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漁村
小漁村
車載導航響起語音提示,二十分鐘後即将抵達目的地。
駛過一個彎道,宋桢悄然降下了一半的車窗,一陣濕漉漉的風吹了進來,章絮把臉頰貼在了半面車窗上,眼神偏過來,掃過駕駛面板、方向盤,最後落在他的手上。他的袖口挽到了小臂上,露出一截利落幹淨的肌理線條,令人想起被細雨浸潤的梧桐枝桠。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章絮忍不住問。
“……記得什麽?”宋桢顯然不理解這個問題。
章絮搖搖頭,連自己也覺得這話沒有意義,對于他而言,根本沒發生過的事情,該怎麽記得?
視野忽然遁入黑暗,車身一颠,向下駛入了一個隧道,前方的電子眼閃了一閃,章絮下意識閉上眼睛。
再次睜眼時,外界陡然一新,道路寬闊,兩側堆着沙粒和石子,延伸到江岸,後視鏡裏映出拴在岸邊的漁船,船舷上曬着漁網與木槳。
“前幾年這裏改成了民俗村,那些只是擺拍道具。”宋桢察覺她的視線,說道。
章絮難免覺得失望,說道:“都是假的?那原本的漁民去哪兒了?”
天色越來越暗,宋桢慢慢降低了車速,停在了一處空地,問道:“你以前來過這裏嗎?”他語氣踟蹰,像是帶着某種難以言說的期盼。
“沒有吧。”章絮看見遠處的石碑,念出了上面的字,“舊灣碼頭、紹明漁村……”
宋桢也順着看一眼,說道:“這個地方,節假日游客很多,今天還好,沒什麽人。”
“你家在哪裏,漁村裏嗎?”章絮往外看,發現岸邊點燃了一片燈籠,幽幽的光灑在水面。
宋桢并沒有立刻回答,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解開安全帶,說道:“還在更裏面,開車進不去,只能走路了。”
兩人下車步行,章絮遠遠看見幾棟自建房,掩映在一蓬蓬茅草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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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路很快到了盡頭,斷得突兀,留下一個粗糙的橫截面,幾根鋼筋鋪到了更遠處的泥濘小道上。
“路只修到了這裏,裏面的幾家住戶不肯搬,也就沒辦法改造成游覽區。”
章絮點點頭,小心避開凹陷的幾處水窪,說道:“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離開家鄉的。”
再繞過一個轉角,章絮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她認為自己的家境只是一般,也見過不少窮困的地方,到了此時此刻,卻還是有些驚訝。倒不是眼前的土坯房子有多麽糟糕,只是,十米之外就是燈火輝映的房屋、整潔幹淨的道路,不過是短短的距離,竟然就能呈現出如此大的差距。
章絮下意識看向宋桢,後者也回她一眼,說道:“好吧,你看起來是真的沒來過。”
章絮很困惑,“為什麽你總是執着于這個問題?我有什麽非來不可的理由嗎?”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宋桢撂下這麽一句話,大步往前去了。
宋桢的确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他的記憶力很好,清楚地記得——自己和章絮只是在大學時候偶然見過幾面,那時候,他遠遠地看着她,對她的笑容和聲音都很熟悉。
她似乎很喜歡那門外文詩歌鑒賞課,總是坐在前排最中央的位置,老師問了一個問題,她站起來背誦紀伯倫的一首詩,
“Your children are not your children.
They are the sons and daughters of Life s longing for itself.
Theye through you but not from you——”
許多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宋桢則低下頭,在草稿紙寫下譯文,“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他們是生命對于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他們借助你來到這個世界,卻并非因你而來……”
這是對所有院系學生都開放的一門選修課,階梯教室滿滿當當全是學生,大家都是青春美好的面貌,熱氣騰騰的鮮妍氣息,但宋桢好像只能看到她一個人的身影。
他的大學生活過得不算太好,無數流言、捉弄、惡作劇,他不堪其擾,不想理會。如果放到現在,他會有很多種妥當的處理方式,但那時候——畢竟年輕脆弱。
他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人造湖的中央,湖水漫過腰際,他很想往前再走一步,忽然又聽見坡上傳來的談話聲,又看到她了,她手裏拿着一支快要凋謝的玫瑰,身邊還有另一個男生。宋桢不想承認,但他很少會這樣羨慕另一個人的生活。
大學畢業後,宋桢離開了這座城市,其實外地也沒什麽不同,但他想離這片區域遠一點,就像是試圖遠離生命中的某些缺憾。如果不是鄧路強烈要求,他應該再也不會回來。
前段時間,他開始頻繁地做同一個連續的夢,夢裏他回到了高中時期,上學放學,平靜而枯燥的每一天。忽然,班上轉來了一個女同學,成為了他的同桌、他唯一能多說幾句話的朋友。
班上的同學最喜歡去市中心逛街、吃飯、唱歌,他從來不去,從來不參與班級活動,久而久之,再也沒有人邀請他。
轉學而來的女同學似乎不喜歡熱鬧的人群,寧願跟在他身後,赤腳在岸邊散步,偶爾撿到小魚小蟹,又把它們扔回江裏。
再後來,女同學又轉學走了,寄回來一封信,信上寫着,“我還會再回來看你。”
宋桢總是夢到這些場景,醒來陷入恍惚,他起初并不在意,自己的睡眠一直不算好,做些離奇的夢也很正常。
然而,那位女同學的面目越來越清晰,最後變成了章絮的樣子。他半夜翻身坐起,在落滿灰的郵箱裏找到了那一封信,正是夢裏收到的那一封信。
繞過兩塊泛青的石板,宋桢拉開了院子外的鐵門,他取下門鎖,說道:“這是我家從前的老房子,早些年賣給了隔壁的叔叔,現在又被我買了回來。”
相較于路邊的簡陋屋子,這處院落實在是美觀得多,幾個石凳擺在竹架之下,幾條藤蔓從架子上垂下,不知道是什麽植物。
他猜想章絮可能會問,為什麽要賣掉房子,他做好了準備,打算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母親因病離世的事實。
但章絮并沒有問。
章絮走近院子裏,深呼吸一口,說道:“好香啊!”
宋桢一怔,解釋道:“應該是隔壁的面包香味,隔壁李叔一直沒搬走,他自己開了一家面包店。”
章絮感嘆道:“住在這裏還挺好的,環境不錯,應該很安靜吧。”
宋桢點頭,又說:“我也不常住,畢竟公司在隔壁區,偶爾才過來一趟。”
章絮沒再說話,她坐在門邊的椅子上,腳尖輕輕撞在一起,她等了一會兒,然後問道:“你讓我到這裏來看看……是想讓我看什麽?”
宋桢心裏有點猶豫,這種事說起來太不可信,大家都是唯物主義思想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這種超出認知的事态發展,實在是很難用語言去描述。
于是,在章絮眼中,宋桢面露難色,用一種十分僵硬的姿态,從書桌旁的墨水瓶下拿出了一封信。
牛皮紙信封,有好幾條褶皺,郵票上戳着鋼印,封口處用粉色水彩筆花了幾朵花,還有兩個手拉手的火柴小人兒。
章絮接過來,拿不準對方的意圖,試探問道:“我……我拆開了?”
宋桢點頭,章絮便就着已經撕開的封口,把兩張信紙倒了出來。
很快,章絮臉色一變。
人的一生,字跡難免會不斷改變,随着生活閱歷的增加,寫出來的字也會擁有不一般的姿态,至少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如此。但章絮是個例外,至今還會有同事笑話她,說她是“小學生字體。”
章絮捏着那兩張薄薄的信紙,不由得呆了一會兒,她确信這是自己的筆跡,更何況落款也寫着“章絮”,但這信上的內容又是無比陌生的,什麽叫做“我還會再回來看你……我喜歡踩在沙灘上跑步……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章絮臉色怪異,她遲疑地望向宋桢,“你認識幾個章絮啊?”
宋桢像是被噎了一下,他說道:“只有你一個。”
章絮臉色更不好了,“這是……這是我寫給你的?”
宋桢顯然也給不出确切的答案,他想了想,也說:“是你寫的嗎?”
客廳的燈忽然閃了閃,與此同時,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響了起來,章絮渾身一震,下意識往旁邊一撲,抱住了宋桢的胳膊——此情此景,很像是下一秒就要出現靈異畫面了。
好在,接下來并沒有發生靈異事件,宋桢拍了拍她的手,章絮不動,宋桢猶豫一秒,直接牽住了她的手。
門被推開了——剛才只是虛掩着——出現了一張中年男人的面孔,穿着藍色中山裝的大叔端着一盤香噴噴的東西,爽朗笑道:“一看到外頭停了輛新車,就曉得是你這個娃兒回來了。”
宋桢和他打招呼,“李叔叔,這麽晚還在忙啊。”
李叔沒料到這房子裏還有別人,如果早知道,他就不會貿然推門進來了,他的視線往下,停在那兩人牽在一起的兩只手,“談朋友了嗦,好嘛!”
宋桢下意識把手握得更緊,章絮卻毫無反應——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章絮來不及解釋什麽,她的注意力被李叔手裏那盤東西給占去了。
李叔笑呵呵地說:“剛烤出來的,加了些麸皮,對腸胃好,嘗嘗嘛。”
粗糧餅幹……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