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他想見我?”庭筠咽下苦澀的湯藥,頓了頓,道:“……讓他進來。”
一直沒什麽反應的幽夫人,抿茶的動作微微一滞,頗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侍女們很有眼色地等待幽夫人最終的發話,誰也沒有動作。
幽夫人放下白瓷茶盞,一旁的鄭嬷嬷立即為她重新斟滿熱茶,水汽徐徐攀升間,幽夫人淡淡道:“開門吧。”
守在門邊的侍女聞言緩緩打開了門,外頭的冷氣便猛的竄了進來,凜風灼得銀炭炸開零星火花。
漸漸擴大的木框縫隙裏,有身影漸漸顯現。他跪在雪地裏,直直地看着前方,外頭細雪紛揚,落了他滿身。
見到緊閉的大門打開,他挺直了上身,急切地望向屋內。
“愣着幹什麽?還不進來!讓少主一直吹冷風嗎?”鄭嬷嬷不耐。
介嗔癡立即起了身,卻似因為長久跪着,腳下踉跄了一下,但很快便幾步走到了門口,剛要跨進又想到什麽,迅速拍了拍自己的頭頂和身上,将積雪盡數掃盡。
進了屋內,他向幽夫人行禮:“見過夫人。”
人雖是對着她,但餘光卻瞥向庭筠的方向,見她瞧着已沒什麽大礙,才重新收回眼神。
“我罰你,你可有怨?”幽夫人掠了一眼他的臉,不自覺扣緊了手中的杯底。
“是我的錯,讓少主受了傷,我自是認罰的。”介嗔癡語氣誠摯。
“你要認清自己的身份。”幽夫人搭上鄭嬷嬷的手臂起了身,加重了語氣:“這樣的事,沒有下一次。”
她吩咐左右:“好好照顧少主。”随後便款步走出了房間。
鄭嬷嬷不禁問道:“您留那雜種在少主那頭,是就這麽算了?”
“算了?”幽夫人輕嗤一聲,“我不好明着來的,安筠會替我出手的。”
她笑了笑,“那孩子的脾氣,你還不清楚嗎?”
鄭嬷嬷揚了揚嘴角,了然地道了一聲“是”。
……
介嗔癡一直沒吭聲,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盯着庭筠喝藥、吃果脯。
庭筠被那樣清淩淩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太自在,見他就沒挪過位置,不由得問道:“你站那麽遠做什麽,我還會吃了你不成?”
“不是!”他立馬否認,不及防和她對視上後迅速垂眼,“我……身上寒氣重,會渡給你的……”
他站在那兒,屋內外溫差使得衣服和發上落的雪很快化成了水,額發濕噠噠的,肩頭胳膊膝蓋浸染了一塊塊的深色,有的順過袖口從指尖滴落,在地上留下了一汪小小水印。
這天寒地凍的,也不知道在外頭跪了多久。
庭筠正要合上手裏的零嘴盒蓋子,瞥見裏頭的東西後,停下了動作,饒有興味地笑了笑,把其中一個格子取了出來,然後朝着介嗔癡輕佻地招了招手:“過來。”
“安筠”的這張皮相訛人的很,單瞧着漂亮又無害,少年像被蠱惑一般,迷瞪瞪地往前走了幾步。
她拈起小盒的邊緣,蔥白的指尖映着深色的木質,晃眼得很,“這是濂山産的溪葉核桃,可惜我生病了沒力氣,你替我剝了怎麽樣?”
她的惡劣顯而易見,介嗔癡停住腳步,看了眼她略顯蒼白的臉色,頓了頓,問道:“是真的想吃嗎?”
“這重要嗎?”庭筠懶散地靠向了厚實溫軟的枕被。
對于壓迫者而言,對付弱者,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懶得編。
而你,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侍女見狀,很有眼色接過核桃,再帶着托盤裏的空盒和它一起走到了介嗔癡面前,滿臉不耐地将東西放到他手中,卻連椅凳也沒有為他準備。
“要全部剝完哦~”庭筠翹了翹嘴角,“哥哥。”
他那雙原本初雪滌過一樣澄澈的眸子,卻在這一句句後,似被屋中的溫度一蒸,漸漸化成了泥濘。
他機械地彎下膝蓋就要跪地,卻被一道倦怠的聲音制止:“等等。”
庭筠微微擡手一指,“站起來,往右邊來點兒。”
介嗔癡沉默着聽從着她的指令。
“再往前來,你沒吃飯嗎!步子邁那麽小?”
“對,就這兒……省得你擋着路,礙手礙腳的。”
“這手剝出來的,比起器具,才更細致不是?”譏诮之餘,似是覺得他這反應着實無趣,不太滿意地掀了掀眼皮:“那就開始吧?”
随後朝旁邊使了個眼色,示意侍女盯着他,便側身躺入了被窩。
少年像個無知無覺的木偶,跪地、放下木盒、拿起堅硬的核桃,在即将碾碎它外殼的那瞬間,卻突然似斷了操縱的線一般,滞在了那裏。
背後,溫和的暖意源源不斷地傳送過來,逐漸包裹周身,如若置于曬暖了陽光的棉絮中。
他偏頭看去,在他的右後方一臂之距,燎爐散發着厚重的熱量,裏頭銀炭燒的正旺,透出灼灼的紅色。
少年不由得加重了手指力道,“噼啪”一聲,銀炭輕炸和核桃碎裂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他眼中的泥濘被轟然燒盡,留下透亮的水膜,恢複了原本幹淨的模樣。
侍女啧了一聲,警告他的不專心。
介嗔癡望了眼床榻上只冒了個後腦勺的人,收回目光,瞳中绀色翻湧。
核桃殼碎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露出了裏頭飽滿無垢的核肉,像是剖開的心髒。
細碎的剝殼聲響萦繞在榻前,裝睡的庭筠也不自覺犯起了困,在見周公前的一刻,系統終于大發慈悲地結束了一切:
【叮——恭喜完成劇情】
——
窗外風雪不息,竹枝搖晃碰撞的沙響,在這間寂靜的室內都清晰可聞,除此之外,只餘難辨的經文念誦音,周旋于風聲之下。
略顯昏暗的清室,只有幾盞殘燭靜靜燃燒,端坐于蒲團之上的老者,驀地停住了盤撚佛珠的手。
下一瞬,門被輕輕推開,木架上燭火搖曳,冷光與細雪從縫隙中撲來,地面像被斬出一道淺色的疤。
“這次來的有些晚啊……嗔癡。”
眉須盡白的老者熟稔開口。
來人合上了門,将油傘擱在了一旁,斷了一根骨架的傘面,被雪水侵襲,立在那兒時頹然垂下一塊,若彎折塌陷的脊背。
“今日風雪很大,住持。”他走至老者面前,跪在了那個空着的蒲團上,雙手合掌于眉心間,微微前傾行禮。
“從前也不是沒有比這更惡劣的天氣。”明釋長老緩緩睜眼,眸中溫和而慈悲。
“……課業繁重,耽誤了些時候。”
“你一直都是個有分寸的孩子,向來準時,從無例外。”他的眼珠因年邁而混沌,卻始終透着亮光,像寺中那盞不滅的長明燈。看着少年時,帶了些親厚的笑意:“在新家,到底遇到何事了?”
介嗔癡置于膝蓋處的雙手抓握了下衣擺,回答道:“我妹妹生病了,待她喝下藥睡熟了才來的。”
他神色未見有異,一如竹枝冷雪,但說到“妹妹”二字時,眼角溢出的暖意卻出賣了他。
“妹妹……”
話音未落,明釋長老盤撚的佛珠突然應聲而斷,顆顆菩提乍然迸濺開來,落在衲衣與地面上,噼噼啪啪地混亂悶響。
最先斷落的那顆菩提骨碌碌滾到了介嗔癡手側,他下意識伸出手去撿拾,卻被心頭猛然狂跳的長老立即阻止了:“嗔癡,任其去!”
介嗔癡不明所以,收回了即将觸碰到的指尖,重新端坐,“請開始吧。”
随即低下頭,将額頂暴露在明釋長老面前。
明釋看着散落滿地的佛珠和神情木然的少年,十幾年來時刻緊繃的那根弦,仿佛搖搖欲墜。
————這無從勘破的……劫數。
他心中嘆息,擡手覆在介嗔癡的額頂前方,金色陣印結于掌心,逐漸清晰複雜,在亮光盛極的那刻,明釋手腕前推,陣印瞬時沒入少年的身體。
介嗔癡眉心微皺,吞下了陣痛的悶哼,一言不發地承受着。金光如有生命般在他體內游走,沿途随處留下閃爍的暗芒,如皲裂的皮膚。
明釋長老雙手合掌于胸膛前,掌心處靈光不滅,語氣随之恢複平靜:“近五日可有造下惡業?”
“不曾。”介嗔癡的額角已滲出薄汗,他雙手緊握成拳,咬牙堅定否認。
“做的很好,孩子。”
明釋掩下不忍,開始輕聲念誦起什麽,霎時蔓延在介嗔癡皮膚之上的金光,愈加活躍興奮起來,沖騰而出,化作鎖鏈般的咒文,環環囚锢住少年。
體內像被萬蟻啃食,它們瘋狂地同什麽拉扯厮殺着,介嗔癡痛苦地仰起脖頸,喉頸旁青筋緊繃。念誦聲時快時慢,咒文時暗時亮,不斷地,有濃墨色的霧氣從他身上一縷縷浮現出來,不斷彙聚在其心口前。
他眼前模糊一片,燭火與咒文光芒忽明忽滅,風聲與誦聲交替刺耳,眼前的人影逐漸幻化成了各類模樣,
是酗酒好賭時常發怒鞭打他的繼父,是冷漠忽視時而癫狂咒罵他的母親,是鄰裏街巷那些毫不掩飾的閑言碎語,是同齡人手中砸來的石頭、扔進水溝的饅頭……
一雙精致的翹頭履踩在他手背,用力碾壓着,它的主人滿眼鄙夷嫌惡,眼尾緋色痣灼灼似血。
無數張面孔獰笑着,無處不在的黑暗鋪天蓋地,就要遮蔽吞噬所有光亮。
暗色翻湧叫嚣着:殺了他……就不會痛苦了……是他們該死!殺了他們!
他左眼泛出了獸類的淺绀色豎瞳,像冬日塵封的冰原。
“嗔癡!凝神!!”
明釋厲聲急喚,轉圜雙手,迅速變換陣印,自周身貫注沉厚靈力于咒文之上。
“啊————!”金光大盛間,少年引頸嘶吼,發出痛苦的哀叫,不斷湧出的黑霧被凝聚在心口前的一顆圓珠中,咒文萦繞下,呈現出濃稠的赤色。
身體脫力地前傾而去,一直緊攥着的雙手堪堪撐住冰涼的地面,冷汗淋漓,順着下颌無聲滴落。
咒文與圓珠黯淡了下去,他的眼瞳也随之恢複了原樣,只是急促地呼吸着,擡起頭,目光緊鎖那顆殷紅的珠子。
明釋長老捂住胸口,身形踉跄了幾分,擡起粗糙消瘦的手,微顫着收攏陣咒,那顆赤珠便即刻消失不見。
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
介嗔癡見狀,垂下了眸,察覺到熟悉的空洞感遍布全身,仿佛被抽空了什麽似的,只剩毫無緣由的清明。
明釋神色難辨,開口道:“惡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你這幾日……當真沒有造下殺戮嗎?”
“我說了,不曾。”
地面的涼意蔓延而上,介嗔癡蜷起手指,聲音澀然:“您不信嗎?”
明釋輕嘆,“嗔癡,我說過,你需一心向善,才可安穩一生。”
“可是!”他急急擡眼,眸中是孩童般真摯的迷惘:
“若良善只能使我苦痛,那也要堅持嗎?”
“……于你而言,只能是肯定的答案。”明釋眉間染了疲倦,“你和其他人不同,孩子。”
介嗔癡沉默須臾,“我不明白,您不是一直說……衆生平等嗎?”
他沒有得到回答,只有屋外的寒風,不知疲憊地呼嘯着。
明釋長老閉上了眼,只是囑咐道:“五日後,記得準時再來。”
介嗔癡不再追問,将散落遍地的佛珠拾放在一起,像明釋長老行了一叩首後,轉身往屋外走去。
他拿起傘,隐入了風雪中。
只有傘上融化的雪水,在門檻處留下了蜿蜒的水漬。
見其遠去的明釋長老,終于陡然嘔處一大口血來,染紅了素色衲衣和菩提佛珠。
……
砰然一道悶響,枯藤老樹下的積雪上,摔落了一個清瘦的少年,他抓握着心口處,若窒息般大口喘息着,油傘已被寒風刮卷去,紛揚的雪花密集着,像是要埋葬他。
他艱難地想要爬起,全身卻似被死死頂在地上,殘留的體力在雪中飛速流失着。
大片的冷白和灰黑裏,突然顯現一道藕荷色的身影,目标明确地朝這邊奔來。
到了眼前時,她驚訝地低呼一聲,忙朝他伸出了手:
“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