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分手
分手
程惜然給阮圓圓點贊的沖擊一直纏繞着張熙熙,張熙熙一直安慰自己,“或許就是老同學意思一下。”“或許人家滑過去就忘了。”“或許他大人不記小人過。”越寬慰自己,她就越煩,五年了,她的心情還是會随着程惜然坐過山車一般上上下下,被他深度拿捏。“啊,西八,這個程惜然!”
阮圓圓大手一揮,又叫服務員加了一籠蝦餃皇,“熙熙,吃!”
張熙熙狠狠地用筷子插進一個蝦餃裏,舉起筷子,将晶瑩剔透的蝦餃塞進了自己的嘴巴。她的嘴巴鼓鼓的,像是一只正在嚼胡蘿蔔的小白兔。
“熙熙,你對他還有意思嗎?”阮圓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臉鄭重地說道。“你跟我說實話。”
在英國的這五年裏,張熙熙和阮圓圓基本上每天都會語音通話,兩個人聊一聊彼此最近的生活,聊一聊最近的娛樂八卦,聊一聊時下最新的化妝品和服裝。阮圓圓知道程惜然一直是張熙熙心中的一棵刺,所以她很自覺地從來沒有提過程惜然的名字,張熙熙也沒有和她主動提起過,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認為倆個人已經回歸陌路。
如今看來,似乎恰恰相反。有些人不提,不代表已經遺忘。
“圓圓,我跟他當不了朋友,當不了仇人,只能當陌生人。”張熙熙說道。如果讓她來形容她對程惜然的感情,或許她會用英語時态來形容,不是現在進行時,也不算完全的過去時,而是現在完成時。英語語法書上對于現在完成時的解釋是“過去的動作或者狀态持續到現在,或對現在造成的影響,可能持續發生下去”。
身為發小,她和張熙熙共同成長了二十幾年,兩個人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姐妹,打斷骨頭連着筋,張熙熙一擡手,阮圓圓就知道她要幹什麽。這番話,阮圓圓自然懂。認真相愛過的人,是當不成朋友的,愛情失敗了轉換不成友情,但是曾經真心喜歡過的人,卻又難以說出“讨厭”二字,尤其對于張熙熙來說,她從十五歲開始喜歡程惜然,這份喜歡太久了,久到二人的生活已經血肉相融,所以分離的時候,只要稍微一碰,就會痛苦萬分,如萬蟻噬心。
在英國最難熬的那段時間,她的眼前夢裏都是他,她剛畢業,沒有工作,一睜眼就要面對高昂的房租和高昂的生活成本,每一口呼吸都要錢。
“你知道我跟他分手之後,我每天都會做夢,夢裏都是他。但是我的自尊讓我無法低頭。”那時候距離他們分手已經一年了,可是她還是會經常做夢夢到他,她還清晰地記得,她有一次做夢夢到她和程惜然一起去游樂園過萬聖節,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笑,一直叫着程惜然,回頭,程惜然,看我,就在過馬路的時候,一輛大卡車突然沖過來,她眼睜睜地看着程惜然在自己面前被撞飛,四肢散架,殘酷血腥,她瘋狂地大叫程惜然的名字。然後她就被吓醒了,隔壁的舍友聽到動靜跑過來,“What happened, Susie You scared me.”她的全身都是冷汗,臉上都是淚水。
“I lost my true love.”張熙熙抱着舍友痛哭,她的舍友是個希臘女生,她的恸哭吓到了她,害怕她做什麽不好的事情,她兩天都在家裏照顧她。
但是五年時間過去,她悲哀地發現,時間真的在慢慢抹去關于他的記憶,原來她倒背如流的手機號,如今她已經記不太清。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也在她的腦海中慢慢淡忘,甚至有的時候她需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他的模樣。她有時候很懷疑,他是否真的喜歡過她,如果真的愛一個人,為什麽能表現的那麽淡漠呢?可是如果不喜歡,那他所做的那些又算什麽?他究竟是因為喜歡她才做那些,還是只是因為男朋友對“女朋友”的責任。她可以和所有人和解,對所有人微笑以對,唯獨他,她永遠不能原諒。
他們倆分手是張熙熙提出來的。
畢業前四個月,那時,她正在歡歡喜喜地迎接着畢業,他拿到了學校直博的機會,可以直接升入清華讀到金融學的博士,而她已經收到了她心儀報社的offer,只等着九月份入職。她已經在心裏規劃好了他們的未來,她會努力工作成為一名優秀的記者,而他會在博士畢業之後留校任教,他們就像很多平平淡淡的小夫妻一樣,有着穩定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程惜然跟她說,他要去美國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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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收到的僅僅就是他的一條通知,一條微信通知。
“熙熙,我要去美國了。”八個字,他把她踢出了未來的計劃。
收到信息的時候,是北京時間淩晨兩點,她的手機屏幕閃了兩下,她習慣把手機放在枕頭底下,她向來睡的淺,雖然只是手機輕輕地震動,她還是醒了。她拿起手機,手機的光芒刺得她用手擋住了她的眼睛,很快她看清了手機屏幕上的字。
她撥通了程惜然的電話。
“程惜然,你什麽意思?”張熙熙語氣非常不善地質問道。
對面的人聲音嘶啞,顯得非常疲憊,“熙熙,對不起沒有提前跟你說。”
“錄取通知書已經拿到了?”她沒有用疑問句,而是用了質問。
“是,八月就走。”而現在已經四月了,也就是說,還有四個月。這中間漫長的申請過程,程惜然一個字都沒有跟她說過。
“你來通知我的,對吧。”張熙熙非常生氣,生氣到她感覺自己的肺馬上就要爆炸了,她想砸東西。她那麽精心規劃他們倆的未來,而他呢。
“對不起。”
“你除了這三個字就沒有別的可說的了嗎。”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不會為了程惜然放棄自己的前程和自己的未來,同樣,她也不希望程惜然如此。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都有決定自己未來的權利,在愛人前,要先愛己,這是張熙熙信奉的理念。如果程惜然一早跟她說,哪怕異國戀很辛苦,她會接受。
但是現在,他明顯不是在和他商量,而是一切準備就緒後的簡單通知,作為伴侶,她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我不接受。”
“我申到了哈佛,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只需要一年半,熙熙。”程惜然那麽冷的人竟然服了軟,語氣中聽得出一絲哀求。“你真的很自私。”張熙熙直接回道。
“我也想要直博,但是這是我父母的決定。”他試圖解釋,但是這樣的解釋讓張熙熙更為不滿。“所以呢?你應該在申請的時候就告訴我,而不是現在一切妥當之後才來通知我。我是什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寵物嗎?”
程惜然沉默了,他知道張熙熙性子剛強,這次确實是他做錯了,這樣的做法無疑在折辱她的自尊。“熙熙,很晚了,早點睡吧,明天醒來再說。”
“程惜然,既然你通知我,那麽我現在也通知你,咱們倆分手了,你好自為之吧。”或許是因為真的太生氣了,張熙熙說出了分手,他們曾經承諾過,無論再怎麽生氣都不說的兩個字。
“熙熙,別這樣。”
“程惜然,我告訴你,在一起的時候,需要兩個人的同意,分開的時候,只要有一個人想分開就可以了。你被分手了,我要睡覺了。”然後氣憤地按掉了電話。而這天晚上的這通電話開始,他們兩個的人生也就在這裏分道揚镳了。
第二天早上九點,張熙熙看到實習老師轉過來一條視頻,是西三環主路上發生了連環車禍,三車相撞,中間的那輛白色保時捷因為前後兩車的夾擊已經癟的不成樣子,破碎的玻璃鋪滿了事故道路,地上還有大片噴濺的血跡。實習老師發來指示,“西三環上發生了重大交通事故,你快速寫個通訊稿出來。”
張熙熙收到了任務,寫稿子的時候,點開視頻,看到中間那輛白色保時捷,覺得跟自家的很像,但是又覺得可能不會那麽湊巧,想到父母的醫院也在附近,心下發涼,掏出手機給父母打去了電話,“滴……滴……滴……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電話裏傳來機械的女聲。
她決定先不胡思亂想,快速在電腦上敲出了一篇簡短的通訊稿,然後發了過去。幾分鐘後,收到了實習老師的反饋,“寫的不錯。”
打開手機回顧事故現場畫面,她始終惴惴不安,有一種神秘的第六感告訴她,即将發生的事情對她是毀滅性的打擊。
十點鐘,她接到了輔導員的電話。“熙熙,你去一下市中心總醫院,你父母出了點事,你舅舅在那裏等你。”接到電話的一瞬間,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墨菲定律說,凡是有可能發生的糟糕事,大概率一定會發生。
二十分鐘後,她在醫院得知了父母在上班途中遭遇車禍的噩耗。
一旁的舅舅在猛烈地吸着煙,煙霧将他包裹起來,整個人霧蒙蒙的。
她已經心下了然,看到舅舅的時候,忍了一路的眼淚瞬間飙出來,聲音嗚咽地叫道:“舅舅。”聽到聲音的中年男子順着聲音回頭,發現了滿臉淚痕的張熙熙,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爸爸媽媽還在裏面搶救,沒事的啊。”
吱呀,這時候,急診室的門打開了,從裏面走出來一個穿着白大褂的急診醫生,舉着雙手,探出了個頭,帶着口罩問道:“誰是張毅祥和朱玲的家屬?”
她和舅舅急忙上前,“我是朱玲的弟弟,這是他們的女兒。”醫生看了他們一眼,招手示意舅舅過去,可能是看她一個小姑娘年齡太小,怕她無法承受雙親突遭如此變故,所以壓低了聲音說:“情況非常不好,車禍造成男士身體內多處骨折,折斷的肋骨戳破了肝髒,造成大出血,另外腎髒、肺都有嚴重的碾壓。女士則是顱腦骨折,以及頸椎第三節、四節斷裂,加之主動脈破損,也造成了大出血。總而言之一句話,簽病危通知書吧。”旁邊一個護士,拿出了一張文件,遞給了舅舅一支筆,舅舅回頭看了看她,搖了搖頭,簽了名字。
但是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竄進了張熙熙的耳朵。她不懂醫學,但是剛才醫生口中那些描述發生在她父母身上的醫學專業詞語,她在電視劇和紀錄片中都聽到過,幾乎都是致命的。
她沖上前去,幾乎是跪在了醫生面前,“醫生,求求您,救救我爸媽,救救他們,求求您。”她二十歲,她的父母才五十出頭,那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兩個人,她不想失去他們。
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此時就像神聖的耶和華一樣矗立在她面前,他帶着口罩分辨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口罩似乎動了動,說了一些話,但她已經聽不到他說了什麽。
又是漫長的等待。
幾個小時之後,手術燈熄滅了。裏面的醫生從搶救室裏全數出來,像張熙熙鞠了一躬,“小姑娘,節哀順變。”
她竟然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只是瞪着手術燈出神,腦子裏空空的,沒有父母的影子,沒有程惜然的影子,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舅舅看着她的樣子,眼神裏充滿了憐惜,可此時他也顧不上安慰她,他要按照醫院的規矩,給夫妻倆辦理死亡證明書,結算搶救的醫療費,再給附近的殡儀館打電話,購買喪葬用品,等他們前往醫院太平間來接遺體。
成年人的世界裏,悲傷的時間是有限制的,一件事一件事往前湧,壓縮了可以難過和放空的時間。舅舅走到張熙熙面前,“熙熙,難過了就哭一會,舅舅去辦手續,這幾天別回學校了,去舅舅家裏,讓舅媽給你做好吃的。”
她想起最後一次見父母的時候,是上上個星期,她周六日結束了實習,順道回了趟家。媽媽見她突然回家,很是驚喜,說家裏沒有她愛吃的,要帶她去菜市場買菜。她喜歡吃蝦,媽媽就特地買了兩斤活蝦,一只一只的剃掉蝦線,剝掉蝦殼,炸了一盤子給她吃。她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炸蝦“老媽,這麽下去我該胖死了,程惜然該不要我了。”
媽媽在廚房裏一邊收拾一邊回她:“他敢!再說了,蝦都是蛋白質,就吃一頓,不會胖的。”
老張下了班得知女兒回來的消息,買了一大袋薯片回來,原味的,番茄味的,檸檬味的,他知道他們家這個嘴饞的閨女就好這一口,一進家門,還沒脫鞋,就舉起自己的“戰利品”,“閨女!你看爸給你帶什麽回來了?”
媽媽看了爸爸買回來的東西,一邊接過來遞給她,一邊數落自家老公,“這些都是油炸的,這麽不健康,你還老給她買。”
她聽了想笑,幫着爸爸回怼,“中午是誰給我炸蝦來着。”
爸爸聽了這話也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摸了摸張熙熙的頭發,然後像變魔法一樣從褲子兜裏掏出什麽,握緊了拳頭,在張熙熙面前晃了晃,張開手,厚重的手掌心裏安安靜靜地放着兩顆大白兔奶糖。“我們科室那幾個小子在那裏吃糖,我一看,大白兔,我家閨女肯定喜歡,我從他們那裏剝削來的。”
“老爸,你是五十還是十五啊,怎麽這麽幼稚。”她笑着從爸爸的手裏拿走了糖,剝掉糖衣,抛進了嘴裏,雖然嘴裏數落着,但是心裏甜甜的。
張毅祥又像蠕動的蝦米一樣拱到張熙熙旁邊,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說,“閨女,缺錢嗎,缺錢跟爸說,爸給你,別讓你媽知道。”張熙熙連忙搖頭加擺手,“不用不用,我這兒還有錢。”盡管如此,張毅祥還是把一落紅票子塞進了她的褲兜,“別舍不得花,對自己好點,爸媽有錢,別省。”
當時只道是尋常,張熙熙再也沒有爸爸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