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恒子簫從夢中醒來時, 耳畔猶有男人痛苦的嘶吼聲。
他劇烈喘息着,後背一片濕冷,比入睡前更加疲憊。
“子簫!”
他愣怔地坐在床上, 直到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
恒子簫猛地回頭, 這一眼沒有看清紗羊, 卻被窗外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來。
他擡手遮擋,緩了一會兒眼睛才能視物。
“你終于醒了。”紗羊舒了口氣,遞給他打濕了的毛巾,“是不是做噩夢了?”
夢中的酷刑猶在眼前, 那血腥的慘景揮之不去。恒子簫麻木地擦了擦臉, 眸中還有兩分呆滞。
擦去臉上黏膩的汗水後,他倏地擡眸,再次看向窗外,喃喃道,“天…晴了?”
“是呀, 好久都沒有看見太陽了。”紗羊道,“昨天後半夜打了好大的雷, 又下了暴雨, 還以為今天又是個雨天, 沒想到居然出晴了。”
“打雷……”恒子簫怔忪地望着紗羊, “昨晚打雷了?”
他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西邊傳來的雷, 後半夜到我們這兒了。”
紗羊擔憂地摸了摸恒子簫的額頭,“子簫, 你昨天實在是太累了,再休息幾天吧, 梁家母女我和司樾去送就行。”
“不!”恒子簫脫口否決,他從床上下來, 看見了坐在桌旁吃粥的司樾。
他立即朝司樾跑去,坐到她邊上,對着紗羊匆匆道,“我和你們一起。”
恒子簫的語氣急促,尚有兩分慌亂。
他不要一個人待着,他再也不想一個人待在那種地方了。
“哎呀,”紗羊笑了笑,“瞧你,果真是做噩夢了,別怕別怕,夢都是反的。”
見紗羊沒有要丢下他,恒子簫才松了口氣。
他目光移到司樾身上,司樾扯了張蔥油餅,裏面夾上大蔥和蒜,吧唧吧唧地嚼着,在恒子簫看過來時,努了努嘴,“喏,桌上有信。”
桌子上除了早飯,還有一只紙鶴,是從裴玉門寄來的。
恒子簫這才想起了昨天發生的事,他定了定神,伸手将紙鶴展開。
回信的是白笙,告訴他今天下午就派人來接應,他把梁家母女送到附近站臺即可。
“大師兄答應了。”恒子簫看完,總算有了點值得高興的事情,“他說正好附近有弟子在辦事,今天下午就可以順道送她們去修真界。”
“動作蠻快嘛。”紗羊笑道,“白笙對你真是親師父般的上心。”
她這話意為捧高踩低,不過踩低之人并不在乎,又扯了張蔥油餅。
恒子簫看着司樾,不禁想起了夢中之事。
見恒子簫又發起了呆,紗羊咦了一聲,坐到桌上,“子簫,你還在想那個噩夢麽?你不是膽小的孩子,那夢到底有多可怕呀。”
恒子簫喉結一滾,艱澀道,“很可怕……”
“說來聽聽?”
恒子簫垂眸望向自己的手,他雙手抵在膝上,不知不覺緊握成拳。
“我夢見……我修煉了一種邪功,”他低聲開口,“雖然練到了很高的境界,可命不久矣。為了續命,我不惜殺人奪寶,對人施以極刑。”
紗羊一愣,又聽恒子簫低低道,“我很害怕,想要找師父和師姐,可夢裏的我所修邪功,似乎……就是師父傳授給我的。”
“什麽…”紗羊瞳孔一縮,“你居然做了這樣的夢。”
“污蔑,純粹是污蔑!”司樾用大蔥指向恒子簫,“你自己說說,十年了,我有傳給你什麽功麽。”
“是……”恒子簫也知道,司樾是不可能這麽對他的,但在夢的最後,得知是師父故意傳授給他這樣的邪功時,他還是忍不住傷心。
“等一下!”紗羊打斷兩人的對話,飛起來問恒子簫,“你知道你師父傳給你的是邪功?”
恒子簫點頭,“是一種極為霸道的功法,讓雷火靈根的我都體寒發冷。”
紗羊緊接着問:“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知道後沒有和你師父反目成仇嗎!怎麽還稱他為師!”
她急切的神情讓恒子簫有些奇怪,“師姐,只是個夢而已。”
紗羊一頓,意識到自己似乎太過激動了,讪讪道,“呃,對、只是個夢而已……”
她嘴上這麽說,可臉上的表情卻絕不是在兒戲,噤聲之後依舊是滿臉凝重。
紗羊的反應太過反常。
恒子簫本以為說出來後,師姐會好言安慰他一番,可她卻仿佛真有這麽回事似的……
那些夢的确很真實,恒子簫在書中讀過,神佛點化世人時,會讓他們在夢中預見未來,以此警示。
莫非那真的是他的未來?
恒子簫頓時想到了那三座牢房。
夢裏的疑惑照應進了現實,如果夢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他長大後到底成為了什麽人、那時師父和師姐又作何感想……
他甫一深入思考,刑室裏的酷刑便霍然沖出,霸占了恒子簫的思緒,令他腦海裏全是血腥、慘叫和哀嚎。
想到男人血肉模糊的雙臂和上面密密麻麻的蟲子,恒子簫不禁臉色發白,胃裏也翻江倒海一般難受。
昨晚看見槐樹放出的血屍時他便惡心作嘔,夢中見到了血屍是如何制成後,更是怛然失色,久久不能平複。
讀史書時,剝皮萱草一刑司空見慣,下令者随意,他看得也随意,然親眼見到後,恒子簫不禁惶然——
到底是怎樣的仇恨、何等的惡毒,才會讓人發行并采用這樣的酷刑。
他想,若真是神佛托夢點化于他,那他已然領會。
不管夢中的那個“主上”如何,他恒子簫絕不會如此輕賤人命。
他絕不會活成那等模樣,絕不。
司樾瞥見恒子簫幾經變化的臉色,勾了勾唇,咬下了手裏最後一口餅。
兩人之後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接着又傳來了梁嬸的聲音,“司道長、恒道長,是我。”
梁嬸說話帶着點鄉音。
司樾啧了一聲,紗羊暫掩自己的思緒,噗嗤笑了出來,“你這個姓可真夠吃虧的。”
恒子簫起身去開門,見梁嬸拉着芳兒忐忑地站在門外。
他請兩人進來,收拾了下自己的心情,安撫道,“抱歉梁嬸,昨晚事發突然,讓你們受驚了。”
“不,不。”梁嬸連連搖頭,“您都是為了我們好。只是……”
“有何疑慮,但講無妨。”
“恒道長,槐娘娘真的……”梁嬸戰戰兢兢地問:“她真的死了麽?”
恒子簫一點頭,“這個自然,若她不死,我們又怎麽能順順利利地離開何家村。”
聽了這話,梁嬸稍稍放了些心。
她低下頭,自言自語地喃喃,“這一下村裏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司樾一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沒了槐娘娘,無非是變得和其他村子一樣。別人怎麽活,那何家村也怎麽活呗。”
梁嬸嘆了口氣,“您說的也是……”
“您別擔心。”恒子簫拿起桌上的信交給她,“我師門那邊已有回信,今天下午就可以送你們去修真界。”
梁嬸擡眸,“這麽快!”
“越快越好。”恒子簫從懷裏取出十枚靈葉塞給梁嬸,“您過去以後,問問裴玉門是否還有用人的地方,如果沒有,便去附近置一塊地或做些小買賣,和女兒一起好好過日子吧。”
“不不,您已經救了我們母女倆的性命,怎麽還能這麽破費。”梁嬸推卻道,“這錢我不能收。”
“欸,這可不是白給的。”司樾起身,從恒子簫手裏拿過錢袋,又遞給梁嬸,“這是借給你的。那裏是這小子的師門,他以後回去,大家就是街裏街坊了。等你手頭寬裕了,再還也不遲。”
“這……”梁嬸還要猶豫,司樾彎腰刮了刮芳兒的臉蛋,笑道,“你不用錢,丫頭也要用嘞,對不對呀。”
梁嬸回頭看向芳兒,她衡量一番,忽然拉着女兒朝兩人跪下。
“兩位道長的大恩大德,我們母女沒齒難忘,今生還不上的,來世再還。”說着就要磕頭。
“您這是做什麽!”恒子簫連忙拉她們,“除魔衛道、匡扶正義本就是我裴玉門弟子的職責所在,您千萬不要這樣!”
梁嬸抹着淚,司樾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來世再還。快吃點東西,客房就要到點了,咱們也好趕路。”
“是、是。”
一行人收拾妥當,離開客棧前再吃頓飽飯。
等着上菜的工夫,鄰桌傳來了些許議論聲。
“聽說了嗎,城西郊外的那個何家村……”“聽說了聽說了,真是沒有想到啊。”
聽到何家村三個,梁嬸身子一顫,驚慌地朝那桌望去。
司樾一哂,安撫她道,“別急別急,我去打探。”
她起身走去,一撩衣擺,跨坐在了兩人對面的長凳上,“兩位在說何家村的事?”
對方打量了她一眼,“怎麽,你們是何家村的人?”
“那怎麽會,”司樾道,“只是那裏久負盛名,因而好奇。”
“那你應該知道何家村有一棵神槐吧?”
“知道,知道,庇佑他們三百年風調雨順嘛。”
“對咯。”男人道,“昨天夜裏不是下了暴雨麽,那棵樹突然枯死了。何家村依山而建,沒了神樹的庇佑,山上落了泥石流,大半個村子都被埋了,沒幾個人逃出來。”
座上的幾人皆是一怔。
梁嬸捂着嘴,滿臉的後怕和震驚。
“都死了?”司樾問。
“有幾個逃出來了,不過連村長都被埋了,那還能活幾個人啊。”
司樾挑眉,“這麽嚴重?”
“要不然怎麽傳得沸沸揚揚呢。”
紗羊忍不住驚呼,“才一個晚上而已,沒了槐樹的庇佑就這麽不行嗎?”
兩人雖然看不見紗羊,卻兀自往下道,“何家村三百年不受災,不管是村裏還是縣衙,誰都從來沒在那裏做過防災工事。哪成想呢……”
司樾颔首,“那是怪不得。”
她擡眸看向自己那一桌子,恒子簫低着頭,身子微微發顫。
“唉,誰想得到啊,三百年的神樹說沒就沒了。”
司樾哼笑一聲,“要我說,這可不是‘說沒就沒’了。”
“哦?怎麽說?”
“有道是,祿盡人亡、福盡災來。”司樾道,“舊蔭已盡,又不行善積德,哈,整整三百年風調雨順,再大的福報也該享完了。”
兩人點頭,“那倒也是。每次咱們這兒受了災,問何家村買糧,他們都把糧食賣得比金子貴;想去何家村借宿,比住皇宮還貴。”
“這也就罷了,去拜一拜那棵神樹,一個人就要五兩銀子,就是去天下第一寺添一次香油也不過五文錢啊,何家村的人真是瘋了。”
“要我說,要不是有神樹在,何家村那個地方早該被沖上幾百回了。”
恒子簫兩側的手緊握成拳。
他不由得再次反問自己:自己所做,真的對麽。
君子不虛行,行必有正。
七歲讀時尚覺得容易;而今他已十七,卻被這句話壓得喘不過氣來。
原來降妖除魔根本不是書中所寫的那樣酣暢淋漓、大快人心,而修道修行也根本不是法力越高就越暢快肆意。
他說不出的五味雜陳,渾渾噩噩,唯有一點事可以确定——他絕不敢再輕賤任何生命。
這頓飯吃得沉悶,結束後幾人租了輛馬車,往最近的太拟虛屏而去。
到了屏障交界處,馬車停了下來,恒子簫看見了屏內的同門,對方朝着他們一拜,“司樾真人、紗羊師姐、子簫師叔。”
“人就交給你了。”恒子簫目送梁嬸母女過去,“好好安頓。”
“是。”
梁嬸牽着女兒,跟着裴玉門的弟子走了,走出幾丈,芳兒倏地回頭。
她望着恒子簫,怯怯地道了一聲,“謝謝你。”
她說得極輕,可恒子簫還是聽見了。
他擡起手,和芳兒揮別,芳兒也朝他揮了揮手。
揮手時,她的袖口落下一截,手臂像是一根羸弱的麻杆,在曠野中輕輕擺動。
恒子簫豁然開朗。
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何非要殺了槐樹、救下這個女孩不可。
那大抵是因為,十二年前,他被扔進井裏差點溺死時,也在祈求有人能救他、救他離開那個荒誕野蠻的村子。
肩上忽而一沉,人影已遠,紗羊落在他的肩頭,偏頭看着他,“走吧,我們也要繼續趕路了。”
恒子簫望着那馬車駛去的方向,兩側緊握的拳頭漸漸松開,随後輕輕點頭,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