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恒子簫抿唇, 眉間緊鎖,餘光注意着身後。
這些血屍大張着嘴巴,除上下兩排染血的牙齒外, 口中一片漆黑, 仿若深不見底的空洞, 發出灌風般的“嗬嗬”聲。
鋪天蓋地的腐臭味充斥在空中,這臭味如有實質,将人眼睛熏得刺痛。
恒子簫被圍在中央,他握着劍, 腳下開始走動, 戒備着四周。
十數血屍搖晃踉跄着靠近,将包圍圈慢慢縮小。終于,在槐樹的一聲嘯令下,塊頭最大的血屍朝着恒子簫飛撲過去。
恒子簫當即擡劍抵擋,劍光一閃, 他側步閃身,避開撲來的血屍, 劍斬在它的胸口, 将黑血淋漓的屍體一分為二。
一擊得手, 恒子簫卻臉色大變。
他手中這把白笙贈與的劍居然發出滋滋聲響, 所沾腐肉之處如冰雪消融, 被腐蝕成鏽!
才斬一頭血屍,他的劍就成了一根破爛。
電光石火間, 第二頭血屍撲來,恒子簫下意識擡劍抵擋, 那把殘破的長劍霍然被血屍撞斷!
半根殘劍落在地上,恒子簫瞳孔一縮, 接連兩個空翻和血屍拉開距離。
“糟了!”紗羊驚呼,“他就只有這一把劍啊!”
她的聲音不僅沒能幫到恒子簫,反而吸引了槐樹的注意。
槐樹在血屍的幫助下,騰出了手,有了空。
她指尖一動,兩根藤蔓在夜色的保護下匍匐游動,欲将恒子簫的同夥抓住。
她斷定這少年的同夥也和他一樣,必不是好人,一并處理了幹淨。
紗羊焦急地望着前面,全副注意力都在恒子簫身上,對此渾然不覺,那藤蔓驟然竄出,奔着她和司樾後背而去。
槐樹彎眸,露出得手之色,然而下一刻,那倚着門框的女人頭也不回,只懶洋洋地擡了擡左手二指,兩根藤蔓便如被抽了骨的蛇一般,萎靡地掉落在地,再也不受槐樹的控制。
槐樹一驚,再度端詳起司樾。
這女人相貌平平,周遭氣質如凡人一般,使她沒有注意。
如今細看,也還是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來……
她凝望的時間太久,被她打量的女人餘光望來,露出一只黑中帶紫、紫至發黑的眸子。
那眼眸裏沒有敵意、沒有善意,只是平平地看了她一眼,繼而又收回了目光。
槐樹偏頭,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卻有一股無形的壓力鎮住了她的手腳,令她本能地不敢再對司樾出手。
另一邊,恒子簫丢了殘劍,不得不從懷裏拔出金鱗匕來。
血屍的威力遠超他的想象,他再沒有其他武器可用,只有這把匕首。
金鱗匕一出,槐樹蹙了蹙眉,臉色也凝重了兩分。
血屍前仆後繼地朝着恒子簫沖去,他手中轉出一道金色刀花,将匕首反握于手,橫起小臂,持匕擋在胸前。
金鱗匕擋下了一只糜爛的血手,它不同白笙給予的那把劍,和血屍相觸依舊完好無損。
恒子簫放下了提着的心,不止是為了自己而慶幸,更也為了金鱗匕。
這是師父賜予他的第一件寶物,陪伴他十載有餘,若壞在這裏,實在可惜。
确定血屍對金鱗匕無害之後,恒子簫便放開了手腳。
身後、身側另有血屍圍來,他餘光一掃,腳跟為軸,帶動腰、臂,力慣金鱗匕,迅疾轉身。
黑色的匕首上蕩開一層水波般的魚紋,刀刃割開前方的血手,随恒子簫扭身,掃開一道金圈,劃過四頭血屍,濺起一片黑紅色的血霧。
槐樹的臉色愈加難看,認出這是刺破她衣裳的匕首。
這把匕首果然不是凡物,只在一個築基小子手裏便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她五百年道行都險些被它傷到。
四頭血屍應聲倒地,後方又有新的補來。
恒子簫眸色愈厲,擡臂上削,正對血屍面門。
然而出手之後他的動作猛然一頓——短了。
他用慣了劍,此時距離正是長劍所能及,可匕首卻遠遠不夠。
出招過早,匕首沒能觸及血屍,對方乘隙撲來,一口咬在了恒子簫持匕的右臂上。
恒子簫額上頓時滲出冷汗。
他左手即刻成拳,一拳勾在了血屍的太陽穴處。
屍已非人,太陽穴不再是血屍的要害,它死咬着恒子簫的右臂不放,恒子簫弓起腰背,右拳發力,對着它的頭部又猛砸三拳,終于将那顆腐爛的腦袋砸脫。
血屍甫一松口,恒子簫立即禦氣跳出包圍圈,遠離血屍群。
他捂着被咬的小臂,臉色有些蒼白。
被捂着的地方皮肉發黑,一道鮮血順着袖口流下,滴落在地。
血屍離他尚有一段距離,然三根藤蔓倏地從恒子簫背後躍起,纏上了他的雙腕和脖頸。
“子簫!”紗羊大急,恒子簫被死死勒住,雙腳離了地。
他使勁掙紮,槐樹亦是使出了全力。
她雙瞳發亮,身上浮動着翠芒,肅殺之色不亞于恒子簫,勢必要将他除去。
恒子簫被吊在藤上掙脫不得,遠處的血屍又朝他襲來。
如此危急,他根本沒有還生之機。
“司樾!司樾!”紗羊急得大喊,“這次夠了吧!該你出手了!”
可司樾巋然不動。
眼見最前面的那頭血屍距離恒子簫只剩下數丈,紗羊氣得扯她頭發,“他的表現還不夠嗎?難道你真要他死在這裏不成!”
紗羊的焦急不再是為了完成任務,她看着恒子簫一點點長大,心裏早已把他看做弟弟,此時此刻焉能不急。
司樾掃了眼旁邊的槐樹。
随着血屍的靠近,恒子簫掙紮得愈發厲害,槐樹拼出了全力,死死咬牙才能将其束縛住,并不輕松。
那雙暗紫色的瞳孔晦澀不明,看過了吃力的槐樹精後,司樾的視線又落在了臉色漲紅、呼吸困難的少年身上。
片刻,她瞌下眼睑,繼而擡眸,對着恒子簫道,“小子,死到臨頭了,有什麽寶貝就別藏了。”
恒子簫被勒得雙眼泛淚,視野模糊一片。
聽到司樾的聲音,他漸漸遲緩的思緒驟然提起。
有什麽寶貝……
他不懂師父的話,除了這把金鱗匕,他還有什麽寶貝?
恒子簫把儲物器的東西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都沒覺得自己還有什麽東西能被稱作寶貝……
看着越來越近的血屍,他雙腿踢蹬得愈發用力,呼吸也徹底亂了方寸。
寶貝、寶貝——他有什麽寶貝!
為首的血屍似乎近在咫尺,它張開血盆大口,口中的屍臭熏得恒子簫皮肉灼痛。
血屍……屍!
他霍然明了,儲物器上發出一陣微光,下一刻,一只白色的紙燈籠掉在了地上。
燈籠以白紙糊架,慘白的紙裏有一點幽火,透出藍色的詭光。
燈籠前方,書着一個大大的[屍]字。
落在地上,那火也沒有燒着燈紙,只是靜靜地散發出冰冷的幽光。
這燈光談不上明亮,只黯黪地照了一小方。
恒子簫從來不知道這燈籠有什麽作用,直到此時,為首的血屍朝他面門撲來。
它納入藍光範圍,忽而間,血屍自與燈光接觸的部位如齑粉一般,飄散在了光裏。
不僅是血屍在燈光中化為了齑粉,恒子簫身上的妖藤亦是如此,化為了點點粉塵。
沒了藤蔓的束縛,恒子簫摔在了地上,捂着喉嚨咳嗽了兩聲。
槐樹用力之深,使他脖頸和兩腕都留下了一圈黑紅色的淤痕。
兩腕尚可忍受,但脆弱的喉嚨裏一片火燒似的疼痛。他趴在地上的時候,另有幾只血屍沖來,在屍燈的光亮下皆步了前輩的後塵,化作星星點點的齑粉。
槐樹大驚,紗羊亦是一驚:“這燈籠是什麽來歷?怎麽如此厲害?”
她回眸看向司樾,見了司樾那張臉,不由得道,“算了,你別回答我了,反正肯定也是‘忘了’。”
司樾眼裏流露出贊許。
恒子簫靠着屍燈挺過了生死關頭。
他撫着喉嚨咳嗽了兩聲,緩過勁來,擡頭望向眼前的燈籠。
他伸手去拿,一株藤蔓搶在他之前,欲将屍燈奪來。
藤蔓剛一靠近,便又如方才那樣碎成了粉末。
恒子簫從燈後擡眸,在槐樹臉上看見了驚慌。
槐樹後退兩步,不知那是何等法寶,但有一點明了——有了這盞燈籠,恒子簫諸邪不避,即刻能取她的性命!
果不其然,恒子簫迅速起身,右手持匕,左手提燈,沖進血屍群中,把燈籠當做短鞭來甩。
幽光所到之處,血屍盡數泯滅。
不消多時,那些能銷金融鐵的怪屍便在燈光之下化為煙塵,徒留一地黑紅色的黏血。
沒有血屍的阻攔,恒子簫提步朝着槐樹精奔去。
槐樹驚懼地向後撤離,恒子簫提着燈籠緊追不舍,兩人跑出了何家村的地界,往墳山而去。
“走!”紗羊扇着翅膀,對司樾道,“我們也快跟上,小心他中了槐樹的陷阱!”
司樾動了動脖子,“那就看看去。”
待她們趕到,槐樹已被逼到了本體之下。
參天的槐樹上槐花搖曳,她一步步後退,直至靠上了樹幹,雙眸驚恐地盯着恒子簫手中的屍燈。
她無路可退,對着恒子簫喝道,“我庇護此處三百年有餘,你殺了我,這裏的百姓不會放過你!”
紗羊正要飛去恒子簫身邊,被司樾扯住了一條腿。
她回頭,見司樾立在幾層臺階之下,靜靜地向上望去。
“就在這裏罷。”她道。
恒子簫朝着槐樹前進一步,“你作惡多端,死有餘辜。”
“作惡!我作了什麽惡!”槐樹撫上胸口的狼毛,激動道,“我三五年才取一張皮,可凡界的獵人年年都能剝下三五十張!和他們相比,我哪裏稱得上是作惡多端!”
恒子簫腳步一頓。
“你放了我,”槐樹從他臉上看出了一分猶豫,哀求道,“我再也不取人皮就是了。”
恒子簫握着匕首的左手微緊。
他駁不了槐樹的話,可眼前閃過跪在地上、絕望哭泣的梁嬸,閃過躲在梁嬸身後、怯怯打量他的芳兒。
三百年間,有多少個梁嬸、多少個芳兒。
若只是殺頭獻祭便也罷了,卻要活人剝皮,用水銀灌頂,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皮肉被剝下,露出一副血肉模糊的身子來……
恒子簫閉了閉眼。
他也曾猶豫過。
雖然師父對這槐樹不置一詞,但師姐的态度十分明了。
他受師門之恩、學習法術,是為了造福黎民。
恒子簫沒有将槐樹打回原型的功力;
也不能留在此處,永遠監督她的言行。
為今之計,只有是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少年睜開雙眼,濃密的黑色眼睫下,是和夜色一樣濃黑的眼眸。
他道,“抱歉。”
說罷,恒子簫左手一揚,屍燈落在了槐樹根下。
槐樹精瞳孔驟縮,在幽幽的藍光下,偌大的槐樹發出凄厲的沙沙聲。
“不——不要——不……”
女人的身影在燈光中消散,那巨大的槐樹上,數萬枝條瘋狂地顫抖起來,如悲鳴哀嚎般。
霎時間,無數的槐葉和槐花落下,散落整個墳山。
它們飄着、顫着,灑滿全山。
那白色的花串落于成百上千的墳旁,像極了一張張凄涼的挽聯。
短短幾息,郁郁蔥蔥的槐樹只剩下了光禿的枝條樹幹,頹敗朽矣。
“結束了……”
紗羊吐出一口濁氣,如釋重負,心裏卻無端有些空落落。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空虛。
斬妖除魔,是順應天理之事,她所敬仰的那些神君仙君各個都降服了不少妖魔,有着傲人的功績。
可為什麽,她卻像是脖子上拴了根墜子似的,擡不起頭……
紗羊側身,看向一旁的司樾。
司樾雙手揣在袖中。
她仰着頭,望着漫天飄散的花葉,發上的柳枝随着夜風而動。
紗羊一愣,不知是否錯覺,自隐約間聽見了一聲嘆息——
嘆息?
司樾這樣沒心沒肺的女人,竟也會嘆息?
她覺得這是幻聽,想起了要緊處,連忙朝着山上飛去。
初次對敵便是如此嚴峻之形式,那孩子想必是累極。
紗羊飛上了山頂,就見凋零的槐樹下,恒子簫垂着頭,茕茕獨立着。
他身上的黑衣和背後的黑發與夜色融為一體,沾着斑駁的飛血,蹭了土塵,又有破損,顯出兩分形單影只的單薄和涼意。
聽見翅膀震顫的聲音,恒子簫才醒神般回過頭來。
他與紗羊對視,目光又往她身後探去,尋找司樾的身影。
“子簫!”紗羊飛到他身旁,忙不疊地問:“吓壞了吧,可還有受傷?”
恒子簫搖頭,“師姐,我沒事。”
說完,他看見司樾攏着袖子一步步走上了山頂。
司樾立在臺階前,定定地望了會兒那枯竭的槐樹,過了片刻,那視線才落在了恒子簫身上。
這目光摻和着許多情緒,卻又歸于缥缈,似是看見了什麽東西塵埃落定。
恒子簫一怔,陡然想起司樾的立場。
“師父……”他喚了一聲,卻又悵然若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走罷。”司樾轉身。
她背着恒子簫,于那漫天落下的槐花中,道,“帶上你的人,天亮就不好走了。”
轟——
霍然間,夜幕上劈過一道驚雷。
下一刻,有瓢潑的大雨落下,降在了這何家村內。
恒子簫腳旁,一束槐花被豆大的雨水沖走,混合着泥濘,滾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