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江冽的血是涼的, 但是落在米丘的手心,卻變得滾燙。她的指尖一蜷,下意識地擡頭看他。
江冽卻是面無表情, 淡然地收回了手, 好似放血治傷對他來說被蚊子叮了一般不在意。
“我猜他受沙如海所托, 尋找秘籍。剩下的一份應該在他的手裏。”
鮮紅的血盈在米丘的手心,和她的血融為一體。傷口處傳來愈合的麻癢,像是有幾個小螞蟻在上面爬,直到掌心一偏,手心的血落在地上她這才回神。
眨了一下眼, 面上露出焦急神色:“你是說,他、他開了我娘的棺材?”
江冽點頭, “只是猜測。”
米丘咬了一下唇瓣, “這該怎麽辦?我剛才應該留下那兩個手下質問的。”
江冽道:“放心,他跑不了。”
米丘暗道傻子才不跑,沙猶河最好跑到天邊去,永遠都讓他們找不到才好。
“但願如此。”
她垂下目光, 看着又恢複白嫩的手心,突然內心一動:“所以, 你剛才那麽着急想要去找沙猶河,是因為替我着急,還是……想要秘籍?”
話音一落,周圍只餘樹葉的窸窣與動物悠閑的踢踏聲,在沉寂的寂靜中, 米丘緩緩擡起眼。
夜色下, 江冽的眉頭輕擰低頭看着她,唇瓣若有似無地微張, 這是一個驚訝的表情,似乎還帶着一絲迷茫——這絕對不像是江冽臉上能做出來的表情。
這家夥泰山壓頂面不改色,莫說是迷茫了,就算是天降隕石他的眉頭也不會動一下,如今卻露出怔然神色。
卻不知道這驚訝是對這問題的答案,還是對提出問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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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在兩個人之間跳躍,木柴發出“噼啪”的聲響,米丘被驚醒,像是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一樣,瞬間退後一步:
“抱歉。”不知道是否離火光太近,米丘的臉頰漲紅:“是我唐突了,我可能被你的猜測吓昏了頭,胡言亂語。你、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江冽卻皺了一下眉:“你……”
聲音低啞,像是掃過樹隙的風,帶着經久的嗡鳴。
“畢竟我知道你一直以來對秘籍都很執着,我從未有過比較的心思。你若是能快些找到秘籍,我也替你高興。”
她越說越多,卻像是越描補越亂。最後放棄地擡起頭。
火光落在江冽的肩頭,月色凝在他的眼底,他的唇瓣正要一動。
突然傳來微弱的聲音:
“那個……”
米丘一怔,瞬間回過頭。
袁平清站在大樹後微微探出個頭:“我并非故意打擾兩位,只是時間不早了,我、我能不能問二位恩公幾個問題?”
江冽的唇瓣一抿,他沉默地帶着黑刀走到火堆旁。
米丘咬牙切齒,她正打算給狗崽子亮一亮真心呢,他就這麽突然跳出來。她還不知道江冽的答案呢!
定了定神,她用帕子擦掉手心的血漬,走到江冽的對面坐下,對袁平清微笑:“公子,你有什麽疑問?”
袁平清有些忐忑地看了江冽一眼,然後向米丘這邊湊了湊。雖然同樣是恩人,但是比起一身殺氣的江冽來說,還是米丘更加有親和力。
江冽随意一擡眼,袁平清不敢再向米丘靠近了,他先是向兩人深施一禮:“袁某先多謝二位救命之恩,但有些事□□關善惡道義,袁某不得不問,還望二位寬恕冒犯之罪。”
這些臭書生就愛搞這一套,米丘不耐煩,卻還是耐着性子笑:“你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吧。”
“剛才那兩個人說,恩公是叫屠門客?袁某不才,卻也知道這‘屠門’有血腥之意,我非江湖人,還請恩公告知你們真正的身份。”
米丘下意識地看向江冽,見他毫無反應地加着柴火,于是咬了一下嘴唇:“我不能告訴你。我只能告訴你我們殺了很多人,也就救了很多人,是好人也是壞人。你若是心有芥蒂,就先行離開吧。但是沙猶河我們還是會幫你找的。”
袁平清面色一白,這兩個人的身份果然不一般,他是出了狼窩又入虎穴,現在他本該撒腿就跑,然而看着米丘歉然的臉色,這腳就像是生了根,想到當初江冽三兩下解決沙家家丁的樣子,米丘從破車廂裏露出的擔心的眉眼,他就長長地嘆了口氣。
人家一個高手,一個善女,要是對你下手,你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
“袁、袁某沒有芥蒂!只是,只是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剛才恩公說,那個沙猶河是你的親人之一……”
這一次米丘長睫一顫,她按着自己剛愈合的手心,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承認這點,像是有夜色壓在她的脊背上,肩膀都瑟縮了些許。
袁平清的眼角一抽,“既然是沙猶河的親人,你怎麽會想要幫我?”
米丘搖頭:“我也不想是非不分……”說到這裏,她看向江冽,“如果他真做錯了事,我會大義滅親,如果沒有,我希望這個誤會能解開……”
“哪裏有誤會!”袁平清義憤填膺,“恩人你是不知道,那沙猶河無惡不作,欺男霸女……”
話音未落,他的臉色一僵,瞳孔渙散,“砰”地一聲栽倒在地。
米丘吓了一跳,下意識地蹦了起來:“他、他怎麽了。江冽你是不是殺……”
江冽收回手,一粒石子落在地上。
“聒噪。”
米丘:“……”
她無奈,只好将袁平清拖到一邊,免得夜裏有路過的馬車把這家夥壓扁。只是這家夥也很重,她才拖了兩步就累得氣喘籲籲。
直到手腕一緊,旁邊一只蒼白的手自然地接過袁平清的袖口,像是拖死豬一樣将其随意拖到馬車旁邊,米丘都怕馬兒一個不小心就能踩中對方。
許是路上的拖拽,袁平清的領口有些松散,米丘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
她收回視線,卻對上江冽的目光。
火光在對方眼底搖曳,身後的幽暗像是張牙舞爪的鬼魅,全都縮在他身後跳躍的影子裏。
米丘莫名一頓:“怎麽了?”
江冽沒回答,坐回對面:“明日,你要向沙猶河坦白身份?”
米丘點頭,決定先打個預防針:“我爹只剩我一個孩子,所以沙猶河是我唯一的親人了。無論他是好是壞,他都曾經是和爹最要好的親人,我想要了解我爹,只能通過他。”
提到沙如海。周圍的氣氛都變了。畢竟兩人心知肚明讓米丘變成沒有父親的孤兒的罪魁禍首是誰。
這讓當初在藥王谷裏白蠶心的話再度湧入腦海:在血海深仇面前,她真的能放下一切,毫無怨言地跟着他?兩個人故意忽視許久的問題,在這個夜晚随着夜色浮了上來。
米丘垂下眼睫:“你這麽問,是不是還在以為我在為我爹的死耿耿于懷?”
江冽的唇瓣一動。
她就扯了扯嘴角,沒有看江冽的表情繼續說:“一開始,我以為你為了搶奪我爹的秘籍,所以恨你太過無情。”
江冽的唇瓣抿成一條直線。
“後來又遇到藥王谷的人、正心宗,這才知道秘籍另有隐情,它本不是沙家的東西。”
米丘微側過頭,火光和夜色讓她一時灼熱一時冷顫:“我在想,就算正心宗以前對你那麽不好,藥王谷那麽表裏不一,我爹也許是個例外,他和你可能有誤會才引來殺身之禍。直到我到了藥王谷。”
她閉上眼,輕吐一口氣,“我也算是知道了部分真相。當初因為我爹的一句話,讓你被正心宗折磨,所以你就殺了他報仇。因為一句話就殺人,這太令人膽寒……”
米丘的唇瓣顫了顫,江冽看着火光,沒有明顯表情,只是他身側的影子都似沉寂了般,毫無聲息。
米丘咬了一下唇瓣,“白蠶心說出真相的時候,我有些怕。但我一路陪你走來,看到那個冰冷的木屋,看到關着你的暗房,我知道,我爹說的不僅是一句話,而是讓你倍受折磨的詛咒。”
她看向江冽:“是他的一句話,給了別人傷害你的理由,如果換作是我,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是墜入魔道,還是原諒他們?我只知道,我現在沒有資格苛求你了,我只能希望我在你身邊,能解開你的心結,讓你既能報仇雪恨,也能少做無辜的殺戮。”
江冽眸光一閃,倏然擡頭。
“至于我爹……”米丘的目光變得虛無:“我的這條命是他給的,但是我也無法替他報仇了。我知道身為女兒,在對與錯之間,我沒有站在他那一邊是情有可原,但是在情感上……”
她語氣悵惋,目光像是盈着薄霧,像是在說“情感”,又似乎在說其他。對上江冽的視線時倏然止住了話頭,垂下眸子:“我還是有愧于他,我不配做一個女兒。”
江冽皺眉:“沙如海并非一個好父親。”
江冽從小雖感知模糊,但父母恩愛,對他袒護。他是知道一個正常的父親是什麽樣,無論是嚴厲還是慈愛,都絕對不是沙如海的模樣。
米丘看了他一眼,帶着莫名的意味。苦笑道:“你不懂。”
江冽的眉心微微一動,他确實不懂。
米丘點到即止。她吐出一口氣:“總之,本文由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群整理明日我會向沙猶河坦白身份。不過我爹生前就沒有承認我和娘,不知會和沙猶河怎麽介紹我娘,也許,只說她是随便的一個女子吧。”
江冽道:“明天就知道了,若他真對你娘不敬,我就殺了他。”
米丘苦笑搖頭,正要回車上休息,江冽卻叫住了她。
“米丘,你……”
米丘下意識地回頭:“怎麽了?”
他的眉心隐約一蹙,低聲道:“無事。”
米丘不明所以地走進馬車,車簾一落,立刻露出獰笑。
哈哈!狗崽子蒙了吧!今天晚上一通操作,本來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江冽被她弄得暈頭轉向。她猜他後半夜根本睡不着,肯定會在想她今天的反常。
看似她向他剖白,但是她就是留下半句話不說,讓他去猜。
系統:“宿主,如果說這就是表白,是否太過含蓄?”
米丘雙手盤胸:“就要這種含蓄的。再說我現在還有‘殺父之仇’buff在身,太過明顯不好。想要表達自己的心意,主動說出來反而落了下乘。反而像我這樣的,處處暗示才算高端。”
“米老師請講。”
“我先剖析了我對他的感情,打開了兩個人一直以來的心結。我對他是感激之中帶着羞愧,然後又說在道義上我沒有對不起我父親,但是在情感上我愧對沙如海。為什麽我會愧疚?”
米老師沉默,等着回答。
系統很是給面子:“為什麽?”
因為‘我’身為女兒愛上了殺父仇人!”米丘的呼吸因為興奮變得粗重:“一旦他想通這一點,就會意識到我做出了多大的犧牲,受到了多大的委屈,每日要承受着良心的煎熬還要和他在一起,這種夾雜着愛恨情仇的心意一定會沖擊得他無所适從,恨不得把我塞進心窩裏疼愛!”
系統:“……”
哎,就作吧。
“可是,你确定,以江冽的情商能猜到你的暗示?”
米丘:“……”
第二天,米丘帶着黑眼圈醒來。
昨晚她一邊想着如何選一個又直接又含蓄的方法讓江冽明白她的心意,一邊擔心沙猶河被江冽抓到,一通威脅把她的馬甲扒了,胡思亂想了半天,最後根本睡不着。
她剛一下馬車,就看到袁平清躺在地上看着她,張了幾下嘴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看來是早上太過聒噪,又被江冽點了啞穴。
米丘不會點穴,但是看着袁平清的領口,她驀然內心一動。最近做夢,她總是夢到一個人的脖子,纖細、挺直,像是沁在水中的白玉。
這一點倒挺像江冽,但那人穿着校服,不可能是書中的人物。
她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是誰,難道是什麽征兆?江冽的脖子根本不讓她碰,袁平清的試試也不錯。
她蹲下來,正要試探地伸出手。
突然一粒石子在她眼前飛過來,瞬間擊中袁平清的脖頸,袁平清眼睛一瞪,瘋狂地咳嗽起來。
米丘吓了一跳,起身看江冽拎了一只野雞回來。
視線落在她的指尖。米丘道:“我、我不會解穴,但是我懂醫術,就想先試試。”
江冽的視線落在她發青的眼下:“……先過來吃東西。”
袁平清捂着脖子站起來,他不敢對江冽有怨言,但看兩人的相處,實在是有些奇怪。像是情人?又太守禮,是朋友?想到江冽看他的那幾個眼神,他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顫。
早上他剛醒,暈頭轉向地,看到江冽走過來突然想起昨夜的一幕,反射性地一叫。
江冽卻突然看了安靜的車廂一眼,随手點了他的啞穴。
這兩個人的關系讓人看不分明,讓他這個足不出戶的書生還真是犯了難。
食物本來是沒有他一份的,但是米丘心善分給了袁平清一半,袁平清推辭,看到米丘小心翼翼地落在江冽身上的眼神,頓時內心一動。
也許,有可能……
不行不行,這樣的猜測對一個女子的名聲太不好了。
兩個人再度啓程,只不過這一次多了一個袁平清。
這家夥不被江冽允許上馬車,只能連跑帶爬地跟在小騾後面,還是後來路上實在吃不消,買了一頭驢子這才勉強跟上。
來到明義城,袁平清勉強從驢子身上下來,他上氣不接下氣:“這就是明義城了,沙家就在裏面。二位恩公,你們千萬要小心。”
米丘走在江冽後面,緊緊拽着他的袖子。
三個人踏入明義城,卻發現整條街的人都少得出奇,零星的幾個百姓走在街上,卻是直來直往,毫無煙火氣。
偌大的一條街,竟然連個叫賣的都沒有。
有些不對勁。江冽也微微皺眉。袁平清左右看了看:“今天的人少了很多,許是聽到了恩公的……威名。”
一路走來,袁平清也聽到一點關于屠門客的大名,知道身旁有這麽一個大殺神,他也是一頭冷汗。
他給兩人指路,“前面就是沙府了。二位恩公,定然要給沙猶河一個教訓!這等欺行霸市,無法無天的惡賊,讓明義城的百姓苦不堪言,若是能讓他知道江兄的厲害,想必他就不會出來害人了!”
米丘回頭看,幾個走過去的百姓神情有些僵硬,像是在害怕什麽,江冽剛邁幾步,突然察覺腳下石板微顫,不像是陳舊的路面。他面色微變,猛地抱住米丘的腰飛身上樓,而袁平清被他一腳就踹飛了去。
袁平清大驚,以為對方卸磨殺驢,正要搜腸刮肚找詞痛斥對方,突然耳邊一陣轟鳴。
“轟”!的一聲,江冽腳下的石板炸開了!
這種氣味……是炸】藥!
當初沙如海用炸】藥差點炸死江冽,如今沙猶河也用同一招,就算沒有見到沙猶河的面,也知道兩人是同出一宗的了。
江冽飛到二樓,哪知二樓早已有弓箭手等待,箭如雨下。他右手抱着米丘,左手橫刀,一瞬間将箭全都反彈了回去。
“江冽!”
二樓裏有一華服中年男子見所有弟子全都倒下,怒目相視:“你竟然有臉來這裏,你忘了你曾經殺了沙如海上下幾百口嗎?”
米丘一驚,這就是沙猶河?
這個大傻X,我哔——,你他——地怎麽這個時候不逃,反而上趕着送死啊,我去你——,要死你自己死在一邊為什麽要拖她下水!
江冽一眯眼,伸手就捏斷了他的脖子。
米丘:“?”
她還沒來得及高興,江冽就道:“他是假的。”
米丘:“……”
江冽順手将那人的假面撕下,随意一掃,瞬間看中遠處的高塔:“在這裏等我。”
他如風一般射了出去,此時袁平清捂着胸口累死累活爬上來:“米、米姑娘,江公子呢?!”
米丘面沉如水:“他去找真的沙猶河了。”
“‘真的’?沙猶河還有假的?”
這要是讓江冽找到了,對方肯定會嚴刑逼供,米丘的馬甲岌岌可危,她幹脆就向下跑,袁平清以為米丘在擔心江冽,眼神有些複雜。
“米姑娘,你莫急。我知道你心系江冽,但是那邊太危險了!”
米丘的腳步一停,她眸光一閃。
這個時候已經阻止不了江冽與沙猶河相見,她繼續逃避也無濟于事。她狠搓了一下眉毛,回頭看了一眼袁平清。
袁平清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米姑娘,袁某的臉上有什麽?”
米丘咬了一下唇瓣:“你是不是……看出了什麽?”
袁平清眸光一閃,女子對男子傾心,是一件說出去有損顏面的事情,他身為讀書人最懂得憐香惜玉,趕緊道:“袁某什麽都沒看出,只是米姑娘,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江湖上多刀光劍影,你手無縛雞之力,剛才可是差點丢了性命,無論你擔心誰,還是多珍重自身為好。”
米丘複雜地一笑。
很好,是一個十分上道的npc,竟然這麽快就看出她對江冽有意思。特批準他到濟世堂看戲,授予他審判“渣男”江冽的資格!
“我知道,我只是……心甘情願罷了。”
米丘留下了一句讓人悵惋的話,跑向了對面的高塔。
塔上的敵人被江冽殺了個幹淨,她氣喘籲籲地爬到塔頂的時候,就看到江冽掐住一個男子的脖頸,面色陰沉。
聽到她的腳步聲,耳朵一動。
沙猶河被掐得臉色發青,看見米丘也無暇顧及她是何人,只是求饒地抓撓江冽的手腕。
“江、江冽,你放過我,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你!”
江冽沒有回頭:“米丘,他說不認識你娘,去嶺南也并非尋找秘籍。”
米丘的喉嚨一動,眼淚奪眶而出:“七太叔公,我爹……就如此不在意我們母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