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恒子簫這才知道昨天晚上梁嬸說他美、會招惹禍事, 是指怕他也被神槐選中。
他不由得問:“何家村竟也真的同意了?”
“又有什麽辦法呢……”梁嬸嘆道,“若不應允,惹怒了槐娘娘, 這地裏便長不出一顆糧食, 山上就打不到一根鳥毛。”
“何不搬走, 去往別處?”
梁嬸沒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舍不得。”
有神槐的保佑,何家村風調雨順, 不論是種田還是打獵都事半功倍。
別處每每受災就要死半個村子, 可他們只要每隔幾年送一個過去,便能五谷豐登,全村太平,天下哪裏還有這麽劃算的買賣。
“每當槐娘娘選中喜歡的人時,便會在那人枕邊留下一串槐花。”
望着手中的那串白花, 梁嬸的眼睛又紅了起來,“收到槐花的人, 被稱為花侍。村子裏會為她擺上三天酒席, 既是為了感恩槐娘娘顯靈, 也是為了…”
她忽而語塞, 說不下去了。
恒子簫給她倒了點水, 梁嬸沒說,只是細細地哭, 她這兩天似要把這輩子喝的水都得哭盡了。
緩了好一會兒,她才斷斷續續地往下, 告訴恒子簫個中緣由。
為了讓花侍的皮膚更加紅潤飽滿,何家村會給花侍連灌三天的酒, 使得經脈舒活,血液充斥于皮膚當中。
恒子簫皺眉,“難不成還真要剝皮?”
梁嬸點頭。
她的頭一低,兩行熱淚便落了下來,灌過那張經了半輩子風霜的臉。
她告訴恒子簫,在灌酒三日後的那一晚,趁着花侍酒醉,便将其帶去槐樹下,用利刃在其頭頂劃出十字,撕開四角,從十字口裏灌下靈液。
恒子簫是知道靈液的,它又被稱為神膠、元水,另有一名,叫作水銀。
水銀從人頭頂灌下,順着十字口從四面往下墜,便能使皮膚和血肉生生剝離,得到一張完整的人皮。
此時花侍被剝下了皮,有的生生痛死過去,但大多還沒有殒命。
不管是否咽氣,何家村都會将花侍丢入烈火之中,燒成花泥,敷在槐樹腳下,使其身體滋養槐樹,其靈魂侍奉槐神。
饒是恒子簫讀過不少活人祭祀的案例,何家村的祭祀之法也依舊讓他毛骨悚然,可被列位最殘忍的一例。
山下的鑼鼓不知何時停了,只有一點豆燈的屋子昏暗而寂靜。
總是這樣荒誕,在最盛大的喜悅處,又藏着最絕望的悲哀。
恒子簫擰眉良久,驀地起身,對梁嬸一拱手,道,“梁嬸您放心,既然我知道了這件事,就一定不會袖手旁觀。不管成功與否,我都會盡力一搏,拼命将您女兒救回來。”
梁嬸一驚,随即搖頭,“不,別。你就是将她救回來又如何?惹怒了神槐娘娘不說,還會惹怒整個何家村,我們娘倆往後又怎麽能活呢。”
束縛梁嬸的,并非鬼神,而是整個何家村和她寡婦的身份。
恒子簫沉默了一下,又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我一定會在祭祀前找到萬全之法。若何家村實在待不下去,您可願意跟我們離開,和女兒到修真界生活?”
雖然師父說,他們招惹了禛武宗的趙塵瑄,一時片刻不便回去,但他至少可以将這母女二人送進太拟虛屏,傳信讓裴玉門派人接應。
聽到他的話,梁嬸倏地睜大了眼,她站了起來,怔怔地盯了恒子簫半晌,随即猛地跪了下來,哭泣道,“若真如此,我又該如何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恒子簫連忙扶她,“降妖除魔、救人于水火乃是修士天職,您且稍等,待我回去請教師父。”
他向梁嬸保證,就算他除不掉那棵槐樹,也一定救她女兒出來。
聽了這話,梁嬸又是哭又是笑地感謝了恒子簫許久,口中念叨着老天有眼,又讓他多加小心。
恒子簫回去之後,立刻把事情禀明了司樾和紗羊。
紗羊聽得翅膀都僵了,“這算什麽神!區區一棵樹精,竟如此猖狂!那琭海宗還有此處的土地都是幹什麽吃的!”
司樾忍俊不禁,“那土地自己個兒都被淹得夠嗆,哪還有餘力管這些。”
“可這也實在是太過分了!”紗羊道,“活生生把皮剝下來——這心腸也太狠毒了!”
她罵完立刻看向司樾,眼神如箭,“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司樾聳肩,“你別這麽看我,你我是一起來的,這事和我有什麽關系。”
紗羊哼了一聲,愈發篤定妖魔可惡。
司樾雖然和此事無關,卻也得了她的遷怒。
“師父,”恒子簫壓低了聲音問:“是否趁夜把芳兒偷出來?”
司樾嗯了一聲,“那好,你先去試試。”
恒子簫本有十之八.九的成算,他的道行不比槐樹,可對凡人怎麽說也是綽綽有餘,但聽司樾的語氣,恒子簫又開始不确定了。
“師父,是有哪裏不妥嗎?”他問。
司樾一笑,“我還想看看熱鬧,沒想到你小子越發懂得察言觀色了。”
紗羊替她道,“子簫,這槐精既能護住一方水土,就表明此處地界已盡在她的掌控之中。這裏的一草一木都聽她調遣,你把芳兒救出來容易,帶走卻難,到時候可真是‘草木皆兵’了。”
恒子簫思忖道,“師父,我的能力不足以殺出一條路來麽?”
“這便是我想看的熱鬧了。”司樾咧嘴,“你是雷火靈根,專克草木,因而誰輸誰贏尚不一定。”
攸關人命之事,須得穩妥。
恒子簫對着司樾躬身作揖,“請師父教我。”
“你要救人,又怕槐樹阻撓。”
“正是。”
司樾傾身,食指在空中繞了個圈,笑道,“這還不簡單?你把順序掉個兒,先把槐樹解決了,再帶人出去。”
“你說的簡單。”紗羊道,“他要是能解決槐樹,還怕救不了人麽。”
“他怎麽知道自己解決不了呢。”
“他又不知道那槐樹的深淺,怎麽知道自己能不能解決。”
司樾道,“這就是了。在這裏排兵布陣,說了半天,他連人家深淺都還不知道。”
“師父是讓我直接去找那槐樹?”恒子簫一愣,“可……一旦鬧起來,這何家村就再也待不了了。”
若他除不掉槐樹精,那就無法待在何家村裏,解救芳兒也就更難了。
槐樹精能調動的不止是這裏的草木,還有整個何家村的村民。
屆時他們将芳兒藏匿起來,這荒郊野外,本地人若是有心隐藏,就算是軍隊來了也搜索不到。
“傻小子。”司樾一叩恒子簫的頭,“白日在外面還有兩分機靈,一回來我面前就發呆,怎麽,你也是樹精,沒了陽光就不行?”
恒子簫捂着頭,茫然地望着司樾。
司樾不耐地揮手,“好好想想,別老看我。”
恒子簫抿唇,沉下心裏重新梳理了一遍現狀。
槐樹好皮,芳兒因生得清秀,于是被槐樹選中。
何家村的村民為了讓芳兒的皮膚更加鮮豔飽滿,會給她灌酒三日,今晚已灌了一回,第三晚灌完就要帶去樹下剝皮,他只剩下兩天時間。
這四面八方都是槐樹的勢力,若直接劫走芳兒,帶着人很難突圍,極有可能他和芳兒都落入槐樹之手,此路不通。
若先和那槐樹決戰,他連五成的把握都沒有,一旦失手,整個何家村都會視他為敵,屆時下至草木上至村民都成了他的敵人,想要營救芳兒就愈加困難。
那麽,先悄悄救下芳兒,藏一無人知曉的隐秘處,等除了槐樹後再帶她走又如何呢——
這方法更行不通。
此間草木都是槐樹的眼睛,他又能找到什麽隐秘處。
不管是先救人還是先除妖,似乎都是死路,完全走不通。
見他眉頭越皺越緊,司樾食指在他眼前繞了個圈,道,“想不出來啊,想不出來回頭再想。”
回頭?
恒子簫望着司樾,依言回頭想起。
槐樹好皮,芳兒因生得清秀,于是被槐樹選中。
何家村的村民為了讓芳兒的皮膚更加鮮豔飽滿,會給她灌酒三日……
恒子簫倏地眼睛一亮,低喊道,“師父、師姐,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了?”紗羊問。
恒子簫從儲物器裏取出了一支木盒,将其打開,裏面是幾根幹枯了的草葉。
“這不是我們之前種的草藥嘛,”紗羊湊近一看,“這是……荨麻?”
恒子簫點頭,“《本草綱目》說,上有毛刺可畏,觸人如蜂虿蟄蠢。”
紗羊恍然大悟,明白了恒子簫的意思。
可她又道,“你別忘了下一句,‘以人溺濯之即解’。”
“這就是了,”恒子簫笑道,“平常可以這麽解,但現在是槐娘娘要穿的皮,誰還敢往上塗尿。若用其他的解法,總歸要慢一些。”
“可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待在屋裏,怎麽會突然接觸到荨麻呢。”紗羊道,“何家村的村民必然起疑。”
“不。”恒子簫把盒子收起來,看向紗羊,“她得的不是瘾疹,而是病酒。”
“病酒?”紗羊一驚,“虧你想得出來,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釀酒價高,喝得起喝酒的人自然也少,因此小世界對酒所致的疾病研究不深,大多醫書上只記載了喝酒會醉死,關于喝酒會起疹子的記載寥寥無幾,少有文獻。
紗羊沒有想到,恒子簫居然連這種事都知道了。
槐樹看中的是芳兒一身白皮,若她被荨麻蟄了,帶着一身疹子,那何家村的村民自然不會再剝她的皮。
只要梁嬸一口咬定芳兒不能吃酒,是吃酒引起的疹子,那何家村的村民也不敢再給她灌酒。
既然不用灌酒,那芳兒也不必再待在村長家了。
梁嬸孤苦無依,人又膽小老實,村長八成會同意讓她領芳兒回家,等養好了芳兒身上的皮肉,再把她帶走。
“南方多生荨麻,”恒子簫思索道,“我明日去外面找來。芳兒身上的紅疹一日不退,她的性命就可多保一日。”
紗羊道,“要是能直接拖到何家村放棄就好了。”
“這恐怕難……”恒子簫垂眸。
他想,最多半個月,時間再長,槐樹和村長都會失去耐心。
用這方法所争取的時間,不過是給他多一兩次和槐樹鬥法的機會罷了。
歸根結底,若他不敵槐樹,拖延的時間再多又有什麽用呢……
見他露出愁色,司樾道,“怎麽,前天還殺氣騰騰地說要除掉她,事到臨頭了,卻怕了?”
恒子簫并不否認,“師父,就算拖延了時間,可我總覺得對方的道行在我之上……”
司樾一拍大腿,“傻小子,你一個人幹不過,還不會叫人吶。”
恒子簫一愣,獨來獨往慣了,他竟忘了自己不是一個人。
常理來講,這件事本就不是他該管的,各地都有所屬仙宗負責,他需要處理的只有裴玉門契地內的妖魔。
只是如今琭海宗被水災鬧得焦頭爛額,他現在去通報這事,恐怕他們也是有心無力。
拖延時間的妙處便在這裏,再有幾天,大水退去,琭海宗便能抽出人手介入此事,他們也就多了一份力。
事不宜遲,恒子簫第二天一早便去見了梁嬸,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她。
梁嬸又驚又憂,她是個少給別人一個雞蛋都惴惴不安的老實婦人,換作平時絕不敢做這樣的事。
可丈夫去世多年,只剩下這麽一個女兒,不管是為了自己唯一的家人,還是為了梁家唯一的血脈,梁嬸都沒有拒絕的道理。
她咬着牙答應下來,倒反過來讓恒子簫小心一些。
女人的眼神從驚憂到堅定不過片刻,恒子簫從她臉上看見了堪比金石的決絕,那神情分明在說:只要有一線希望,她願意用自己來換女兒的平安。
恒子簫放下了心,卻又不免想起自身。
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爹娘,若他們還活着,又會是何等情形……
今日若是他遭遇了此等禍事,會有人如梁嬸一般,迫切地想要救他出來麽……
恒子簫只能想到司樾和紗羊。
他能想象得出紗羊焦急的模樣,卻想不出司樾會是何種反應。
師父對他來說,既是指路的明星、仰望的高山,也是可依靠的後盾。
他如一張薄紙,師父指縫間偶然漏下的一滴油,便能将他洇透打濕。
這十年來,他身上星星點點地開滿了油花,那點油不多不少,均勻地遍布紙上,滋潤了他本黯淡發澀的生活。
但對師父來說,他又算得什麽呢……
收徒是為了傳承衣缽,師父顯然沒有這個意思。
她從來不對他提任何責任,也沒有對他寄予任何希望。
他一心一意奉司樾為師,心中滿載濡慕,但她并不視他為徒為兒。
對師父來說,他或許就是一個死纏爛打、突然抱着她求助的小乞丐。
她趕了兩下沒趕走,也就懶得動彈,任随他去了。
若有朝一日,他陷在了令師父為難的困境當中,她會像梁嬸一樣,為救他而冒險一搏麽。
恒子簫想,她大抵是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