所有人看堂堂的濟世堂堂主魏鈞要負荊請罪, 根本不能接受。那可是魏鈞魏大善人啊,讓他負荊請罪,豈不是太過折辱人?
然而聽米丘這麽一說, 他們這才想起來江冽的“毫無人性”, 聽說以前連老幼婦孺都不放過, 就連他的師父都沒留下全屍,這麽一想人家都不打算殺人了,就想為以前的自己出一口氣,斷對方兩條腿,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吧……
然而濟世堂的弟子卻忍不下這口氣, 他們連看魏鈞負荊請罪都受不了,更何況被打斷雙腿, 所有人都義憤填膺, 若不是懼怕江冽的視力,早就沖了出來。
魏鈞聽着周圍的議論聲,臉色由青轉白,他看向米丘, 壓下眼中的冷意。
“這位姑娘說得對。”魏鈞艱難地一扯嘴角:“我身為小冽的長輩,不僅誤會了他, 還讓他誤入歧途,僅僅只是負荊請罪又怎麽會平息他的憤怒?不牢小冽動手,我這就自斷雙腿!”
小、小冽?
米丘眼角一抽 ,有種吐不出咽不下的感覺。她現在很想調侃一下江冽,聽到“小冽”這個名字之後是什麽感受。然而她現在在走劇情, 她不僅要壓下上翹的嘴角, 還要一臉嚴肅地看向對面,根本不敢轉頭看向對方。
……小冽, 噗。
魏鈞一抽長刀就要向砍向自己的膝蓋,然而石天眼疾手快一手就握住長刀:“師父,此事因我而起,我怎能讓您獨自承受?讓我來吧,用我的雙腿平息他的怒火!”
被石天這麽一激,在場所有的濟世堂弟子都被激出了血性,說要替師父(師兄)斷腿。魏鈞看着自己的弟子們,欣慰地閉上了眼。
眼看現場又哭作一團,“小冽”的黑刀嗡嗡作響,米丘知道他又不耐煩了,她趕緊握住他的手腕:“江冽,莫急!魏堂主不是臨陣脫逃之人,他身為濟世堂的堂主,怎麽可能眼睜睜地讓自己的弟子替自己贖罪,更何況他要以身作則,告訴所有弟子犯了錯就要付出代價,你給魏堂主一些時間,可以嗎? ”
話音一落,連石天的哭嚎都變得幹啞難聽,魏鈞的刀高高地舉起,像是舉着沖鋒的號角,卻眼看自己的弟子往刀口上橫脖子,自己卻沒有動一步。即便是看熱鬧的百姓也有些察覺出奇怪了。
從江冽到這裏來,都日上三竿了。江冽一句話還沒說呢,濟世堂的人都哭了兩回了吧?要殺人還是要自】殘,給個準話啊。有的人不耐煩地撓了撓站得發麻的腳,怎麽這些江湖人這麽磨叽,還沒他們村東頭打仗的兩個老頭好看。
魏鈞的手舉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他生平第一次差點堅持不住面上的表情,然而此時不僅是看熱鬧的百姓在等着他,就連剛才口口聲聲說要替他斷腿的弟子們也都猶豫了一下。
沖動過後,就是對鮮血的恐懼。真的要自斷雙腿?他們可沒有江冽那麽好命,能被送到藥王谷醫治,他們的武功是好不容易練出來的,若是這個時候斷了腿豈不是前功盡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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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人性的必然,沒什麽好指摘。然而就是這猶豫的一瞬,就讓魏鈞的臉變得發青。
就在他被架在半空中時,突然後面傳來濟世堂弟子的呼喊:“堂主!堂主您不用斷腿了,了怨大師發話了!”
“了怨大師?”周圍頓時一靜,魏鈞如同見到降伏神猴的佛祖一般,大松了一口氣:“了怨大師說什麽,還不快快說來!”
“了怨大師說……”那個小弟子喘了一口氣:“說他知道屠……江冽為何來此,他能解開江冽的心結。願江冽看在殺了了恨之後少林亳不追究的份兒上,不要再造殺孽。”
江冽來到這裏,是為了秘籍。
難道了怨知道?
江冽擡眼,他終于跳下馬車,對着那個小弟子說:“帶路。”
那小弟子一驚,下意識地倒退兩步,還是那個白衣女子輕柔地扶起他,“小心。”
小弟子木讷,臉頰微紅。同手同腳地帶他們穿過長階,竟然是路過自己師父的時候也不顧了。
魏鈞面沉如水,好在想到了怨坐鎮,自己暫時沒有性命之憂,暫時咽下了這口怒氣。想到夫人的囑托,他眉眼深沉,江冽,你現在如此嚣張,以後我讓你死無全屍!
所有人被帶回了濟世堂。江冽第一次被帶到這裏的時候,父母雙亡。他神情麻木,如同木偶一般被魏鈞攬在懷裏。
周圍是聽到消息趕來的各種江湖人,無不對他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表達同情。
“小冽。”魏鈞當着所有人的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雖然江兄江夫人遭遇不幸,但是我身為他的生前好友,又怎能棄他唯一的血脈而不顧?從今以後濟世堂就是你的家了,而我就是你的親伯父,你莫要拘束。”
江冽幽暗的瞳孔緩緩移動,他看着濟世堂的牌匾,面無表情。然而看到魏夫人快步走出,依偎在魏鈞身邊時,如同看到了當初恩愛的父母,那雙毫無波動的雙眸,終于有了波動的痕跡。
“好。”
他從幹澀的嗓子裏擠出一個字。
一瞬間,周圍的人都在叫好,更有甚者感動落淚。齊聲道不愧是濟世堂的堂主,這孩子不哭不鬧,還以為是被沙如海說中了魔氣入體,一來到濟世堂就說了話,看來是魏堂主的善心感動了上天。
魏鈞一手拉着魏夫人,一手放在江冽的肩上,露出一個克制的笑。
“你還記得當初你剛到濟世堂的時候嗎?那個時候江兄江夫人剛剛逝去,你滿臉麻木,我不忍故人之子流落街頭,于是力排衆議将你帶回濟世堂……”
魏鈞走到江冽附近,只是并排并未靠近,“你那個時候……”
話音未落,江冽就躍過他向裏面走去。
魏鈞:“……”
走進濟世堂,留守的弟子都戒備地看着他。江冽的刀穩穩地握在掌心,這些人根本對他構成不了什麽威脅。他只看中了一個人,一個就站在院子中間,着紅黃袈裟,無發白須的和尚。
少林高僧,比了恨還要難纏的了怨。
江冽的氣息有些不對,當初他被了恨帶到少林,被梵音入耳了三天三夜,出來後神志不清,恍若廢人。如今再看這熟悉的紅黃僧袍,不馬上砍人,已經算是他的脾氣好的了。
——然而江冽的脾氣真的好過嗎?
他的右手被米丘的指尖輕輕壓着,米丘沒有絲毫內力,她的手只如一片雲,帶着柔軟的暖虛虛籠住,就讓他如同承住了漫天的濕氣,手腕都垂了下去。
“了怨。”他從唇縫裏吐出對方的名字:“你要了我心結,便知我要的是什麽,秘籍可在你手中?”
聽到“秘籍”兩個字,走進院子裏的魏鈞眼角一抽。
了怨只身前來,身旁并無半個沙彌弟子跟随,然而他一人獨立,便覺佛法無邊,佛陀萬千全都隐于身後。了怨施了一禮:“阿彌陀佛,貧僧的師弟就是死于此物之手,貧僧怎能不知?但那邪物并不在貧僧手中。”
江冽眉頭一皺,米丘拉住他施了一禮:“大師,您有話直說吧。”
了怨緩緩擡起眼簾,清潤的目光裏盈住米丘纖細的身影,他移開視線,看向快步走向自己的魏鈞。
“秘籍在魏堂主手中。魏堂主,為了不再生靈塗炭,請交出來吧。”
魏鈞:“……”
他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空白,他請了怨來這裏是坐鎮的,之前可沒和對方交代過秘籍的事,了怨這是什麽意思?
所有人面面相觑,秘籍?什麽秘籍,怎麽從未聽魏堂主說過?
米丘的眉梢也微微一動,原文裏了怨也曾想度化江冽,但那時的江冽早已被殺戮占據了神智,被血腥染紅了雙手,莫說是了怨,就算是少林寺貪嗔癡恨全都上,他也照砍不誤。
現在了怨竟然主動提出讓魏鈞交出秘籍,實在是不按常理出牌。難道這一次魏鈞能留下一命?
江冽轉過頭,将黑刀緩緩舉起,對準了魏鈞。
魏鈞面色一變,他沉默了一瞬,接着質問了怨:“大師,秘籍一事乃是江湖機密,并非是魏某自私私吞,而是因此物關系重大,一旦放出來很有可能……”
“魏堂主。”了怨合上眼,“您找貧僧過來,不就是想結束恩怨嗎?這是不見血的最好的方法。”
魏鈞的牙關緊咬,石天也吃驚地看向他:“師父,了怨大師說的什麽秘籍,到底是何事?”
“是啊,師父,到底是什麽秘籍,讓江冽找上門來?”
“他竟然不是為了當年的舊怨而來的嗎?”
魏鈞額頭青筋暴起,此時一弟子突然遞來一張紙條,他瞄了一眼面上頓時平靜下來:“好,我願将秘籍交出。我也願意把藏了十多年的秘密告訴大家。”
魏鈞快步走到高座上,對着滿目迷茫和驚慌的濟世堂弟子和江湖高手道:“沒錯,十年前,我是拿了江家的秘籍!”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石天更是目眦盡裂,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師父。濟世堂的堂主,人人皆知的魏大善人,當初竟然偷了江家的秘籍?!
這、這比白蠶心養藥人還讓人震驚。
魏鈞擡起手,安撫衆人,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這事存在我心裏十多年,我本打算守住這個秘密,然而眼看沙掌門、鐵宗主慘死,江湖上接二連三生靈塗炭,我不得不說出來。我拿的秘籍,乃是魔教自古以來傳下來的魔功‘焚炎神功’,此功法霸道無比,是比魔功還要邪惡的存在,若是落到有心人手裏,免不了要江湖不寧。”
“江冽的父母——”魏鈞看了一眼毫無表情的江冽:“就是守護這個秘籍的世家,但魏某與江向明大俠來往,只是因為志向相同,并未察覺出江家的秘密。直到江兄身死,這才知道江家守了這個秘密幾百年。魔教知道秘籍地址,找上了江家。我等過去的時候,江兄身死,江冽已然昏厥。”
說到這裏,魏鈞面上浮現一絲遺憾:“江夫人跟随江兄而去前,其實還剩一口氣。她将秘籍的地點告訴了我們,并将江冽托付給我們。因此,我們五人将秘籍一分為五。那時,魏某便決定将這個秘密随着屍骨埋入地下,也定然不負江夫人所托,将江冽撫養長大。只是沒想到,造化弄人,如今他卻……”
魏鈞閉上眼,一行清淚落下。
聽到魏鈞的嘴裏提到父母,江冽手邊的黑刀嗡嗡作響,然而右手一緊,那幾個虛虛籠住他的手指如同最終落下的大雨,緊緊地包裹住他的手掌。
米丘的手很小,艱難地按住他的手心,江冽有一瞬間似乎只能聽到雨聲,看着魏鈞的嘴唇開開合合,喧嚣被隔絕在外。
他垂下眸子,看起來沒有明顯情緒。
然而在外人眼裏,聽到父母都無動于衷,更加落實他“麻木不仁”、“魔氣入體”的說法。
“在沙兄和鐵兄死後,我便知道,是故人之子走上了歧途。竟然想要拿回魔功秘籍。我若是給他,豈不是眼睜睜看着他如虎添翼,堕入魔道?可魏某若是不給他……恐怕今日濟世堂上下幾百口性命,以及各位高手,也将葬送他手。”
聽魏鈞這麽一說,所有人“嘶”了一聲,沒想到十年前江大俠夫婦之死還有這層隐情,這幾個武林正道為了江湖和平,竟然将這個秘密藏了這麽多年,實在是大義凜然,讓人佩服。
現在想來,鐵宗主那麽剛正不阿,怎麽可能偷學別人武功,白谷主懸壺濟世,又怎麽可能會制造藥人。
定然是江冽放出的謠言,想要殺人誅心!
“幫他們家守好秘籍,江冽不僅不領情反而要殺他們,哎,江冽堕落致此,也不知道江大俠夫婦再度醒來,會不會後悔生了這麽一個兒子。”
“早知道就讓他死在魔教教主的刀下,還救他幹什麽?”
江冽眯起眼,周圍的話語如同蚊鳴。當初也是如此,他站在廣場中央,看石天指着他說他剛從堂主書房出來,他的師弟将他帶來的僅有的行李抖落在衆人面前,堂主金印就是如此滾落出來。
驚訝、嘲笑、不恥、嫌惡。
如同一張密密麻麻的網罩得人喘不過氣,如今,還是同樣的視線,卻多了一份恐懼。
他本該憤怒,然而手心一癢,他微微轉頭,看到米丘死死捏住他的手,眉心緊擰,眼眶微紅,胸膛不住地起伏。
——她生氣了。
江冽微微一怔,此時了怨緊閉雙眼轉動佛珠,讓人心神不寧的梵音從其唇齒裏緩緩流出。同樣的梵音入耳,卻再也沒有當初的痛苦渾噩。
魏鈞再度擡起手,對心疼自己的弟子們回以一笑:“既然了怨大師讓我交出來,魏某就不得不交出。但是為了整個江湖不被魔功裹挾,我自願将秘籍交到少林。”
了怨微微掀開眼簾。
魏鈞看向江冽:“小冽,當初你娘特意将你托付給我,也将秘籍的地點告訴我們,就是為了不讓你誤入歧途,還江湖一個太平。你今日既然到此,那幾份秘籍恐怕也都在你身上。你若是還有一絲顧念你母親的遺願,就将剩下的秘籍都交出來,交給了怨大師保管,可好?”
江冽緩緩擡眼,整個濟世堂頓時一肅。石天打了個冷顫,一擡頭不由得一驚。
什麽時候,落了雪花?
有些從正心宗趕來的高手面色微變,在正心宗也是如此落了雪,卻是江冽正盛怒的時候。
他不寒而栗,偷偷從人群中溜了出去。
米丘咬着牙,心中存着火。
系統很少看她這麽生氣,“宿主,我知道你在為江冽打抱不平,但我必須提醒,你的憤怒太過明顯,聖母溫柔人設就了。”
“你懂個屁。”米丘的胸膛快速起伏:“這家夥敢搶我戲,你看他演的,比我還投入,這誰能忍?!”
系統:“……”
她咬牙切齒,突然紅了眼眶,轉身投入江冽的懷抱,低聲哽咽起來。
江冽一僵,握刀的右手緩緩擡起,發出震顫的嗡鳴。
系統:……論搶戲,誰能搶過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