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下來吃飯
下來吃飯
“在英國還好嗎?”吃着吃着,程惜然突然開口問道。
“還不錯。”張熙熙回答。真的還不錯嘛?她随後又問自己。剛到英國的時候,是冬天,她還記得那天飄了雪。下飛機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鐘了,租的房子格外的小,房間走兩步就到頭了,廚房需要和很多人共用,廁所也就是勉強能站人的水平。房間裏連個桌子也沒有,屋裏都是大馬路上汽車奔馳而過的噪音,她的英國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
第一次到異國他鄉,出國行李也是張熙熙自己收拾的,缺乏生活經驗的她沒帶被子,沒有拖鞋,沒有牙膏牙刷,她拿着錢準備去超市買。可是等她費勁巴拉終于感到超市的時候,超市已經關門了。英國的冬天黑的格外早,從下午四點太陽逐漸落山,五點的天空基本上已經全是黑夜。到英國的第一晚,沒吃晚飯的她蓋着自己的羽絨服,哆哆嗦嗦地過了一晚。
她躺在床上,眼淚從眼角流到嘴裏,鹹鹹的,她好想爸爸媽媽,好想程惜然,好想回家。
在英國第一次生病是在聖誕節,她發燒了,體溫直接竄到了四十度。阮圓圓雖然也在英國,但并不在倫敦,相隔近六個小時的車程,她心急如焚,但愛莫能助。張熙熙燒的暈乎乎地跑去醫院,結果醫院因為聖誕假期關門了。她去藥店買退燒藥,但是卻不會說退燒藥的名字,想拿出翻譯軟件幫幫忙,這時候網又突然斷了,結果在她屏幕上戳啊戳,頁面就是加載不出來,急得她比劃了半天,店員也不知道她究竟要什麽。後面站在一個暴躁的白人禿頭大叔,挺着啤酒肚,不耐煩地對她喊道,“Quick!Quick!”這時候,她又想起了程惜然,要是程惜然在就好了,他英語那麽好,一定能幫她。
後來,她很抗拒去醫院,用蹩腳的英文描述自己的病情,手腳并用的她像個馬戲團裏的小醜。更可怕的是孤獨,她曾經有一次在醫院輸液,輸着輸着睡着了,直到被護士拍醒,“Young lady,wake up,please.”醒來後才發現,藥瓶裏的液體早就輸完了,血管裏的血回流了回去,整根輸液管被血浸染,紅紅的,吓人極了。
回國前的半年,她在一次洗澡的時候摸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長了個可以滑動的肉團,把她吓壞了,趕緊預約了醫生。一番檢查過後,醫生一臉嚴肅地告訴她,他懷疑她長了甲狀腺瘤,需要CT掃描化驗屬性,如果是惡性腫瘤,那是癌症。從醫院出來,她自己一個人去了種草了好久,但是一直沒舍得吃的一家居酒屋,花了一千磅吃了一頓日料,鮮切刺身、黑松露、魚子醬,什麽貴她點什麽,居酒屋的服務生是一個中國小姑娘,應該是留學期間出來兼職打工的,她看張熙熙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姑娘一下子點這麽多,看她是亞洲面孔,雖然不确定她是不是中國人,但還是試探性地問道,“您沒事吧?”聽到久違的母語,張熙熙的眼眶瞬間紅了,眼淚蓄在眼睛裏,異國他鄉五年,多少委屈和辛酸,都只能打碎骨頭往肚子裏咽,她吸了吸鼻子,向上仰着頭,制止眼淚流出來,“沒事,就是有點想家了。”
從日料店出來,她打開機票預定軟件,定了一班半年後回國的飛機。她給了自己半年的期限,清理好在英國的一切,找到國內的工作。父母去世了,舅舅一家也因為工作的原因移民到了美國。她在中國幾乎已經沒有親人了,但是她還是想回國了,這裏再怎麽好,終究不是她的家,候鳥要歸途了。
回國後的第一件事,張熙熙去了父母的墓地,墓碑上的父母和藹地望着她,她抱着冰涼的石碑,一邊流淚一邊告訴父母,“熙熙在外面過得真的不好,爸爸媽媽,我好想你們。”她從白天坐到黑夜,對着父母的照片,她有好多話想說,好多委屈要傾訴,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就像她在舞蹈課上扭了腳,其實并不是很疼,但是回家之後對父母撒嬌打滾,“我不去學舞蹈了,再也不去了。”張毅祥看到女兒紅腫的腳踝,那個心疼的表情,給女兒塗藥的時候,怕自己手掌冰到女兒,上藥前,雙手使勁地來回摩擦,等到手心熱一點了,才把紅花油塗到扭傷處,溫柔地把藥揉開,輕聲細語地問“閨女,還疼嗎?下次咱不去了,再也不去了,啊。”朱玲在廚房聽到客廳裏父女倆人的對話,一邊炒菜一邊說,“學舞蹈,扭傷很正常,孩子不能那麽嬌氣,你就慣着她吧。”向來聽老婆話的張毅祥脖子一梗,“我就這一個寶貝姑娘,我慣着怎麽了,孩子不想學就不學了。”
程惜然看到張熙熙的眼神放空了,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她向來不會撒謊,只要撒謊,表現地特別不自在,程惜然知道,這證明張熙熙過得并不好。“回來就好。”
“嗯。你在美國呢?”張熙熙反問道。
“和你一樣。”程惜然夾了一塊燒鵝,用筷子剃掉了外面的脆皮,将脆皮夾到了張熙熙碗裏,“你喜歡吃這個。”每次張熙熙和程惜然去外面吃烤鴨或者烤鵝,張熙熙都喜歡把脆皮從肉上剝下來,放進嘴裏嚼得嘎嘣嘎嘣響。
“年紀大了,吃不得那麽油膩的了,現在已經不喜歡了。”張熙熙突然擡起頭看他,一雙眸子亮亮的,但是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張熙熙覺得他們這樣的相處模式很奇怪,不像是單純的同事關系,又不像親密的戀人。她是那種會為所有的關系找到一個标簽的人,是朋友、是仇人還是情侶,她統統會理清楚。對于程惜然,盡管回來只見了幾面,但是她不知道應該把他歸于哪一類标簽。如果硬要找一個标簽貼上,她希望彼此是陌生人。
她看着程惜然說道,“一個人小時候喜歡的東西,長大了未必還喜歡。不是東西變了,是人長大了,時間變了。”她知道程惜然能聽懂,這是她體面的拒絕。成年人要果斷,當斷即斷,才能不受其亂,減少內耗。她快二十七歲了,不能還陷在十七歲的那張網裏。
“我小時候喜歡喝可樂,但我媽不讓,她說因為會長蛀牙,所以我後來就再也沒喝過。因為太長時間沒喝,所以我以為我再也不喜歡了。直到前幾個月,我再一次喝了可樂,我發現它還是那麽好喝。喜歡的飲料,你不會只喜歡一次。”程惜然也看向她的眼睛,從她亮晶晶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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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不會,我不喜歡的東西就永遠不會喜歡了。” 她扪心自問,真的對程惜然毫無感覺嗎,她可以對着程惜然說沒有,但是對自己不能。如果毫無感覺,她今天晚上不會來。拒絕別人的托辭沒有八百也有一千,想要拒絕,總有借口。
在張熙熙走後,程惜然曾經設想過自己的未來,或許一生永遠都不會結婚了,經營好父母留下來的公司,等到老了,再也工作不動的那天,把程式集團的接力棒交給子侄,住進養老院,等待着死亡的來臨。可是在朋友圈看到張熙熙回國之後,他發現人的本質還是貪心的,他有那些世俗的欲望,他不得不承認,他做不了聖人。
程惜然讓服務員重新給張熙熙倒了一碗茶,“吃吧,不說了。”後面倆人都很默契地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吃菜,也沒有再談年中慈善晚會的事情。看到張熙熙吃的差不多了,程惜然按了鈴,結了帳。張熙熙執意要把飯錢A給他,程惜然說,“沒事,不用了,欠你的遠不止一頓飯。再說了,你要過生日了。”
馬上要到七月了,要到張熙熙二十七歲的生日了。随着年齡越來越大,她對于生日的興趣也越來越小,生日對她來說似乎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了。小的時候,每到生日前一個月,她就開始早早準備,拉着張毅祥去蛋糕店東挑西選,她最喜歡的是巧克力冰淇淩冰皮蛋糕,可是那個時候這種蛋糕需要提早兩三周預定。然後從預定蛋糕的時候開始,她就開始思考生日那天要去哪裏玩,是去游樂園還是在家裏開派對,叫哪些同學,新的一歲她有什麽願望。她還記得十二歲那年,是她的第一個本命年,只是那天是個禮拜四,要上學。但是上學怎麽能磨滅她過生日的熱情呢?她從早上第一節課開始就期盼着放學,她猜父母一定給她準備好了生日禮物,想象着今年的巧克力冰淇淩蛋糕是什麽樣子的,結果回家之後發現她暢想的東西都沒有,張毅祥和朱玲忙到忘記了女兒的生日,得知這一切的她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哇哇大哭,直到哭累了,自己睡着了。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開始不那麽在意自己的生日了,她再也不會像十二歲那樣因為別人忘記了她的生日傷心難過。國外的幾年裏,因為朋友很少,張熙熙的生日每年都是一切從簡,不會再興奮地提前好幾周就預定自己的生日蛋糕,也不會再去想新的一歲到底有什麽願望。相比于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她需要思考的是工作報表什麽時候交給老板,工作進度推進到了哪裏。而且這幾年她的生日通常都卡在工作日,每天上班的時候,張熙熙感覺她的腦細胞都快耗盡了,回到家裏已經累的半死,連動都不想動了。如果不是每年阮圓圓給她打電話祝她生日快樂,她都快忘了自己的生日。
從“惜陽”出來,程惜然要送她回家,她執意拒絕,“我打個車就好,你不是不想給人當司機嗎。”程惜然想起來的時候為了讓她做副駕駛的時候說的話,行啊,張熙熙,敢情在這裏用話噎他。也就只有怼他的時候,她的腦子轉的格外快。“出于紳士禮貌。”程惜然說道。“那也不必,不用打腫臉充胖子。”張熙熙繼續堅持。“……你可以省五十塊錢打車費。”程惜然今天拿出了一副一定要送她回家的氣勢。
張熙熙突然撲哧一下笑了,印象裏,程惜然永遠說不過她,以前是現在也是,他敗下陣來的時候,她特別爽,有一種小人得志的感覺。于是她也不再堅持,報出了酒店的名字。
“上車吧,我送你回家……回酒店。”張熙熙突然愣住,不遠處是車水馬龍的街道,道路上人聲鼎沸,車輛來來往往,霓虹燈不斷閃爍。可是,在這個萬家燈火的城市裏,哪裏是她的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