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見家長
見家長
第二天,張熙熙從柔軟的床上醒來的時候,順手摸到手機的時候,她直接從床上蹦起,手機時鐘顯示“8:45”,九點半前必須打卡,而現在她只剩45分鐘洗臉刷牙,并且趕到雜志社。時間緊,任務重。
從卧室奪門而出的時候,程惜然正在開視頻會議,他帶着耳機坐在客廳的桌子旁,桌子上已經擺滿了早點,左邊中式、右邊西式。他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示意張熙熙去洗漱。沖到洗手臺,正準備擠牙膏的時候,發現洗臉臺旁邊已經放好了擠好牙膏的電動牙刷和裝滿水的漱口杯。
漱口出來,他還在進行視頻會議,用流暢地英語溝通着彼此的需求、報價、合同條款,她沒有打擾,擡起手機看了眼微信,程惜然發來幾條信息,“先吃早點,不着急,我9:10分送你去雜志社,開車十分鐘,你慢慢吃。”她拿起桌上烤好的面包,就着牛奶,欣賞着程惜然開會的樣子,他穿着運動風格的休閑裝,一套灰色的Thom Browne,戴着一款江詩丹頓深藍色男士腕表,商務風混搭着休閑感,不得不說,程惜然衣品不錯,加之長年健身騎車,他的手臂肌肉發達,但是腰卻很瘦,呈現倒三角形身材,想着想着,突然想到昨天晚上一室旖旎,張熙熙不好意思了起來,揪下一片面包,丢進了嘴裏。面包是巧克力夾心吐司,出國前她最喜歡吃的牌子,後來這家面包店幾經轉手,擴大經營,成了現在北京家喻戶曉的連鎖面包店,吃起來還是原來精致的味道了。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也會留下很多東西,她很慶幸,他是時間饋贈給她的禮物。
差不多九點整,會議結束,程惜然關上電腦,從裏屋換了整套西裝出來,張熙熙向來不喜歡西裝,總覺得穿不好就像是門口推銷的房産中介,但是程惜然不一樣,他是一個完美的衣架子,深灰色的手工西裝剪裁得體,越發凸顯他出他的好身材,“幫我選條領帶?”程惜然一手扣着西裝袖口的口子,一邊說。
“今天是要去見什麽人?”張熙熙問道,不同的人需要挑選不同的風格,如果是領導或者同級,深黑色的領帶更顯沉穩和氣場,如果是見下屬或者同事,選一條淺色系的領帶,顯得更加親和。
“上午接待一下歐洲來的供應商,簽個合同。下午的時候,市裏要開一個科創企業家交流會,估計要到五六點,那時候你應該下班了,我到時候接你去吃飯。”張熙熙挑選了一條和他西服同樣色系的淺灰色領帶,她比他矮不少,站在他身前只能剛好夠到他的肩膀,她彎了彎手,示意他低頭,程惜然彎下腰,伸出頭,張熙熙順勢向逗狗一樣摸了摸他的頭,又撓了撓他的下巴,“我們小惜惜可真乖啊”。
他彙報着今天自己一天的行程,雖然他們剛和好第一天,但張熙熙竟然有了老夫老妻的既視感,本是生活在兩個圈子的人重新有了交集,生活的曲線又開始重疊。程惜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提議道,“我陪你回家去收拾一下,把東西搬來我這裏吧。”
張熙熙搖了搖頭,昨晚的衣服已經洗滌烘幹完畢,散發出洗衣液的味道,“我們剛複合,我不能這麽快将我的生活完全綁定在你身上,要萬一我們吵架了,你把我甩了,我連個住所都沒有,距離産生美,程先生。”她渴望愛,但不是戀愛腦,知道人生能夠完全依靠的只有自己,兩個人相愛是靈魂上彼此依靠,生活上相互扶持,不是另一個人負重着另一個人的生活前行,他們需要留一些獨立空間給自己,自己才是首先需要被愛的那個人。程惜然沒有說什麽,只是點了點頭,拿上玄關的車鑰匙,“行,你想怎麽做都行,那我申請占用你的下班時間。”
駛向雜志社的路上,程惜然還是将自己周末要見父母的事情告訴了張熙熙,她聽罷并未說什麽,只是說道:“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不要跟你爸爸吵架。”程父程母這一關終究是他們要攜手共同邁過的,她不怨恨程父對她的不滿,父母離去的五年裏,她的心态轉變了很多,除了死亡,其餘的都不值一提。這也是她答應和他複合前,就已經思考過的問題。“等我說服二老,我讓你們高高興興的見面。”抱歉,熙熙,他在心裏道歉,用歉意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今天晚上我們去幹嘛?”在距離雜志社還剩一個紅燈的時候,張熙熙問道。
“帶你去看展覽。”那是一個書畫展,陳列着齊白石、張大千、徐悲鴻等多位書畫名家的作品,程惜然很喜歡畫展的名字—重啓山林。之所以想要帶着張熙熙去看,是因為他收拾舊房子的時候,看到張毅祥收藏過一系列畫作,那是黃君璧執筆的水墨五岳,可唯獨缺了一張黃山圖,從收藏的重視程度來看,張毅祥視若瑰寶。這次書畫展正好展出了黃君璧先生多張畫作,恰巧包括那張缺失的黃山圖,并且可供拍賣,程惜然想替張毅祥完成當年的收藏憾事。
“我爸當年最愛黃君璧,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收藏淘寶古玩字畫,家裏藏了很多他的寶貝,對他們比對我都好。”張熙熙對着車窗外,回憶起五年前的往事,現在似乎她可以也可以平靜地敘述父母的曾經,平靜地回憶過往舊事,縱然仍然會感覺到心中鈍痛,但正在努力地從名為“過去”的泥潭中掙紮出來。
“今天晚上的展覽正好有幾張黃先生的畫作,去看看吧,替你父親去看看。”程惜然說道,此時車已經停在了雜志社門口,陽光斜照進車窗內,又是新的一天。
慈善晚宴的工作正在有條不紊的推進,從她坐到工位上開始,她的工作微信就一直在不停地閃爍,甲方發來的修改需求,供應商發來的詢問短信。上班的時候,她的生活就像按下了快進鍵,長出三頭六臂,時間需要以秒計算。接近午休的時候,工作群裏發了一份這次慈善晚宴拟邀的記者名單,張熙熙點開名單目錄,發現裏面竟然有一位從自己上學開始就十分崇拜的前輩。這種由雜志社和品牌方主辦的活動一般來說都是推廣活動,會拟邀一些記者來進行報道曝光,當然其中自然會有一些重量級嘉賓,彰顯活動分量。但是這位前輩能來,她是沒有想到的,她近些年鮮少在報紙和雜志上看到她,以為她已經從記者行業隐退。
上學的時候曾經在學校禮堂聽過這位前輩的演講,讓她受益匪淺。她在講座上分享了一篇調查文章采寫經驗,文章是關于普通外賣員如何被困在計算機系統中,在高級智能化的時代裏,外賣員也是被系統設置好的程序,人被異化為工具,失去情感、一切效率至上。PPT上播放着她在采訪時拍攝的一些圖片,記者前輩講述自己是如何一個個聯系外賣員,說服外賣員講述自己的故事,她仍然記得前輩所說:“你會發現他們也渴望交流,我們之間不是采訪與被采訪關系,不是為了選題而完成機械的采訪任務,而是人與人之間交流和信任,這是做記者最美妙的地方。”突然這些片段就全部都閃現在她的腦海中,張熙熙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相當記者的願望,五年系統的新聞學習持續澆灌着她的新聞理想。
張熙熙當時選擇進入F&S雜志社還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有機會能夠內部轉崗。F&S雜志社是綜合傳媒集團,采編業務強大,在業內知名度和美譽度都很高。這是她從學生時代就夢想進入的雜志社,她想成為一名記者,“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同樣新聞專業出身的阮圓圓不止一次說過,張熙熙是她見過在這種貧瘠的現實環境中仍存新聞理想的人,真正的英雄主義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張熙熙是被現實摩擦過之後還能帶着夢想前進。她查了查內部網絡,雜志社經常會有調任機會,不過或許是最近不缺人手,內網的“人事通知”一欄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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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下班時間,張熙熙開始整理一天的工作成果,填寫工作日報,準備收拾下班。此刻,她的心情很好,滿懷期待,期待着展覽、期待着吃飯、期待見到他。這時候她才打開自己的私人微信,發現程惜然給她發了好幾條消息,都是一些零碎的生活分享,中午美味的午飯、下午美麗的陽光、同事送來的新婚禮物。她看了消息,嘴角忍不住的浮現出微笑,生活的美好與你共享,因為你也是美好的一部分。突然,她沒那麽厭惡命運了。
她讀書的時候曾經上過一節課,那節課的主題是“人生模拟”,老師給學生準備了很多不同的小紙條,每張紙條上寫着一個人的人生劇本,劇本上的設定各不相同,有男生有女生,有人出生在發達國家,有人出生在發展中國家,有黑人有白人。他們會對最想要的人生劇本競标,最高的一個人生劇本競标者達25個人,競價達到了一萬元,那是一個出生在美國的白人小男孩,富裕家庭,他出生後會在美國的私立學校上學,去藤校讀書,最後進入矽谷工作,和一個同為富裕階層的白人女孩結婚。最不受觀迎的劇本是一個出生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小女孩,她的父母因瘧疾在她很小的時候去世,她被貧窮困擾,沒有錢接受教育,并且她的國家戰争頻發,最後她死在了戰争中。而這個劇本的競标者是0人,沒有競價。老師告訴他們,最高競價和最低競價之間的差額就是世界上不公平的量化結果,如果每一個人生劇本的競标人數和競價相同,那麽這個世界就真的實現“天下大同”了。
然後老師問了他們一個問題:“就你現在的人生劇本來說,如果你可以選擇,你願意競标嗎?你願意給你的人生劇本出多少錢?”張熙熙當時寫下的答案是不太願意,父母突然離世、摯愛決然分離、漂泊異國他鄉的經歷太痛苦了,足以抹殺人生中所有的快樂與幸福,她差點溺斃在那樣的痛苦中。但是如果現在在問她相同的問題,她是願意的,不完全因為程惜然,但是大部分因為程惜然。
她一條一條仔細回複了程惜然,然後發了一個撒嬌表情包,悲傷蛙佩佩悲苦地流着眼淚,上面的文字氣泡裏寫着“好累啊、好累啊。”對話框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中……”十幾秒後蹦出來一條微信“帶你去吃好吃的。”
“程老板,吃什麽呀~”她發了一條語音。程惜然拍了拍她,給她轉了一家店鋪的鏈接,店鋪的名稱叫“水墨江南”,是一家淮揚菜,裏面有她喜歡的糖醋裏脊、蟹黃拌飯和桂花蜜藕。“嘻嘻,有好吃的喽~”
“不着急,你下班之後直接下來,我在雜志社門口等你。”程惜然回複道。突然,她就希望時間快一點,再快一看,快點到下班的時候,她好想現在、立刻、馬上就能見到他。
下班時間一到,張熙熙就像一只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下了樓,果然,程惜然的車已到了門口。她跳上車,像是小貓一樣拱了拱程惜然的手臂,委屈巴巴地說:“餓了。”程惜然呼嚕呼嚕了她的頭發,伏在她耳邊說:“我媽在後面。”張熙熙瞬間從座位上彈起來,坐的筆直,往後一看,程母果然端坐在後面,面帶微笑地看着她,向她點了點頭。張熙熙的臉瞬間刷地一下通紅,趕忙九十度鞠躬問好,“阿姨好,對不起,我剛才沒看到您。”張熙熙現在殺死程惜然的心都有,眼神殺飚過去,嘴裏用口型說道:“你怎麽不跟我說!”程惜然露出一副很委屈的表情,用口型回複:“我給你發微信了。”張熙熙點開微信,果然有一個紅點,未讀微信來自程惜然,“熙熙,我媽剛才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在公司附近,讓我送她回家。我等下先把她送回去。”張熙熙一拍腦門,微信消息連着視頻軟件推廣消息一齊蹦出來,自己着急下班,就又沒在意。本來程惜然媽媽就對自己有些意見,這回倒好,直接撞槍口了。車內的空氣陷入冰點,三人誰都沒有說話,張熙熙用刷手機來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但是那些字從眼前劃過,她壓根就沒記住看到了什麽。
“熙熙,工作忙嗎?”程母的聲音在後座響起,率先打破了平靜。“還可以阿姨,最近雜志社在搞一個慈善晚宴的活動,主要在忙那個。”程母點了點頭,沒再說話,汽車平穩的行駛在二環路上,一路上的風景都在車窗中形成了虛影一直在後退。車裏的氣氛又回歸了寂靜,這樣的氣氛竟然令張熙熙感覺更舒适一些。很快,汽車停在了一棟別墅面前,那是程惜然的家,門前的保安看到熟悉的車牌號,主動迎上來,等到程惜然松開車門鎖,禮貌地打開車門,邀請程母下車。
那是張熙熙從未過過的生活,或許只在小說和電視劇裏窺探過一二,但是真當這一切全部發生自己面前的時,她轉頭看向程惜然時,竟然有一種陌生感和疏離感。原來他的生活是這樣的,和她完全不同,同窗的那幾年讓她以為她們是同一個圈子、同一個世界的人,但現在看來她似乎低估了程惜然,高估了自己。在那一瞬間,她承認她又想逃離了。或許看出了張熙熙的異樣,程惜然握住她的手,手掌的溫熱讓張熙熙重新回到現實。“想什麽呢?”程惜然伏在她耳邊低聲地說道,她沒有回答,搖了搖頭,心裏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不要自卑,站在程惜然身邊的自己是最好的自己。
待程母走了,程惜然明顯看出了張熙熙神情的異樣,他把車上的音樂停掉,讓她面對着自己,注視着她的眼睛,“你怎麽了?告訴我。”張熙熙頓了頓,還是沒有說話,她想說,可是不知道怎麽開口訴說,那是她崩潰的自尊。“熙熙,你哪裏不舒服,哪裏不高興,哪裏生氣都可以告訴我的。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可以一起商量,但是如果你默默地悶在心裏,我們都不是彼此肚子裏的蛔蟲,只能互相猜來猜去,這樣相處很累的。”張熙熙嘆了一口氣,“我一直以為我們是一個世界的人。直到今天見到了你母親,看到了你的家,窺見了你的生活,我覺得這一切似乎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你懂嗎?”以程家的條件,程惜然的條件,他能夠匹配上的女孩條件遠勝于她,她有一種強烈的不配得感,這種感覺裹挾着自卑,緊緊包圍着她,讓她喘不過氣。她總是想,如果自己再好看一點、家境再好一點、工作再好一點,會不會不一樣。她又覺得此刻的自己是不是太矯情了,可是面對着程惜然,那種自卑感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冒出來,明明她之前不是這樣的,喜歡一個人為什麽會那麽自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