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恒子簫想問是什麽人, 可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便從床上起來,“我親自去看。”
“是。”
他走下床, 看見旁邊牆上挂着兩件外衣, 一件是黑色的狼毛大氅, 狼毛黝黑發亮,一看便是頂級的獸皮。
上回夢境中,他便是穿着一身去見的寧楟楓。
另一件,則是今年師父給他買的那套蓑衣。
窗外驚雷閃過, 雨聲愈疾了兩分。
跪在地上的男人跟在恒子簫身後, 見他盯着牆上的兩件外衣,立刻上前,取下那件華貴的大氅,要給恒子簫披上。
恒子簫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那根根鮮明的狼毛,讓他立即想到了槐樹身上的那件衣裳, 也就想到了槐樹死前的厲嘯——
「我三五年才取一張皮,可凡界的獵人年年都能剝下三五十張!和他們相比, 我哪裏稱得上是作惡多端!」
他垂下眸來, 心口似被沙碩堵住。
真的沒有做錯麽……
恒子簫退後的動作讓對方一愣, 四目交視間, 恒子簫道, “不必了,把這件大氅收好, 我不再穿了。”
他伸手摘下蓑衣上的鬥笠,一邊好奇地問:“距離遠嗎?”
若是不遠, 他戴個鬥笠就好,若是遠, 那就再穿上蓑衣。
戴好鬥笠,他卻沒聽見回應。
恒子簫轉過頭來,就見男人見了鬼似地盯着自己。
“怎麽?”他問。
“不,沒什麽…”對方立刻低下頭去,随後又遲疑地問:“主上真的不穿了?”
“凡是皮草,我都不想穿了。”恒子簫道,“要是還有其他的,你也一并收了吧。”
男人猶豫地小聲道,“可這件…不是主上師尊所賜麽…”
“師父給我的?”恒子簫微訝,折回身來,仔細打量着那件大氅。
大氅上狼毛蓬松厚實,泛着紫黑色的油光。怎麽看都是價格斐然的貴物。
師父怎麽會給他買這麽貴的東西……
倒不是說師父沒有這樣的寶貝,但師父帶他去何家村、讓他見到了那棵槐樹,此後又如何會特地給他皮草?
恒子簫擰眉,半晌道,“罷了,還是收起來吧。”
就算是師父給的,他現在也不太想穿。
“是。”
他戴上鬥笠出了門,門外還是光禿禿的庭院、密密麻麻的重檐。
一塵不染的走廊外雖無花卉,卻因用料珍貴,散發着古樸幽雅的木香。
只是天空暗沉,雷雨密布,青石板的庭院、黑瓦的屋檐,這些東西拼湊在一塊,色調灰暗,氣氛黯黪。
恒子簫不太喜歡這裏的布局,太過緊湊,太過肅穆。
廊上迎面來的下人見了他,退在兩側,皆低頭彎腰,面無表情噤聲不語。
明明往來的人并不少,可卻沒有丁點兒腳步聲、說話聲,四周靜得詭異。
恒子簫第一次夢到這裏時,被好奇和驚慌掩蓋了一切,如今再看,只覺得這地方實在不是人待的地兒。
在裴玉門,就算最最嚴肅的大會也沒有這裏死寂。
沉默的人們令此間環境愈發壓抑,像是蒙了一層黑紗的回憶,冗長而凄寂。
雨聲蕭索,帶着潮濕的寒氣。
恒子簫邁步向前走着,在這緊密的空間裏卻覺出了兩分空虛。
好空……
木偶似的下人、寸草未生的院子……這個地方沒有一點生機,連雨聲都變得生澀僵硬。
越是往前走、越是陷入這樣的環境,恒子簫便越是想見司樾和紗羊。
他想聽師姐用那嫩芽兒似的嗓音叽叽喳喳地說話,想看師父嘻嘻哈哈、罵罵咧咧不正經的模樣。
他一停不停地往前方走去,走了半晌也沒走出建築,真不知這片房子到底大到了什麽地步。
約莫兩刻鐘的工夫,他終于停了下來。
眼前是三棟黑瓦的高樓,門口挂着一塊黑底燙金的匾,上書三個蒼勁大字——咎刑司。
門口立着兩個戴黑鬥笠的守衛,見到恒子簫立即單膝跪在了雨中。
恒子簫從他們之間走過,進入主樓,主樓階旁又有同樣打扮的守衛,一樣又是沉默地跪下。
這裏所有人好像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的衣飾、一樣的舉止、一樣的不看他、不說話。
他自正門走入,裏面往來人員不少,牆壁上燃着明亮的火光,不知是什麽東西在燃燒。
那一團團火燒得十分熱烈,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響。
“主上!”
恒子簫終于聽到了聲音。
樓裏下來一人,來到他面前抱拳躬身,“還未招。”
難得有人和他說話,可恒子簫卻毫不理會,越過他便往樓上走。
那人緊忙跟在他身後,一路上了三樓。
此間布局和牢獄無異,每一層都是數不盡的牢房。
看着那一間間牢房和關滿的囚犯,恒子簫不由得一愣——他到底是什麽人。
幼時的他以為自己成為了富商,可如今想來,什麽富商敢和寧楟楓所在的昇昊宗起沖突,什麽富商又會在家裏建這麽大的牢房。
恒子簫所過之處,兩邊牢房哀嚎求饒聲不絕于耳,空氣中除渾濁的騷味外,還有一股淡淡的屍臭……
氣味和聲音融為一體,令恒子簫臉色有些發白,不是恐懼這陰森血腥的環境,而是恐懼他自己——
他到底是什麽人?
他想要找人來問個清楚,可腳步不停,身體不受他控制,只能一步步向前,往更深處走去。
待到最裏間的牢房時,他停了下來。黑眸掃了眼裏面戴鐐的男人。
那人衣着褴褛,布料卻是絲綢,頭發散亂,戴的卻是玉簪。
想必原先也是非富即貴,只是如今狼狽不堪,衣服各處都滲出了血來,氣息也微弱淩亂。
他憤恨地瞪了恒子簫一眼,眼中恨意入骨、血絲彌漫。
恒子簫轉身便走,冷聲道,“提審。”
立即有人打開牢籠,粗暴地扯着男人出來。
男人被轉移去刑室,吊在木樁上。
密閉的屋裏擺滿了刑拘,恒子簫坐在椅上,擡眸看向吊着的男人。
“恒簫!你這挨千刀的!”男人沖他啐了一口,“有本事就殺了我!”
“放肆!”随行的兩人立即上前呵斥,恒子簫稍一擡手,示意噤聲。
他雙腿交疊,手擱在膝上,對着綁在木樁上的男人開口,道,“徐莊主,受苦了。”
“呸!”男人罵道,“我受的那些苦哪一條不是拜你所賜!你有什麽面目說這話!”
“往後不會了。”恒子簫道,“只要你把血琉璃交出來,我可以放你妻兒一條生路。”
“我徐家沒有茍且貪生之輩!你要殺就殺,我絕不會把血琉璃交給你這樣的魔頭!”
恒子簫盯着男人的臉看了一會兒,繼而餘光一掃身後的侍從,那人立刻意會,對着下仆道,“動刑!”
守在男人身旁的兩個獄卒應聲而動,一人用小刀割開男人小臂上的一層皮,一人取來一只小桶,桶中裝着水銀。
他拉開掀起的那層皮膚,将水銀灌了進去。
沉重的水銀墜入皮下,将皮肉剝離,刑房內頓時響起一陣凄厲的嘶吼。
恒子簫瞳孔一顫,他想要喊停、想要起身制止,可身體卻死死地定在了椅子上,動彈不得。
用水銀剝開男人小臂上的皮膚後,兩人在那模糊的血肉上倒上蜂蜜,又拿一小罐,放出百只螞蟻。
另一只手臂如法炮制,徐莊主臉上冷汗如雨,痛得仰頭大叫,拴着他的鐵鏈砰砰作響,他嘶聲大喊:“姓恒的,你作惡多端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不是的……恒子簫睜大了雙眼,他被定在座位上,一動不能動,連閉上眼睛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場酷刑。
師父……
血肉飛濺,百蟻啃食,這極具的慘象落在初出茅廬的少年眼中,猶如阿鼻地獄。
師父……
他心尖顫栗着,只有一個想法:師父救他!他不要待在這裏!
恒子簫在心底呼救,身後的部下卻吐出了愈加冰冷的話語:“徐莊主,我們知道你是英雄好漢,不懼生死,可你多少也該為徐家莊的百姓想想。”
“狗娘養的混賬!”男人顫抖着喊道,“整個徐家莊都是你們的了,你們還想幹什麽!幹什麽——!”他雙眼通紅,如發狂的野獸般欲沖破鐵鏈,将恒子簫啖肉喝血。
男人那絕望而憤懑的眼睛令恒子簫身體發顫,不敢與之對視。
可這由不得他,他只是微微擡起下颚,冷淡道,“一日不見血琉璃,我便送十張人皮來。”
“畜生!畜生!”
恒子簫眯眸,卻是比他更加惱怒。
他猛地起身,一把掐住男人的臉,逼近了他,冷聲道,“告訴我血琉璃在哪!否則我把你兒子的骨頭一根根碾碎成粉,敷在你家夫人的臉上。他細皮嫩肉的,可不如你來得硬氣。”
徐莊主喘着氣,被迫與恒子簫交視。
倏爾,他顫巍巍地裂開嘴巴,發出了一聲嗤笑,“恒簫,你也有急的時候?”
恒子簫盯着他,他笑得愈發大聲,“看來你的身體是撐不了多久了。堂堂火雷靈根,卻練得身如冰窖,哈哈哈哈哈哈活該啊!你是厲害,可靠着邪門歪道又能厲害到幾時!我勸你早點備好棺材,免得屆時措手不及!”
恒子簫一把扭過他的頭,眸中神色晦澀不明。
屋中幾人大氣都不敢喘,各個低頭回避。
“你放心,我必死在你全家之後。”他忽而斂了怒意,轉過身去,離開刑室前,淡淡道,“給他喂蠱。”
“是。”
“不——恒簫!你這個魔頭!”室內傳來愈加憤恨的吼叫,“滾開!姓恒的,你早晚要遭報應!”
鐵門合上,隔絕了刑室裏的嘶吼。
恒子簫立在門外整理袖口。
他身後的下屬猶豫地擡眸,半晌,輕聲道,“主上…血琉璃找到之前,是否不再…”
話未說完,他倏地一顫。恒子簫回眸,餘光所攜帶殺意籠罩了男人全身,令他再也不敢說半個字出來。
“事到如今說這些廢話。”恒子簫半瞌眼睑,“正是緊要關頭。我這條命本就是師尊救下的,只要能完成師尊宏圖、将他從禛武宗救出,死又何懼,難道我還不如一個徐靖安有骨氣?”
“屬下知道主上忠義,可那位大人既冒死救了您,您卻這樣不顧惜自己的身體,豈不是違師命而行?若他知道了,心中又如何能安呢。”
“他不會的。”恒子簫淡淡道。
他垂眸望向自己腳上的那雙玄色錦靴。
師尊不會阻止的。
畢竟,這心法就是他親手傳授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