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師父…”恒子簫回到小屋裏, 施了清潔咒,脫去外套。
“嗯?”司樾靠在床上解一個九連環。
他問司樾:“一個男人要是長得美,會招惹什麽禍事嗎?”
“這是什麽話。”紗羊端着茶出來, 放到恒子簫身前的桌上。
司樾一邊解一邊道, “無非是被拉去做男寵、做爐鼎, 和女人一樣。”
恒子簫把衣服放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我算美嗎?”
司樾吭的一聲笑了出來,身子一縮, 把懷裏的鐵環碰得叮當作響, 幾個解出來的掉下了床。
“當然,”紗羊連忙對恒子簫道,“你當然美,裴玉門這些年收的孩子裏有誰比你更俊呢。”
恒子簫知道紗羊一向是給他說好話的,不能全信。
看着悶笑不止的司樾, 他抿了抿唇,覺得有些丢臉, 自己或許不該問這問題。
“怎麽, ”司樾笑夠了, 擡起頭來笑吟吟地睨着他, “有誰誇你美了?”
“前面的梁嬸。她說我長得…”他羞于再說那個字, 支吾着含糊過去,“可又說這樣會招惹禍事, 叫我們趕緊走。”
司樾點點頭,“這話倒是熟悉。”
“弟子也是這麽想的。”
上一個叫他們趕緊走的還是秋哥兒, 可見這何家村必有隐情。
恒子簫打定主意,還是要找個機會去問問梁嬸。
第二天進城, 他早上沒有見到梁嬸,她家的門窗緊閉,看不見人影。
恒子簫在城裏忙了一天,今天的雨終于小了,退水有望,可這些流離失所的百姓卻依舊難過。
官兵在水裏打撈出不少人來,送到高地後,交給城裏的郎中救治。
恒子簫因讀過兩本醫術,又被紗羊帶着認識了一些草藥,于是也被拉去給大夫打下手。
恒子簫不是丹修藥修,當時紗羊帶他種草藥,本只當做增長見聞,沒想到那點淺薄的藥理如今卻派上了用場。
他識字,又認得藥,便被派去抓藥熬湯,期間還給患者包紮。
那把金鱗匕除燒烤外,又多了個割綁帶的用場。
恒子簫在十來個藥爐裏進進出出,熏了一天的藥氣,大夫放他走時已是天黑。
他将最後一名患者的腿綁上板子固定,用金鱗匕割斷繩子,起身拭了拭汗。
往外走去的時候,恒子簫見到外面已有乞食的人家,或是抱着孩子的婦人,或是兩鬓斑白的老者。
他看見破廟的角落裏,有一老妪抱着兩三歲的孫子。
老人沉默而麻木地發呆坐着,孩子留着口水啃着手指,望着遠處吃餅的人家。
恒子簫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也想起當年來恒家村幫助了他的白笙。
他摸向懷裏的儲物器,朝着兩人走去,走到跟前,他腳步倏地一頓,餘光掃見周圍盯着自己的其他難民。
他收回手,一把搶過老人身邊的包裹。
老人一驚,錯愕又驚恐地盯着他,卻沒有來搶,反而抱着孫子往後縮去了幾寸,口中嗫語道,“壯士…我老婆子沒錢……”
恒子簫生得一副年輕力壯的模樣,周圍的人也急忙錯開視線,惶恐被他盯上。
“有沒有錢我自己會看!”他在老人包裹裏翻找一陣,哼了一聲,把包裹丢回去,接着一扭頭,看向旁邊的幾位婦女,踢了踢她們的行囊,間或搶了兩三個到手上翻看。
扔下第三個包裹後,恒子簫才轉身離開了這間破廟,邊走邊罵了句,“晦氣!”
廟裏的婦孺老人瑟瑟發抖地看着他走遠,有男人在的幾家也松了口氣。
老人緊緊抱着孫子,等恒子簫徹底走遠後,才緊忙把自己的布包抓到手上。
她一抓便覺出分量不對。
老人一愣,伸手往布包裏探去。
她掀起一個角看向裏面,包裏竟憑空多出了一袋白米……
恒子簫出了城,今天的雨雖然小了,可他的心情愈發沉重。
洛城菜人一事驚世駭俗,自當天人共憤;但對他而言,此處的災情、災民則更令他心悶。
恒子簫是經過災的。
在裴玉門與世隔絕了十年,他險些忘記了自己的過去。
這幾日的所見所聞,又令他回想起那三年大旱的慘象,以及自己背負的災星之名。
拖着疲憊的身軀,他自滿目瘡痍的城裏回村,卻發現何家村今晚竟燈火通明,人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悅和笑意。
來往村民手上端着托盤,托盤上是豐盛的菜肴,似乎是在辦什麽酒席。
恒子簫驚疑,此時不是佳節,莫非這個節骨眼上還有人結婚?
剛從城裏救災回來,猛一見這熱鬧歡喜的場景,他實在有些心情複雜,搖了搖昏沉沉的頭,往山上擡步走去。
路過梁嬸院子時,恒子簫遠遠地看見梁嬸正往下方眺望。
她雙眼通紅,望着那燈火璀璨之處的宴席,肩膀顫抖個不停,哭得肝腸寸斷,崩潰又絕望。
恒子簫一頓,放輕腳步和聲音,慢慢靠了過去。
“梁嬸?”
他突然出聲,吓了梁嬸一跳。
措不及防地被人撞見,梁嬸連忙擡袖揩了揩眼睛,對着恒子簫擠出個笑來,“哦,是你,你回來了。”
恒子簫點點頭,又問:“梁嬸,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梁嬸搖頭,“沒事。”
她垂下目光,轉身就要回屋。
恒子簫直覺不能再等了,今天必須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他上前兩步,擋在梁嬸之前,“梁嬸,您有什麽難處不妨說出來,興許我能幫到您呢?”
女人臉上頓時又落下兩顆清淚。
她掩唇搖頭,“不,你幫不到我,還是走罷。”
她越過恒子簫,就要回到屋裏,恒子簫不讓。
他目光一掃,忽然道,“您女兒呢?已經一天沒有見到她了,她做什麽去了?”
這句話像是洪水前的匣,梁嬸咬着唇,卻抵不住洶湧而來的淚。她驀地蹲下身子,捂着臉失聲痛哭起來。
她這一下倒令恒子簫手足無措了,他也跟着蹲下,小心地遞出一塊手帕,“梁嬸……她出什麽事了……”
梁嬸哭得說不出話,一味搖頭。
山下的村子裏傳來了鞭炮和鑼鼓聲。
那喧嚣的喜樂傳到梁嬸院子裏,裹上了夜裏陰冷的潮氣,竟和女人壓抑的哭泣水乳交融,渾然一體。
她哭了足有一刻鐘,半晌才擡起頭,露出了一雙紅腫麻木的眼睛。
眼中血絲彌漫,在身後萬家燈火的襯托下,紅得凄厲。
她背對着張燈結彩的村子,面朝之處也無新月熒光,幹瘦的身子融化在廣無邊際的黑暗之中,許久,才動了動嘴唇,發出了嘶啞的聲音,“她……被選去伺候神槐娘娘了。”
這句話之後,梁嬸又垂下頭來,恍惚精魂被人抽走,只剩下一具疲憊的空殼,再無半分生氣。
這話沒頭沒尾,她也沒有解釋,可從過往所讀的地方志以及梁嬸的神情來看,恒子簫大約明白了這是什麽意思。
活人祭祀鬼神,這是凡界常有的習俗。
有的确是鬼怪要挾,有的只是出于迷信。
他扶着梁嬸,陪她緩了半晌,再攙扶着她去了屋裏坐下。
屋裏一片漆黑,恒子簫把燈點亮,看見門口還有幾雙小女孩的鞋,椅子和床上還搭着幾件芳兒的衣服。
看見這些,梁嬸那哭幹的眼睛裏又湧出淚來。
“梁嬸,”恒子簫給她倒了水,極盡輕聲,“您方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梁嬸看了他一眼,若是平時,她絕不會和一個外人說話,可眼下不同。
莫大的悲傷幾乎要将這個可憐的女人撕成兩半,恒子簫是她唯一能夠傾訴這些苦痛的人選。
她轉過身,從堂上丈夫的牌位後取出了一串槐花。
白色的槐穗躺在梁嬸手上,比她的手腕還要粗上一些。
她把這串槐花拿給恒子簫看。
恒子簫一眼便認出這是墳山上那棵槐樹所結的槐花,他所見到的槐樹裏,只有那棵樹的槐花如此之白、如此之大。
“這是……”
“這是槐娘娘的信物。”梁嬸道。
“信物?”
在一點豆燈之下,梁嬸向恒子簫講述了那個傳說故事的後續。
槐樹埋葬了丈夫,回到了山上,從此以後,何家村的人便都葬在了那座山上,希望得到槐樹的庇佑,而槐樹也履行着自己的承諾,使得這一片地方風調雨順,草木豐盈。
村民們為了感謝她,每個月都去樹下祭拜,向她獻上瓜果牛羊。
忽然有一天,槐樹在村民們祭拜時顯出了神形。
她對何家村的村民們道,“我不要這些貢品。丈夫在世之時,常常送我皮草羽毛,我喜歡那些,你們要是供奉我,就給我送來上好的獸皮和鳥羽罷。”
何家村是打獵起的家,弄些好的皮草來也不算難事,此後每次祭拜,他們都會向槐樹獻上最好的皮草。
這樣又過了幾年,有一天,槐樹再度顯形。
她對何家村的村民們說:“普通的走獸飛鳥我已經穿夠了,我想要更加稀罕的東西。”
“您想要什麽呢?”村長問。
槐樹說:“我近來發現了一張十分美麗的皮,既細膩又溫柔,我還從沒有穿過那樣的皮。”
“請您告訴我們,那是什麽皮?”
槐樹伸手,指向祭拜者中的一位少女。
“我想要這樣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