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恒子簫念了遍清潔咒, 去除了身上的泥水,就往西面走去。
天已透黑,何家村四周雖沒有大雨, 可天上的烏雲還在, 透不出一絲光來。
這和停雲峰的結界相比, 要差上許多。
恒子簫這一回穿過槐樹林,見上冢山的路口守着兩名村民。
恒子簫尚不能隐身,遂繞道山後,再禦劍上山。
他來到那棵槐樹下, 見鼎裏又添了一些殘香。
看來那些工人的說辭不假, 至少的确有人來祭拜。
再次見到這棵巨槐,恒子簫依舊是皺起了眉。
哪怕他懷抱着瞻拜神樹的想法而來,可在見到樹後,還是沒法生出敬畏,有的只是後背生寒。
正凝神仰望着樹上的槐花, 忽然間,一團紅光從他胸前亮起。
恒子簫一愣, 低頭看着自己閃爍着紅光的胸口, 連忙伸手探入衣內。
他放在衣襟裏的只有一支儲物器, 那羅盤則被他放在儲物器裏。
恒子簫将羅盤取出一看, 巴掌大小的木盤上紅光閃爍, 指針正指着對面的槐樹。
羅盤對槐樹有所反應,可紅光又意味着什麽?
槐葉和槐花搖曳作響, 葉子相碰,發出陰冷的沙沙聲。
成千上萬的白色槐穗晃晃悠悠, 仿若無常手中的鈴铛搖魂。
恒子簫轉身就跑。
從小到大,但凡直覺不對, 他絕不多停,立刻就跑。
他沒有原路返回,花了許多時間,繞開了那片槐林,從東側繞行回到屋裏。
“回來了。”紗羊早早在門外迎他,“怎麽這麽晚,累着了吧。”
恒子簫搖頭,“不累的,師姐。”
他和紗羊進屋,将今天所做所聞都告訴了兩人,最後詢問司樾該如何處置那棵槐樹。
“人家也沒招你,”司樾道,“何必急着除掉她。”
恒子簫蹙眉,“我總覺得那樹陰氣太重……”
司樾笑道,“以貌取人了不是?人家愛長陰氣就長陰氣,愛長陽氣就長陽氣。你要殺她,總該有個理由,看不順眼就要除掉,那成什麽樣子。”
恒子簫沒想到自己竟被扣上以貌取人的帽子。
可仔細一想,的确如師父所說,那棵槐樹既沒有害他也沒有害人,倒是他——兩次見那槐樹,兩次都動了殺心。
恒子簫一怔。
初到洪府時,他就為自己偶爾的暴躁而深感震驚,洪府時他尚能自省,這一次,卻是動了殺念而渾然不覺。
無憑無據,他怎麽能這麽輕易地判其生死……
“是,弟子輕率了。”恒子簫當即低頭,感謝司樾的提醒。
他心生後怕,可心底似乎還有一絲殺意固執地不肯散去。
那一絲飄飄忽忽的殺意告訴他:那樹絕非善類,既不能妄動,便找來證據将其誅殺。
“若真庇佑了此處三百年不受天災,那真是棵好樹,”和恒子簫不同,紗羊一下子就接受了,“南方濕潤,那棵樹又是老樹了,樹裏吸多了水,的确是陰氣重一些,可這也算不得什麽,大樹底下好乘涼,凡是巨樹,總有幾分陰寒之氣的。”
司樾瞥向恒子簫,見他眼角尤帶兩分冷意,遂道,“你也還是頭一回遇上有精魂的東西,要是惦念不忘,就去查吧,是好是壞都是教訓,趁我還在,你小子總歸不至于喪命。”
“是。”這一聲應得比先前要爽快,脫口之後,連恒子簫自己都覺出了不妥。
他還是殺意不減。
“不過大水就要來了,”紗羊道,“事有輕重緩急,眼下防洪要緊。”
恒子簫應了,第二天早上還是先去河道築堤。
他連着兩天出入村子,何家村的村民都知道了他這個人,尤其是離他們所住屋子最近的一家,那家是個寡婦帶着個女兒——光聽這個,便知生活不易。
村長給恒子簫司樾的是最偏僻的屋子,那孤兒寡母住的便是整個何家村裏,除恒子簫司樾外最冷僻的地兒。
母親年近四十,女兒才十一二歲,她們在東西兩側山上沒有田,只有自家院前院後的兩塊薄地,加起來不到七分,且都是母親自己開墾出來的,沒法種植稻谷,只能是種點菜、埋點地瓜。
恒子簫今天下山時,正好看見女兒在喂雞,她母親則把痰盂搬出來,加了水澆灌菜地。
昨天恒子簫出來時,她們娘倆也是這個模樣,當時雙方對視一眼,恒子簫對她們點了點頭,便走了。
許是這對母女門口很少有人經過,又或許是她們的經歷使她們對人格外警惕,總之,當恒子簫一出現在娘倆視野裏時,她們便停下了手上的活兒,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
恒子簫本想像昨天那樣,稍一點頭就走開,可想起那棵槐樹,又有了新的念頭。
他朝着母女倆走去,那母親放下手裏的瓢,站直了身體,緊盯着他。
“嬸嬸,”恒子簫放柔聲音,免得吓到她,“您有雞蛋嗎,我想問您買幾個。”
女人雙手在衣服兩側擦了擦,“你要幾個?”
“兩個。”
“芳兒,”女人轉頭,對着女兒道,“拿兩個蛋。”
恒子簫取出兩文錢,“嬸嬸要是方便,幫我煮了吧,我吃了好去做工。”
女人只從他手裏拿了一個銅板,又猶豫了一下,“我再給你一個。”
大災之時,一文錢買三個蛋實在老實。
恒子簫道,“不必了,我已吃了一輪,兩個就行。”
女孩回屋給他煮蛋,這時間就剩下女人和恒子簫站在外頭,她顯得尴尬而局促。
“嬸嬸,”恒子簫開了口,指了指上面,“我們是前天晚上到這兒借住的,昨天忙着收拾,沒有來打招呼,我姓恒,您怎麽稱呼?”
“夫家姓梁。”女人道。
“姓梁?”
“他是随祖父來的何家村,我嫁過來後,生下女兒,他便去了。”
幾句話寥寥交代了梁嬸的半輩子,恒子簫道,“孤兒寡母的,實在不易。我聽說何家村有神槐庇佑,免去了天災,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女人提了提嘴角,勉強露出個笑來,随後低下頭看向菜地,沒有說話。
“娘。”叫做芳兒的小姑娘拿着兩個蛋,走到梁嬸身後,怯怯地看了眼恒子簫,把蛋遞給母親,“煮好了。”
梁嬸接過,再轉交給恒子簫。
恒子簫道了謝,又道,“梁嬸,我白日裏去城裏幫忙鎮災,傍晚回來,您要有什麽事都可以來找我。”
梁嬸應了一聲,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并不善談。
恒子簫不多勉強,拿了蛋就走。
他目光掃過女人身後的女孩。
在這鄉村野外,小姑娘長得水靈清秀,仿佛一棵淋了水的小青菜。
這一眼之後,恒子簫便下山去了。
走出何家村的地界,果然又是暴雨傾盆,總歸是要濕的,他便不戴雨具,直接淋着雨去了河道邊。
河裏的水線較之昨天離開時漲了不少,在何家村無雨的時候,城裏下了一夜的雨,兩邊河堤怕是撐不了兩天了。
恒子簫與衆人在雨下火急火燎地搬了一天沙袋,他回去時仰頭看着天上一停不停地大雨,疲憊地嘆出口氣來。
據說管轄此處地界的琭海宗已派出了所有水木靈根的弟子前往彭城等地幫忙鎮災。
不知是人手不足,還是因為鹿城尚未被淹,恒子簫來了河道兩日,都沒有見到其他修士。
看着日益冷清的街道、人們臉上的惶然,還有那滔滔不絕的大水,他不免想起了小時候經歷的那場旱災。
那時候全縣百姓日日求雨,而這裏的人卻日日乞晴。
恒子簫心中嘆息,雷霆雨露都能要了凡人性命,普通百姓活在這世上真是不易。
他今日沒再去何家冢,回來得尚早,梁家母女還未睡下,和他又打了個照面。
兩人看着渾身濕透的恒子簫朝山上而歸,第二天一早,又見他下來。
甫一看見他,梁嬸便放下了手裏的瓢。
她走進屋裏,拿了個蛋,端了碗姜湯,小聲地喚道,“恒…小兄弟”
恒子簫扭頭,有些意外她會主動叫自己。
他朝着梁嬸走去,“梁嬸,您叫我?”
“吃吧。”梁嬸把東西一遞,在恒子簫茫然的目光下,輕聲道,“你賺的是血汗錢,我不能多拿你。”
她見恒子簫早出晚歸,又是渾身濕透的回來,以為他生活艱難,昨天的錢拿着也不安了。
恒子簫一笑,“梁嬸,您誤會了,我雖去河道做工,可不是靠着這事生活的。只是和師父雲游至此,想為此處百姓盡一份力,您不必關照我。”
梁嬸一愣,沒有把東西收回來,只是看着他,“雲游…你是和尚,不,你是道士?”
恒子簫點頭。
梁嬸望着他的目光忽然有些變了,說不出的複雜。
她頓了頓,又問:“那、那你們,為何非要住在這裏……”
這句話讓恒子簫生出了疑心。
他細細端詳梁嬸的神态,拿捏着措辭,試探道,“怎麽了梁嬸,可是我們住在這兒,惹得您和其他村民不方便了?”
“不、那倒沒有…”梁嬸皺了皺眉,又道,“我沒什麽關系。”
她之後補充的那句話似在暗示——她是沒什麽關系,可其他人未必。
恒子簫目光微轉,繼而一笑,“那就好,沒妨礙到您就好,反正我們住在山上,也不再和其他人打交道了。”
他喝了姜湯,把碗還給梁嬸,“多謝您。”
恒子簫以為,梁嬸是個戒心很強的女人,因而不敢多和她說話。
晚上回來時,梁嬸抱着女兒坐在屋口,看着路過的恒子簫。
恒子簫渾身滴水,頭發粘在脖頸和衣服上,落湯雞似地一步步沉緩地走回來,疲憊不堪。
對上梁嬸的目光,他略一點頭算作招呼。
梁嬸避開視線,沒有回他的禮。
恒子簫想,自己是否操之過急了,也許這兩天還是多話了些。
梁嬸早上說的話似有隐情,她許是知道些什麽,自己應該耐心點,等熟絡之後再從她口裏套話。
轉天早上,恒子簫出門時盤算着今天不能再和梁嬸搭話了,免得惹她戒備。
可他下來時,竟見向來冷清的梁嬸家裏圍了不少村民,連村長都在。
屋裏一片漆黑,村長坐在對着門的廳堂裏,梁嬸攬着女兒站在他面前,低着頭,似在聽他訓話。
恒子簫剛一出現,就有村民看見了他。
有兩個男人走過來,擋在他面前,不讓他往梁嬸屋裏看。
“你要幹什麽?”
恒子簫道,“進城。”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喝道,“快走,不許停留!”
恒子簫環視一圈周圍,這裏沒有合适的藏身處,他尚不能隐身,看來是無法藏在一旁偷聽了,只能事後向梁嬸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繞過兩人,往山下走去,兩個男人始終跟在他身後,一路緊盯着他,直到他出了村子還不放松,在村口守了一會兒才回去。
梁嬸家裏也不知出了什麽事,可城裏發生的事卻一覽無遺。
昨晚河水暴漲,沖出了河道,将兩岸淹了一片。
兩岸的百姓自貼出告示後便陸續搬走,可還有些人沒來得及跑,在睡夢中被水沖走。
城中官兵急着疏散人群,恒子簫今日不再壘沙袋了,改去安頓轉移的百姓。
撤離的百姓被聚集在了高地上,要紮棚、造飯、清點傷亡,恒子簫上午紮了十一二個棚子,中午幫着生火。
下了一個月的雨,柴炭全都濕透,生不起火就做不了飯,一個坡上幾百號人都餓着肚子。
恒子簫顧不了許多,表明了修士的身份,幫着造飯的幾個婦女升起火來。
作為築基修士,他雖使不出三昧真火,可凝神用力後的火焰也比凡火強一些,勉強能點燃潮濕的木頭。
一連點了十來只竈,來不及擦一把汗,又有人叫他去搬運傷員,幫人包紮。
今天的活兒雖不比扛沙袋重,卻讓恒子簫喘不過氣來。
他筋疲力盡地回村,忙了一天,把梁嬸的事情都抛在了腦後。
回去的時候,梁嬸家門口的村民都已散了,許是早上被耽擱了活兒,梁嬸今天晚上還坐在門口紡線。
恒子簫路過時,看了梁嬸一眼。
兩人目光相對,他微微一愣,見梁嬸雙眼紅腫,似是哭過了一般。
兩人對視之後,梁嬸又垂下頭來,繼續手裏的活計。
恒子簫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問她:“梁嬸,今天早上……”
坐在紡車後的女人擡頭看了他一眼。
近距離之下,她雙眼的紅意更加明顯,神情也有些許憔悴。
她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恒子簫的話,恒子簫左右看了看,問:“這麽晚了,怎麽不見你女兒?”
梁嬸每日都是和芳兒在一塊兒的,今天卻沒有見到。
恒子簫只是随口一問,卻不想梁嬸忽地低下頭,捂住了嘴。
“梁嬸……”
女人忍着淚意,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她擡袖揩了揩雙眼,對恒子簫道,“你和你師父什麽時候走?”
“城裏被水淹了,情況很不好。”恒子簫道,“我們等局勢穩定一些再走吧。”
他頭發淌下水來,本就偏白的皮膚被雨一澆,像是雨花石潤了水,溫潤鮮明。
恒子簫說完,見梁嬸定定地盯着自己的臉看。
他遲疑地偏頭,“梁嬸,怎麽了?”
梁嬸驀地回神,搖了搖頭,“快走吧小道長。鎮災有官府,有琭海宗,你幫了這幾日的忙,已經足夠了,快些走吧。”
“梁嬸,不妨事的。”恒子簫笑道,“我和師父都已辟谷,不必吃飯,大水來了也能禦劍離地,還有誰比我們這樣的修士更适合鎮災呢。”
“不、不……”梁嬸卻是搖頭,說話間,眼睛又泛起了紅,“我不是擔心這個,而是…”
她吞吞吐吐着,怊悵而傷感地低語,“只是你、你生得太美了些,容易招惹禍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