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滅了槐樹精, 恒子簫馬不停蹄地去敲響梁嬸的門。
何家村衆人還在夢中。
趁着天黑和雨聲的掩護,他禦劍帶着梁嬸母女離開了村子。
幾人暫且安頓在城東的一家客棧裏。
恒子簫當晚便用紙鶴給裴玉門傳信,請他們接納梁家母女。
将紙鶴送出後, 恒子簫才後知後覺地脫了力。
他踉跄着坐在了床上, 呆呆地望着前方, 雙瞳渙散,連聚焦的力氣也無。
紗羊擔憂地給他遞了水,又拿出藥粉揞在他傷口上。
“子簫…你還好嗎……”
恒子簫恍若未覺,藥粉落在傷處也毫無痛感。
等紗羊給他的脖子和兩腕都上完藥後, 他才猛地回神, 遲鈍地道了句,“不用了師姐。”
“都上完了。”紗羊收起藥盒,摸了摸他的額頭,“你今天太累了,快休息吧, 有回信了我會叫你。”
恒子簫搖頭,目光越過紗羊, 看向對面床上的司樾。
“師父……”
司樾餘光望了過來, 見少年雙手攥着膝上的布料, 眼睫微顫地望着她, 期期艾艾道, “弟子…做錯了麽……”
從激烈的鬥法裏回過神,恒子簫才意識到別扭之處。
他本以為師姐和師父是一道的, 因此師姐要他斬殺槐樹必也是師父的意思,可細細想來又有些奇怪。
如果師姐和師父的立場并不相同, 那站在師父的立場上,或許并不希望他殺了槐樹……
他做錯了麽……
司樾支着頭靠在床上, 對望着恒子簫,“怎麽,你不滿意這個結果?”
恒子簫遲疑着搖頭,“我、我不知道……”
他心裏發悶,可如今再選,他也只能選殺死槐樹這一條路。
雖然如此,但恒子簫知道,這不是最圓滿的結果。
“子簫,你已經做得夠好了,別想那麽多。”紗羊安慰他,也有幾分似在安慰自己。
要活人祭祀的妖精自然是邪惡的,他們做的沒。
殺了那槐樹精是功德一件,何必低迷。
恒子簫面色不改,依舊小心翼翼地看司樾臉色。
司樾哼笑一聲,“她說得沒錯。你沒有做錯。”
恒子簫抿了抿唇,移開了目光。
半晌,他低聲道,“可我把大師兄給我的劍弄壞了……”
“他不會怪你的。”紗羊道,“一把劍用了那麽多年,夠了。”
恒子簫垂眸不語。
司樾長嘆一聲,“你小子,真比女兒還要多情。”
她從床上起來,走到恒子簫面前,恒子簫茫然地擡頭看她,她道,“拿來,我看看。”
恒子簫連忙從儲物器裏取出那兩截殘劍。
兩截鏽跡斑斑的劍躺在一張布上,和廢鐵沒有兩樣。
司樾擡手,虛罩在劍上。
一道黯淡的紫光閃過,那兩截殘劍合二為一,褪去鐵鏽、填上了破洞,一瞬間恢複如初,又成了一把嶄新完好的長劍。
不知是否是恒子簫眼花,在昏暗的屋子裏,他隐約見到那劍上蒙了一層淡淡的紫意,握在手中,似乎有哪裏變得不一樣了。
“行了,”司樾收手,“閉上眼睡罷。”
“師父,我……”恒子簫擡眸,欲言又止,一只手忽然覆在了他的額上。
他看着司樾,逆光之下,司樾那雙紫黑色的眸子深邃而寧靜,如夜晚的大海,吸納走所有的浮躁與焦慮。
“無錯。”她對恒子簫道,“既是你唯一的選擇,就無錯。”
潮水般的疲倦頓時襲來,恒子簫煽動了兩回眼睫,便沒了力氣,困倦地倒在了床上。
紗羊幫恒子簫蓋了被子,一回頭,司樾已經走回自己的床上躺下了。
她飛到司樾身邊,看了眼司樾,略有忐忑道,“你…你覺得那槐樹精不該殺麽?”
為穩定恒子簫心緒,紗羊篤定地贊同了他的做法。
可她自己心中卻不由得飄忽起來。
司樾挑眉,“我什麽時候這麽說了?”
紗羊一頓,司樾忽而笑了,“莫非是你在這麽想?”
“我也不知道……”紗羊飛到她旁邊的枕頭上坐下,“我雖然不是特別了解你,但好歹也相處了三十餘載,活人剝皮這種事,我想你是絕不會贊同…至少也是不屑的。”
司樾揚唇,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紗羊嗔了她一眼,“你既然去了何家村,就一定是注意到了那棵槐樹。如果沒有子簫,是你自己獨身來此,又會怎麽處理這件事呢?”
司樾目光放遠,“我懶得管。”
“是,如果是傳聞中那個三千年前的司樾,或許不會管。”紗羊道,“我是問,你現在會怎麽做?”
司樾笑了一聲,伸出食指逗了逗紗羊,被她一把抱住,固定着不讓亂動。
“你太高看我了,如今的我,也不會管。”
紗羊一愣,“當真?”
她眉眼間流露出失望。
司樾道,“不過是殺了個妖,身為天仙,你有什麽可在乎的。”
紗羊垂下頭去,“我也不知道……按理來說,降魔總是不會錯的;可槐樹的那些話也并無道理。”
她也是畜生道的一員,因此對于槐樹所說人類剝獸皮一事亦有感觸。
“再有……”紗羊低垂着眼眸道,“我回來後也在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守護了何家村三百年,救了不知多少人命,單從數量上來判,也算是功過相抵?”
她判得猶豫,且馬上推翻,“可活人剝皮也實在是太殘忍了。”
司樾知道她在為難些什麽,開口道,“世上豈有非黑即白之事,不過看判官是誰罷了。你判她死,并無過錯。”
“所以你判她活,也沒錯?”紗羊望着她,“那你帶子簫來這裏,讓他當判官,是為了看他選擇哪條道?”
司樾餘光瞥向對面床上沉沉睡去的恒子簫。
“他不小了,該要獨立了。”
紗羊突然有些抱歉,這歉意沒的由來。
她抱住了司樾的手指,低落道,“司樾,我總覺得對不住你。”
司樾饒有興趣,“你終于悟了?”
“我沒和你說笑。”紗羊抿唇,繼而蹙眉,仰頭盯着她,“三千年前,你、你真的做過那麽過分的事嗎?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司樾哈了一聲,“你想呢。”
“我不覺得你會那樣,總得有個理由吧。”
司樾回視着她,從紗羊那雙清澈的眸子裏看見了兩分殷切。
她眸色漸深,沒有回應這份殷切,反而問:“莫非,你是在質疑神王和衆神?”
紗羊驀地睜大了眼,聲音瞬間拔高,“怎會!你開什麽玩笑!”
她一下子從枕頭上飛了起來,“好,你說得對,總不可能是那麽多神仙都搞錯了!哼,你有今日也是報應,好好反省罷你!我要離你遠一點!”
司樾不惱,哈哈大笑了起來。
屋內最終歸于沉寂,紗羊也累了,伏在恒子簫的枕邊睡了過去。
到了後半夜,恒子簫似乎睡得不安穩,眼睑之下的眼睛頻繁地動作着,陷入了極為真實的夢境。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這手比他的要再大上一點,在看四周布景,恒子簫反應過來——又是那個夢。
剛到裴玉門的那一年,他做過兩次長大以後的夢,這些年不再做了,可他卻對夢裏的一花一草印象深刻,時隔十年竟還記得一清二楚。
上一次的夢境中,他便是坐在這個房裏,随後被人叫出去和寧楟楓鬥法,寧楟楓還說他囚禁了他的妻子——想來也真是無厘頭。
不知道這次又會發生些什麽。
恒子簫起身下床,剛一動作,心髒倏地一顫,一股尖銳的疼痛傳遍四肢百骸。
他冷汗涔涔,随即四肢發冷,恍惚墜入了寒窟。
兩只修長的手蒼白冰涼,恒子簫摸了摸自己的指尖,心中愈發驚疑。
長大後的他似乎境界不低,更何況自己還是火雷靈根,至陽至烈的靈根,怎麽可能氣血短虛、血脈不暢?
再者,莫說是高境界修士,就算是普通男子,凡是年輕力壯者也不至于四肢冰涼。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不待恒子簫細想,他的身體又自發動了起來,從儲物器裏取出一個瓷瓶——這瓷瓶上回也出現過,恒子簫記得裏面裝了饧塊。
如今看來,這個瓷瓶應當是個藥瓶,只是小時候師父時常給他買饧塊,他也喜歡,所以連夢裏都變成了饧。
這一次從瓶子裏倒出來的依舊是饧塊,恒子簫吃了一顆,體內那股尖銳冰冷的疼痛頓時褪去不少。
他皺了皺眉,低頭審視了一番自己。
他并無外傷,難道是修煉上出了岔子……
這也說不通,火雷這樣純陽的靈根,就算走火入魔,也該是五髒焚熱才對,要如何大的偏差才能讓一個火雷靈根者練到身體發冷的地步?
窗外倏地劈過一道厲雷,恒子簫擡眸,這才注意到外面正是陰天大雨。
恒子簫喜歡聽雨,尤其是雷雨,濃郁的雷靈氣點綴其間,使沉悶的雨天有了兩分趣味。
“主上。”門外有人叩門。
恒子簫轉頭望去,喚道,“進來。”
來人是一位年輕男子,恒子簫看不出他的年紀,卻一眼看出,他是元嬰初期的修為。
他頓時一怔,繃緊了身體,随即卻又放松下來,耳邊似乎有人告訴他:
他的修為遠在對方之上,不必驚慌。
“主上,”來人對他跪下,“人已抓到,正在咎刑司審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