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風爐中的炭火靜靜燃燒,其上紫砂壺缭繞着薄薄水汽,茶香四溢而出,彌漫在輕簡的居室。
廳中一陣細碎白光閃過,一女子便現于其中,向着前方單跪行禮:
“樓主。”
幕簾之後,一雙修長清癯的手不急不緩地提起茶壺,清茶緩緩入瓷杯,伴着水聲氤氲,那人開口道:“失手了?”
像是尋常聊天般的語氣,卻讓女子格外難堪地深深垂首,“請樓主責罰。”
“沒那麽嚴重,白鷺。”他的語調甚至是柔和而帶有笑意的,“他一向狡詐,就算你提前将誘餌抛出來了,他也不會親自咬鈎的。”
“……謝樓主。”被喚作白鷺的女子抱拳回禀:“另,因下級疏忽而錯将一批自用器械販賣給虺蛇族一事,屬下已盡數做好掃尾,三日後,會與其進行新一輪交易。”
背對着這方的男人拿起青瓷,颔首道:“辛苦了。”
白鷺起身正欲告退,男人卻突然問道:“誰傷了你?”
白鷺下意識繃緊了受傷的腹部,既而被傷處痛地皺了一下眉。
“有蘇安筠?”
她沉默了幾瞬,如實回答:“并非,是那個被找回的私生子。”
“他意外始祖化後,妖力極為恐怖……”
男人擱置茶杯的手頓了頓,像是有些意外:“是嗎……”
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重新又斟了一杯熱茶,淡淡道:“退下吧。”
随着他将紫砂壺放落,爐火驟然猛烈,炸出噼啪火星,待其松手後,卻又一瞬歸于寂靜。
——
介嗔癡感覺自己似乎被丢棄在扁舟中,浪潮輕搖慢晃,使得他奮力想掙脫這種颠簸。
自黑沉沉的暈眩中醒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真的趴在什麽東西上,睜眼的滿目白色裏,忽地被風帶來墨色的發絲,飄揚過他眼角,發尾掃過鼻尖,冰冷卻又柔軟。
她背着她,踩過積雪,深一腳淺一腳。
那件素色大氅也被套在了他身上,帶着厚實皮毛的兜帽蓋在頭頂,遮掩了獸耳。
耳邊是她略顯吃力的粗重呼吸,以及脊背與胸膛貼近的溫度。
迷糊的意識瞬間清醒了幾分,介嗔癡慌地立馬就要跳下去,剛一動彈就被發現,她停下腳步,冷冷道:“別動。”
“對不起……”他渾身僵硬:“是我拖累你了,都是我的錯……”
“你在說什麽鬼話?難不成要我把你扔這裏?”庭筠打斷他的悲春傷秋。
“還有,你這麽喜歡自我反省,佛堂裏的菩薩由你去當好了。”她毫不客氣,“有蘇家從不養廢物,我之後要是再瞧見你這幅貶低自己的樣子,你就給我滾出去!”
她邊走邊說,氣息有些不穩,像是被氣的不輕。
介嗔癡幾度張口,卻又不知道怎麽說,他還想說對不起,但是怕又惹她不快,雖然他并不知道她為什麽生氣,明明之前所有人都是這樣說他,所有人也教他要這樣說;他也還想說謝謝你,但是他嘴一向很笨,講不出好聽的話。
就在他組織這匮乏的語言時,身下的少女加大了音量:“唉!你聽到沒有?”
介嗔癡抿了抿唇,鄭重地“嗯”了一聲,“我聽你的話,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安筠。”
他像是最虔誠的信徒,念出她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她鬓邊說話的原因,庭筠覺得有點耳熱,只得道:“……你閉嘴。”
停了許久的風雪又開始肆虐起來,介嗔癡立馬道:“背我很累的,我下來和你一起走。”
“你現在什麽情況自己沒數嗎?”庭筠再次否決,“搞不好走幾步就得散架了。”
“附近我記得有個廢棄的佛祠,就是淨梵寺的前身,應該沒幾步路就到了。”
介嗔癡趁她說話的時候,悄悄擡了擡手,掌心碎光點點,就要傳入少女的身體。
————是他殘存的全部妖力。
“對了,你要是再搞些我沒同意的小動作……”她清靈的嗓音生生止住他的動作,“我就把你耳朵上的毛全部拔光。”
介嗔癡合攏了手掌,碎光随之黯淡,他愣愣問:“毛拔光……會怎麽樣?”
“會變得很醜!”她語間帶着故意和難得的稚氣,“而我讨厭醜東西。”
聽到後半句的介嗔癡,瞳孔驚恐地收縮,乖乖趴在背上一動不敢動了。
“我們得快點兒了。”庭筠擡頭看了眼天色,“手拿上來,摟緊。”
這句話就像介嗔癡曾經在只去過一次的永安街、那間生意最好的點心鋪子裏,只匆匆見過一眼的蜜浮酥柰花。
它被掀開了隔絕的琉璃罩,推到了他面前,邀請他品嘗。
他無法抗拒這樣的誘惑,
即使明知也許只是黃粱一場。
他擡起手,越過她肩膀,越至頸前,小心翼翼地,輕輕摟住;得寸進尺地,埋首耳鬓。
手掌的傷口被布條纏繞包紮,似乎是她撕碎的衣擺,血色穿透了湖色的綢,明明應該很疼才對,他卻像被注入了麻藥,麻痹了痛覺。
他其實想和她說說話,或者單聽她說說話都好,可是身軀中仿佛存在一個無底洞,瘋狂地吞噬着他的力量,蠶食着他的意識。
眼前開始模糊不清,最終,黑暗再次吞沒了他。
——
庭筠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妖力,也不能保證有蘇家的人能及時尋到他們,這樣嚴寒的天氣,在荒郊野外待着簡直和找死無異,所以她必須帶着介嗔癡找到一個暫時容身的地方。
0929是失聯狀态,也指望不上它,庭筠只能寄希望于它給的那些相關資料上,略過人物檔案後直接去翻地圖,在俞風林裏找到了一處小小的建築标志,估算了一下腳程,天黑前能趕到。
直到背起不省人事的介嗔癡後,庭筠才發現他比自己想象的要瘦得多。
就這樣走走歇歇的,越過一個矮坡,庭筠終于看見了那座佛祠。
她松了口氣,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佛祠陳舊而破敗,庭筠将再次陷入昏迷的介嗔癡輕放在供桌邊,随後邊活動筋骨便打量起周圍來。
這裏應該還是一些獵人的臨時落腳點,庭筠在邊邊角角裏發現不少壞掉的獵具,還在桌邊的草堆底下找到了生火工具,可惜火折子已經沒用了,只能辛苦一點費手用打火石了。
庭筠走去将門給關上,吱呀的刺耳聲音,整個門帶着似乎搖搖欲墜的年邁。
她抱起一堆雜木頭和稻草,在門窗破的太大、漏風太嚴重的地方填補着,最後回到介嗔癡身邊,清理出一塊地,用石頭圍起來,在裏頭生了火。
火焰帶來久違的溫暖,庭筠往裏頭不斷添着柴,升溫的身體和格外安靜的氛圍,使得她大腦重回冷靜,開始仔細梳理和思考發生的一切。
從遇到介嗔癡開始?……不對,要再往前推。
明月來找她,下人故意無視捉弄她,這部分很正常:惡役的周圍都是惡役,對女主總是百般刁難。
聯系不到明月,白淵來質問她,青蘿作了證,但白淵不肯放過她,設計把她帶出了府邸,要求給明月當面道歉……
對,就是這個時候,碰到了那個奇怪的老婦人,根據她放出的線索,白淵就帶着自己去了俞風林,遭遇了埋伏。
那群人顯然是沖着她來的,沒有将明月帶出埋伏圈,大概是怕對付她和白淵兩個人有些吃力,而白淵找到明月自然也就不會再管她,殺她便容易些許。
卻沒想到有個家夥沒沉住氣先動了手而提前暴露了,也沒料到介嗔癡動手傷了明月,讓白淵以為自己也是目标無法置身之外。
事已至此,便只好拼上一拼,只要能殺了她,他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至于為什麽這麽迫切要取她性命,也就是之前有蘇安松和有蘇安柏在拂塵堂對她說的計劃有關。
————那位奪舍了桃葉的虺蛇,他用的那種秘術雖然十分厲害,到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那就是使用此秘術者奪舍的第一個人,這個人聽命于誰,奪舍者之後不管換過多少軀體,便都無法擺脫這個“主人”。
也就是,桃葉聽命于“安筠”,虺蛇奪舍了桃葉,也就必須受到“庭筠”的桎梏——秘術的七日适應期過後,他就必須定期依靠她的精血才能存活下去。
除非,七日之內,這個“主人”死去。
所以那個虺蛇一定會選擇殺了她,狐族為了捉住他,便需要她來充當“誘餌”。
不然若虺蛇寧死也不肯找上來,那青丘被盜走的東西便永遠都無法找回。
虺蛇族從前也是一方霸主,他們擅蠱、擅制傀儡,這個詭異的秘術聽說最初就是他們培養人形兵器用的,只要豢養一個,就能一步步靠奪舍得到更強的力量。
且永遠臣服于自己。
那麽……第二撥人是什麽來頭?
他們無意于她的性命,只是想得到那個虺蛇族,發現不是後便果斷收手。
且出現時機踩的恰恰好,顯然知道虺蛇的埋伏,玩了一把黃雀在後。
關于這次刺殺,唯一留下的線索……
庭筠低頭,從腰間的錦囊中取出一只箭頭。
她特意觀察過了,所有箭裏,只有最開始射出的這只和其他的不同,其餘全都是很普通常見的制式,沒什麽深挖的價值。
身旁燃燒的火焰給箭頭渡上一層暖光,那上面的狐貍眼也好似活過來般同她對視着。
庭筠将它扔回了錦囊,偏頭看向了供桌之上的佛像。妖界向來信奉弱肉強食,若不是從前那位妖界共主的妻子信仰佛教,這裏哪能有什麽寺廟。
殘舊的佛像依舊悲天憫人,外面那層鍍金卻早已被人剝離了幹淨,
若真是神明,連自己都無法拯救,又如何救贖衆生呢?
她轉回目光,大氅的兜帽不知何時被蹭掉,介嗔癡那雙狐耳便又露出出來,整體是赤紅色的,尖端是黑色,還戳出來一簇長一點兒的。
庭筠沒忍住摸了摸,因為手感很好,又撸了好幾下,最後不舍地把兜帽重新給蓋了回去。
過度的疲憊轉化成睡意不斷向她襲來,庭筠在确認了介嗔癡狀态已經穩定後,靠在一旁,閉眼進入了夢鄉。
木頭因燃燒而發出碎響,過了片刻,那雙獸耳一動,把兜帽再次打落,清醒睜開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熟睡的少女,淺绀色在火光下如琉璃閃爍。
大氅被脫下蓋在她身上,他輕輕地向她靠近,身後漸漸現出狐尾,它們攀爬上少女的肩頸、後腰、腿部,觸碰到那只撫摸他的手後,頓了頓,獸耳羞怯地彎曲下來,狐尾搭上如雪的細腕,紅與白格外醒目。
真好看……喜歡…
她已幾乎全數被包裹在狐尾裏,在他懷中,他心滿意足地想要抱着她一同睡去,卻猛地看向門外。
瞳孔因憤怒地細成了針狀。
嘈雜的腳步和人聲正迅速朝這而來,讨厭的味道不斷接近,那個味道的來源激動地高喊道:
“找到了!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