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恒子簫并不意外槐樹找上門來。
草木類的精怪比飛禽走獸更能洞悉周圍的變化, 自己對芳兒使得那些伎倆,怕是逃不過她的耳目。
他只是沒有想到,離原定的祭祀日才過了兩天對方就找上了門來, 更沒有想到, 提出如此殘忍之法的妖精, 看起來既不兇神惡煞,也不陰邪狡詐,相反,倒有兩分清雅仙逸。
他盯着槐樹精, “你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 有什麽臉面提教養二字!我已将此處情形告知了琭海宗,不日便有仙家弟子來此除妖,你若不想被燒成木炭,趁早離開,休再傷人!”
“傷天害理之事?”那雙翠色的眼眸微微睜大, 顯出些許詫異來,“你倒是說說, 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
聽了這話, 紗羊忍不住了, 她從司樾領口探出一個腦袋, 罵道, “你把人皮活生生剝下來,還把那些人燒了當做花泥, 這還不叫傷天害理麽!”
她發出聲音後才引起了槐樹的注意。
她扭頭朝着屋內看去,目光在司樾身是上停頓了一瞬, 繼而訝道,“你們休想騙我。我雖然久居山野, 可也知道外頭人人都是這麽做的。”
“什麽!”
槐樹擡手,撫上自己領口的狼毛。
蔥白纖細的四指陷在灰色的狼毛裏,指尖稍動,便将周圍的狼毛撥得顫動起來,仿佛活了一般。
“這是我丈夫從狼王身上剝下來的。”槐樹道,她又拉來身後的頭發,那裏綴着鳥羽,她挑起一片,說:“這些,是他從一只白鷺身上拔下來的。”
“那時候,那只白鷺天天來我枝上,告訴我它今天去了哪裏、做了什麽,替我排解了五六年的孤寂。”
她說着,撚動着那根羽毛,期待地問幾人:“好看嗎?”
紗羊恍然大悟,“難道你是因為何家村的人獵殺了你的朋友,所以才這麽報複他們?”
“什麽?”槐樹一驚,“不,我只是在贊嘆神子的智慧。”
她笑了起來,“他們多麽聰明,竟能想到将它人皮毛剝下,用來妝點自身——天下除人類外,再沒有如此聰慧的生靈了。”
槐樹又轉了一圈,向他們展示自己身上的衣服。
“剝皮制衣,這是我丈夫教給我的。從前我也如你們一般有過顧慮,但他告訴我,人人都是這麽做的。”
“我不信,他便帶着我去了市集,把剛剝下來的皮毛賣給了縣衙和幾個小道士,不管是官府還是仙家弟子都沒有訓斥他,我這才放心。”
“人類乃是神子,是我等妖精之楷模。他們所做,皆是天理神旨,效仿他們是順天而行,又何談傷天害理呢。”
“若這叫做傷天害理,你們也不該找我。論先來後到、論數量多少,自有別人比我更傷天害理。”
她見恒子簫久久不語,咦了一聲,“莫非你從未見過獸皮?那也難怪。”
“好罷,你若不信,我可以給你一塊,你帶回去問問你的師父,他一定知道我所言不虛。”
槐樹溫聲細語的一番話,令紗羊先是瞠目結舌,堵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恒子簫沉默片刻後,道,“你既然知道人類是神子,又是誰給你的膽子去剝神子的皮!”
“我又不修仙道,為何不敢。”槐樹笑道,“你瞧這外頭,天若降災,一場洪水便帶走多少神子?我這三五年才取一張皮,已是出于對天神的恭敬了。”
恒子簫眯眸,“天災所致,乃是輪回報應,你一個樹妖,也配和天相比?”
“如此說來,被我取走性命的,也是輪回報應。我若是無故取人性命,壞了因果,天神鬼差又豈能容我?”
恒子簫一愣,回眸看向倚在床上的司樾。
他本是義憤填膺地想要誅殺妖邪,認為自己所做乃不平則鳴,可如今竟啞口無言,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剝活人皮祭祀妖精,這是何等殘忍的邪法,怎麽到了槐樹口中竟無一點過錯……
他不說話,槐樹悠悠嘆了口氣,“念你年幼,我不與你計較。今日說理與你,你若是明辨是非,就別再胡鬧了。否則,我可要替你師父教訓教訓你。”
司樾對上了恒子簫的眼,她知道恒子簫被這槐樹說的內心動搖,想從她這裏尋求幫助,穩定心神。
她半瞌眼睑,忽而一笑,不出一言相助,反問恒子簫,“事已至此,你想如何呢?”
恒子簫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做了。
紗羊同樣看出了恒子簫的迷茫和動搖,她顧不得害怕,噌地飛了出來,喊道,“子簫,別被她的歪理蒙騙了!你想想芳兒,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要被人生生剝皮,她又做錯了什麽!你若不管她,她必死無疑!”
恒子簫一驚,回過神來,握緊了劍柄。
不錯,那些被剝皮的孩子何其無辜!他竟被這妖女所蒙蔽,險些着了她的道!
“該被教訓的是你!”恒子簫不敢再聽槐樹的胡言,對着她劈出一劍,劍氣燃火,熊熊火光照着槐樹破去。
槐樹低呼一聲,腳尖點地,眨眼間向後飄出十數丈。
她落在了屋外的空地上,牽着自己的裙子,低頭看了看有無燒壞。
再度擡眸時,恒子簫已提劍沖來。
靛青色的長劍上纏繞着雷電,夜中少年的眉眼比劍更利。
他一劍将槐樹打出門外後,緊追出門,甫一近身,左手劍指在前,右手持劍于左側,自胸前削劍而出,槐樹連忙擡手擋下,恒子簫一招不成,立即轉身蓄力,再出一記平抹,掃出一圈圓弧劍氣。
槐樹連連後退,翠色的眸子裏浮現些許錯愕。
既是為了恒子簫的突然變臉,也為這小少年劍法中的暴戾之氣。
“小小年紀,竟如此兇狠。”她退開之後,凝神打量着面色冰冷的恒子簫,“我本無意開殺戒,可你劍中戾氣過甚,若放任不管,日後必為禍世間!”
恒子簫眯眸,沒有說話,再度朝着槐樹襲去。
那眸中黑暗看得槐樹心中一驚。
她雙眉微蹙,雙手于胸口結印,四周草木沙沙作響,赫然間,無數藤蔓自她身後蔓延而出,如蛇一般朝着恒子簫蹿去。
恒子簫接連閃身,躲過側邊刺來的藤蔓,腳下的土地上伏來暗藤,他縱身起躍,槐樹瞧準時機,再對他射.出一株。
空中躲避不及,恒子簫被束住腰身、定在地上。
槐樹眸中發出翠芒,調動數百藤蔓,頃刻間織成天羅地網,欲将恒子簫罩在網下。
紗羊飛出了房門,看着密密麻麻的藤蔓籠罩住了恒子簫,着急地回頭催促司樾,“司樾!快去幫忙!”
司樾慢悠悠地從床上下來,走至門口,就見恒子簫劍指擦過劍身,長劍上亮起鮮紅法光,四周雷電纏繞、劈啪作響。
他低喝一聲,長劍圓掃,硬生生扭斷了腰上的藤蔓。
至陽至剛的劍氣迸發而出,火雷相碰,如浴火破繭般,将密不透風的藤蔓焚燒炸裂,碎成一段段焦炭。
被雷電炸開的藤蔓四散在地上,上面燃着餘火,恒子簫踏火而沖,自槐樹側翼襲去。
槐樹一驚,再度調動蔓藤,剛一動作,恒子簫左手便撚起劍指,掐一段烈火訣,搶在槐樹之前,在她身後的藤上砸下了三道烈火。
那火險些燒到槐樹身上,她來不及滅火,恒子簫已提劍自空中刺下。
她連忙脫身離開,向後躍出數丈,還未落地,恒子簫已一劍斬下,暴烈的劍氣直沖槐樹,欲将她攔腰斬斷。
槐樹美眸微睜,雙手于胸前改換咒印。
一陣白光亮起,上萬槐花花瓣凝聚成團,裹在了恒子簫身周,如絲綿般将他困住。
一股幽香鑽入恒子簫的鼻內,他馬上擡袖掩鼻,卻還是慢了一步。
那香味令他頭暈腦脹,四肢也沒了力氣。
他的雙腿綿軟無力,往前一步,就措不及防地跪了下來,只能勉強靠着劍保持平衡。
見他跪地,槐樹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沒想到一個才築基的孩子竟把她逼到這個地步。
他招式中的殺氣絕非普通築基修士所有,那橫沖直撞的劍氣實在可怕。
槐樹落在地上,嗔了一聲,“好個道士。我好言相勸,你竟這樣不分青紅皂白。我犯殺孽向來是為了自己,今日除了你,倒也算是造福一方了。真不知道是誰把你教成這樣!”
司樾抱着胸倚着門框,聽了這話,摸摸鼻子,別過頭去。
紗羊扒着司樾,“你還等什麽呢!子簫危險了!”
司樾還沒說話,困在花團之中的恒子簫卻驀地擡眸。
他死死盯着槐樹,眼神如利箭一般。
方才那過于雷厲風行的劍勢和暴躁的殺氣,确有兩分是為了掩蓋恒子簫動搖的內心。
他反駁不了槐樹的話,只能虛張聲勢。
但在槐樹說出這句話後,一切都變得不同。
他右手緊握住劍柄,撐住自己的身體,左手擡起劍指,咬牙默念法訣。
他身體動不了,可體內的法力并不受阻。
猛然間,他收了劍指,左手也握于劍上。
槐樹呼吸一滞,直覺不對,立刻念咒,凝起雙倍數量的槐花瓣,将恒子簫緊緊鎖于期間。
白色花團之中,少年低垂着頭,單膝跪地,雙手拄劍,墨色的發尾垂在身前一側。
隐約間,空中轟起一聲遙遠沉悶的雷鳴。
恒子簫上無父母,下午兄弟,只有一面刻在背上的災印。
他知道自己卑賤、弱小、不讨人喜,對司樾來說,他遠遠夠不上“弟子”,只能算是一個随行。
正因如此,恒子簫力求盡善盡美,他讨好司樾,努力修煉,為的就是能讓師父認可他的能力、認可他這個徒弟。
或許是他錯了,或許槐樹才是對的,可恒子簫不管對錯,他只知道自己絕不能讓師父蒙羞!絕不能當着師父的面敗給他人!
槐花收緊,濃郁的花香悶得恒子簫喘不過氣。
他咬緊牙關,自丹田發出一聲厲喝,雙手之下,長劍碩碩,烈火與暴雷齊鳴,順着劍脈,轟然砸入地裏!
轟——!
雷火爆燃炸開,蕩起一圈紅藍交織的激浪,将他周身數萬繁花盡數破開!
恒子簫自亂花之中提劍奔走,雙眼微紅,死盯着驚愕的槐樹。
他舉劍而下,纏雷帶火,那雙黑眸在槐樹清澈的眼中倒映出了一片扭曲的執念。
他不能敗,他不能丢人,不能讓師父覺得他無用!
“嗬——”長劍勢如雷霆,自槐樹頭頂落下,直至劈開大地,落下一道被雷火焚黑的地縫。
恒子簫這一劍沒有落空,女人的身形卻在他劍下化為一抔白花,散落滿地,不見人影。
紗羊僵着身子問:“她死了嗎?被殺死了嗎?”
恒子簫的劍法遠超紗羊想象。
她看着恒子簫從小練劍,在紗羊的印象裏,恒子簫只是個勤勉用功的小孩,毫無實戰經驗,所以方才如此焦急地催促司樾幫忙。
可她不想,恒子簫初次下山對上妖魔就有如此純熟之應對。
他劍中氣勢絕非初出茅廬的小道士,一上來便飽含兇煞之意。
紗羊不禁想起恒子簫剛到裴莘院時,那一天晚上,只有六歲的他撲倒了恒婷珠,取出懷中的筷子,心平氣靜地取她性命。
她一直以為,恒子簫上一世成魔,都是趙塵瑄之過。
可難道有些東西真是與生俱來、揮之不去的麽……
恒子簫胸口起伏着,沒有放松警惕,忽而間,一道空靈的聲音自恒子簫身後傳來——
“你,果然不是善類。”
他揮劍轉身。
十丈開外,槐樹孑然而立。
她的面上再無柔婉的笑意,徒留一片冷然,鬓上的兩串槐花也只剩下了一串。
“你比妖魔更加可怕。”槐樹提起長裙,一字一句道,“我要除了你。”
她拎着裙擺兩側,那厚重的裙子被她提起,裙擺處的狼毛離了地,一絲黑紅色的鬼煙從她裙底鑽出,彌漫在了空氣當中。
恒子簫後退半步,瞳孔微縮,眼前的景象令他胃部翻騰,那随着氣血上湧的暴戾都退去了兩分。
槐樹的裙擺之下,忽然探出了一只血手。
那只手血肉模糊,只有骨肉,沒有皮膚。
血手之後,一個恍惚是被剝了皮的人爬了出來。
一個、兩個……
她的裙下不斷有這樣的怪物爬出。
它們身上是糜爛的血肉,從頭到腳沒有一塊皮膚,行動之間滴下黑紅色的黏稠腐血,那血落在地上,便将土地燒出一個黑洞。
紗羊倒吸一口涼氣,又貼緊了司樾,“這、這不會是那些死去的‘花侍’吧……”
一共十三人,他們搖搖擺擺,行動遲緩地朝着恒子簫圍去,将他包圍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