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事如煙
往事如煙
宿舍園區裏分散着幾株枝繁葉茂的黃葛樹,偶爾有幾根枝桠斜斜伸進了503的陽臺,搭在了晾曬衣物的合金杆上,一旦有風吹過,就會輕輕拍打出聲響。
章絮早起洗漱,拉開紗窗,鎖扣咔噠一聲,一片塵灰在陽光裏翻騰閃爍,又很快消失。
她漸漸習慣了這樣平靜安閑的生活,恍惚間也會以為,自己一直都待在這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身後傳來一陣聲響,木架床的響動,塑料拖鞋趿在瓷磚上的摩擦聲——室友們也陸續起床了。
章絮泰然自若,和她們打招呼。
祝鈴迷迷糊糊地向她問好,姚思雯露出一個含蓄的微笑,宋薇則徑直繞開了她,一把擰開水龍頭,水珠飛濺,濺到了章絮的身上。
章絮回頭看了她一眼,宋薇像是無知無覺,低着頭,一絲不茍地刷牙。
今天上午有一節近代新聞史的課,這門課的教室在離女生宿舍最遠的一棟教學樓,盡管時間還早,衆人都收拾起課本,準備提前出發。
破天荒的,章絮也提前跟着大家一起出門了,在這之前,她對待課堂的态度都算得上随心所欲,少有提前等在教室的情況——說來也奇怪,她不在場的課堂,老師一次都沒有查過考勤。
祝鈴心裏警惕起來,忍不住猜測,難不成今天的課格外嚴格嗎?她沒來得及把心裏的疑問說出口,就看見章絮來到了宋薇的身邊。
“宋薇,你很讨厭我嗎?”章絮一面問着直白的話,一面把手裏的軟糖遞出去。
宋薇沒有接她遞來的糖,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加快了步伐,試圖把她甩在身後。
章絮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繼續說:“我原本以為我們能成為朋友,畢竟,你是我在大學裏認識的第一個人。”是的,當章絮回溯記憶,宋薇在她的四年大學生活裏占據了很大的比重,曾經,她們也稱得上是要好的朋友。
章絮又說:“我們還要待在一起度過四年,你打算再也不和我說話了嗎?”
忽然下起了小雨,腳邊逐漸出現點點水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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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經過一條長而陡的石階,宋薇埋頭向下沖,章絮緊随其後,而另外兩位室友,則悄悄放慢了步子,替她們留出足夠的談話空間。
石階盡頭是一圈灰撲撲的圍欄,圍住了一個小池塘,宋薇把手搭在圍欄上,看着水面一圈圈的漣漪,停了下來。
宋薇慢慢說道:“小時候,學校布置作文,題目是幸福的一家,我的作文得了滿分,放在班上傳閱,其實也沒什麽,我寫的都是真的。從小到大,家裏從來沒有發生過争吵,我的爸爸媽媽都是溫柔、體面、有涵養的人,他們甚至不會高聲說話。同學們都羨慕我,有一個完美的家庭。”
“忽然之間,全部都變了,某一天我放學回家,看見門口站着一個陌生的女人,她牽着個孩子,堵在門口,撒潑發瘋,說着颠三倒四的話,向我們一家人索要撫養費。我爸不在家,媽媽當場就被氣倒了,送進了醫院。再後來,我家的門口堆滿了垃圾,門上也被人潑油漆,街坊鄰居都在議論……爸爸被學校辭退,我們搬家了。太快了,一夜之間,我的生活被徹底踩碎了。”
宋薇語氣顫抖,努力用呼吸來平複情緒。
章絮默默聽着,不禁皺眉,“上一輩的感情糾葛……你是無辜的,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宋桢也是無辜的?”
宋薇立刻冷笑了一聲,“他?既然是來路不明的私生子,就應該一輩子擡不起頭!他怎麽配和我相提并論。”
“你爸媽……現在離婚了嗎?”
宋薇臉色一變,“憑什麽要離婚?他們非常相愛,宋桢只是一個意外的産物,他和他媽只是想要訛錢,好啊,錢已經給他們了,為什麽還要出現在我的面前!為什麽他總是陰魂不散!”
章絮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誰對誰錯我評判不了,只不過,我覺得你應該放下對宋桢的仇視。他也并沒有主動來打擾你,不是嗎?”
宋薇捏緊了雙手,冷冷說道:“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想到這一點,就讓我想要作嘔。”
“我不想再說了,”宋薇的聲音陡然輕了下去,“你不是我,不能感同身受,我說這麽多幹什麽。”
章絮慢慢點頭,“對,我不是你。”
宋薇轉身離開,“等有一天,你徹底遠離了宋桢,再和我說話吧。”
章絮望一眼她的背影,腳下不動,拆了一顆糖扔進嘴裏,又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池塘,這才離開。
宋桢正在上課,一門叫做《數字信號處理》的課程。他埋頭寫筆記,衣兜裏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
這個號碼幾乎沒人知道,他不假思索地拿出來,看見“章絮”兩個字在屏幕上跳動。他的座位十分顯眼,而老師正巧把視線投到了這附近,他遲疑了一秒,沒有及時接聽。
忽然傳來敲窗的聲音,很輕,隔得近的同學偏過頭去看,窗外空無一人。宋桢也看過去,他若有所感,攥了攥手機,趁着老師回頭寫板書時溜出了教室。
章絮等在轉角的樓梯口,看見他,笑了一笑,“還以為你不會出來呢。”
宋桢聽了這話,有點局促,解釋道:“在上課,當時不太好接電話。”
“是啊,你在上課,那怎麽現在又願意出來了?”
宋桢不答,低頭問:“有事找我嗎?”
章絮聳了聳肩,說道:“我有話想說,而且,要說的話有點多,大概要占用你不少時間。”
宋桢點點頭,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教室的方向,然後走下了樓梯,“走吧。”
教學樓下是一條纏繞着木香藤的長廊,現在不是花期,只有一條條暗綠色的藤蔓垂挂下來,遮擋了部分光線,倒是個幽靜的地方。
按照章絮原本的打算,應該先聊一點別的無關緊要的事,等到氣氛輕松融洽,再把話題自然地引入到家庭……但是,當兩人安靜地獨處,當看見他毫不設防的目光,她無法再用輕巧的語氣來打探些什麽。
宋桢等了一會兒,也沒聽到她主動開口說些什麽,感到費解,索性研究起眼前垂下來的蒼翠葉片。
“咳,”章絮索性直接問了,“其實是這樣,我想知道,你、你認識宋薇嗎?你們是什麽關系?”
宋桢原本在撥弄葉片,此時慢慢收回了手,直直地看向章絮,長久的凝視之中,他似乎笑了一聲,“這個問題,你應該已經問過她了,我還有什麽回答的必要?”
下一刻,宋桢忽然站了起來,說道:“我回去上課了。”
“等等!”章絮跨出一大步,繞到了宋桢的面前,攔住他,說道:“這個問題,現在是我在問你,我只需要聽到你的答案。”
宋桢低頭看她一眼,眉頭皺着,搖了搖頭,想要繞開她繼續走。
章絮趕緊扯住他的胳膊,快速說道:“沉默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不解釋,我怎麽能知道事實真相?”
宋桢輕輕一曬,“談不上什麽真相。”
章絮拉着他重新坐到了長廊的木凳上,雙膝并攏,正襟危坐,嚴肅道:“請講吧,我洗耳恭聽。”
宋桢臉色不太好,“為什麽突然要問這些?”
章絮坦然道:“我想多了解你一點。”
聽了這話,宋桢倒是平靜了一點,他又沉默了幾分鐘,終于開口。
在宋薇口中,這是一個“第三者插足婚姻,不知廉恥,訛錢欺詐”的故事。而在宋桢的講述裏,故事就只剩下他和他的母親兩人,家境貧寒,卻也能勉強維持生活,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倒也沒什麽不好。但母親忽然生了重病,高額的醫藥費讓她走投無路,最終想起了宋桢血緣關系上的父親。
宋薇和宋桢的說法大為不同,章絮靜靜看着眼前的人,心裏的天平已然偏向了他。
宋桢繼續說道:“我媽帶上我,一起去了他家,地址很好找,那棟房子地段很好,買房的錢,是我媽以前借給他的。”
“一個銷聲匿跡的父親,我們都不希望和他沾上任何關系,但是,欠債還錢,很簡單的道理。去讨債那天,我在二樓窗戶看見了他,他躲在窗簾背後,戴着金絲邊的眼鏡,他看上去很害怕,很緊張,一直在擦汗,他不敢出來見我們,自然更不會還錢。”
章絮張口想要說些寬慰的話,卻又覺得語言太過蒼白,張了張嘴,又沉默了。
“對了,”宋桢又想起什麽,“其實我媽媽也姓宋,我随她姓,所以,我自始至終都和宋薇一家人沒有任何關系。”
章絮深呼吸一口氣,遲疑問道:“他們沒有還錢,你媽媽的病……她現在還好嗎?”
宋桢忽然偏開了頭,“她去世了,就在半年前。”
章絮怔了怔,頹然地靠在了身後的柱子上,她說:“你……”一瞬間,她腦海裏閃過無數個畫面,最清晰的一幅,是宋桢在肮髒的人造湖裏淌水的狼狽模樣。
她說不出任何徒勞的安慰,索性上前擁抱他,“不要太難過了。”
宋桢身體一僵,猶豫着,彎着腰,把下巴輕輕擱在她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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