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武試的場地就設立在裴莘院的入山廣場上。
這是孩子們在裴莘院待的倒數第三天, 也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那麽多的內門前輩。
以往廣場前只有山長和兩位先生,如今前面搭了臺子,擺了九張圈椅, 兩椅中間隔着方幾, 幾上已備好茶水幹果, 但座上卻還是空的,沒有人在。
在這九個席位前,擺了一方大鼎,鼎裏鋪滿了香灰。
廣場的側面立着一面紅木架大鑼, 丙堂的先生就守在這鑼旁邊, 專負責鳴鑼。
孩子們排隊入場,在鼎前五丈處停了下來。
紫竹傾身,好奇對前面的藍瑚說:“小姐,您看,好大的鼎。”
藍瑚微微偏頭, 小聲回她,“這是用來焚香的。”
“燒香?”紫竹一愣, “可每場比試不是只限一刻鐘麽?”
一炷香是兩刻鐘, 如何記得精準。
“用在這裏, 只是取個意。”藍瑚道, “說明比賽公平公正, 并提醒武者們點到為止。”
紫竹受教地點點頭,“原來如此。”
這話被恒乞兒聽了去, 他也是頭一次知道焚香的意義。
聽了藍瑚的話,恒乞兒忽而想起第一次上停雲峰時找彩球, 那時師父為了計時,也點了一炷香。
恒乞兒扭頭, 看向不遠處跟着他們一塊兒來的司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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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公正麽……
前面的九個座位空着,但廣場上已喧鬧起來,各峰弟子來了不少,或是提前候着自家峰主,或是在準備場地,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恒乞兒站在隊伍裏,聽見其他學子在竊竊私語,說了些什麽——
“你看,領口袖白紋的就是主峰的弟子。”
“那紅紋和藍紋呢?”
“應該是大長老和三長老座下的,二長老是黃色的紋。”
“你怎麽知道?”
“你才奇怪,連這都不知道,各峰都有自己的花色。”
恒乞兒又朝司樾看去。
他打量着司樾的領口,又打量胸口,從上到下來來回回地看,都沒在司樾身上看見半個花紋。
“我也覺得奇怪,”寧楟楓突然回過頭,對着恒乞兒低聲道,“司樾真人身上怎麽沒有紋飾呢。”
恒乞兒看了他一眼,這人站在最前面,居然還知道自己在看師父,看來他真的很關注師父。
恒乞兒不免想,他是先來的,他應該當師兄。
可寧楟楓現在叫他恒弟,那他們拜師後到底該怎麽稱呼對方……
“啊,真人。”帶隊的山長讓孩子們原地待命,自己走到司樾身邊,對她躬身,“真人,您的位置在上邊,我先帶您過去。”
司樾颔首,斜眸看了眼甲堂的前幾個孩子。
紗羊則坦率許多。她對幾人揮手,“我們先過去了,你們別緊張,放松一點,晚上回來我做好吃的給你們。”
四個孩子抱拳應是。司樾便和紗羊去了前面。
她走出幾步,突然有人喊她,“司樾司樾!”
頓足回眸,是乙堂的孩子,當初請司樾去鬥蟲的那幾個,也是和司樾混得最熟的幾個。
山長聽了稱呼,立刻豎起了眉,正要呵斥他們不尊師重道,司樾就已走了過去。
“怎麽?”她問。
幾個孩子看着他,“我們要是通過了考核,拜你為師可好?”
“司樾、司樾!”丙堂的孩子也開始叫她了,“要是入了選,拜你為師行嗎?”
司樾通通擺手,“我不收徒。”
“可其他仙長我們又不認識,”孩子們為難道,“我們就認識你,和你玩得最好。”
紗羊一笑,“你還挺受歡迎。”
“怕什麽,”司樾對他們說,“擺了這麽大的陣仗,就是讓你們認人的。認識認識就認識了。”
遠處的恒乞兒幾人見了這一幕,藍瑚不禁笑道,“你們說,該不會最後所有弟子都選了真人吧。”
寧楟楓亦是忍俊不禁,“那才有意思呢。”
他們笑個不停,恒乞兒卻抿緊了唇。
寧楟楓藍瑚淩五紫竹就罷了,他實在不想再多出旁人……
可這也不是他說了算的事,師父素日裏就和那些學子打成一片,若是他們選她,她八成也不會當衆拒絕。
恒乞兒心裏頗不是滋味。
他明知道師門興旺是好事,卻總是自私地想,要是師父只有他一個徒弟就好了。
他努力張口說話了,可依舊比不上其他人那樣讨喜,人一多,便像是隐了身似的。
寧楟楓和藍瑚都是體貼的人,常常故意把話頭抛給他,好讓他參與進來。
可換作其他人呢,日子久了,興許師父都會忘了他……
那廂司樾和學子們打完了招呼,便跟山長走了。
山長引着她去前面的高臺,那裏九個座位裏有一席是給山長的。
裴莘院也是一座峰頭,山長也是一峰之主。
山長請司樾在中央的椅子坐下,她相鄰的那一把是門主的。
這是司樾第一次排座次,門裏對她十分敬重,僅次于門主。
安置了她,山長又回到了下方。
乙堂的先生接替他管理孩子,山長自己則站在鼎前,操持禮儀。
司樾紗羊入了座,紗羊居高臨下地望着下面,道,“雖說裴玉門是個小門派,只有百來號人,可聚在一起時,還是挺熱鬧的嘛。诶,你快看你快看!那裏有幾個小孩子,應該是前兩屆通過考核的學子吧,他們真小!”
司樾睨了眼不過巴掌大的紗羊,驚奇在這個場上,一只小蟲是怎麽說出這等大話來的。
司樾和底下的孩子們都在等,等着時辰,等着剩下八個空位來人。
她等着等着就不耐煩了,身體沒了規矩,扳着腳腕,上炕似的盤腿坐在了椅上。
“咦,”紗羊看着她不耐煩的姿勢,“你今天怎麽這麽乖巧,都不說想要回去的話。”
“你管呢。”司樾抓了把瓜子,放進嘴裏磕,“我閑。”
紗羊偏頭,“你該不是為了那些與你相好的孩子們吧?”
司樾擡眸看了她一眼,紗羊頓時心中了然,她笑道,“你還挺講哥們義氣。”
她自己也閑着無事,只能打量下方,見下方那五個孩子正望着她,便也揮揮手和他們打招呼。
“你瞧,小魔頭在看你呢。”紗羊推了推司樾,“你也給他鼓鼓勁兒罷。”
“都沒開始,鼓什麽勁兒。”司樾胳膊抵着膝蓋,手掌撐着臉,嘴上這麽說,卻還是對着恒乞兒懶洋洋地擡了擡下巴。
恒乞兒的眼睛頓時一亮,像是學堂裏正念書的孩子見到了突然來看望他的娘,又像是少女得知了心上人的消息,那張冷淡的臉都明媚了兩分。
“他還真是喜歡你啊。”紗羊抱胸,話裏有點醋意,明明她才是對恒乞兒最上心的人。
“嗳,這就是懷胎十月,落子歸父。總是付出多的不讨好。”司樾笑道,“他這般不識好心,我都替你委屈。”
“大奸似忠。”紗羊不吃這一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別說他不喜歡我,就算他恨我,我也會好好待他!這可是司君親自給我的任務!”
計謀被識破,司樾收了和善的笑,陰暗地嘁了一聲,“狗腿子。”
“你說什麽!”
“我說我想吃狗腿!”
小半個時辰過去,場上終于布置妥當,各人都歸了位,八峰派來的弟子們在場外圍成了一圈,中間場上孩子們站得有些累了,只等前方八個空座落下人來。
忽而間,一聲嘹亮的通報響起,只聽鑼旁的丙堂先生張口唱道,“沐莺峰峰主,五長老金洛羽到——”
這一聲突然響起的通傳把已經開始神游天外的孩子們吓了一跳。
他們擡頭向上,就見天邊飛來一束碧色的法光。
一面青色紗絹團扇上立着一位衣袂飄飄的仙子,她自東方而來,盈盈落在了前排的座上。
學子們呆呆地睜着眼,見那仙女綠裙白紗,柔美仙逸,正應了孩子們心中對仙子的想象!
五長老金洛羽在臺上對着孩子們一笑,恍然間,似百花齊放。
“哇,是仙子——好美的仙子。”
“來了一年了,終于見到一個仙子了!”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仙子,要是她做我師父該多好。”
“我也想選她……”
半個時辰前,說話的這些人還在央求司樾收他們為徒,說自己只和司樾好。
司樾扭頭看向那仙子,紗羊不等司樾說話,便開始寬慰她,“童言無忌,你這麽大的人,還要在乎孩子的話麽。”
“我本也不是什麽仙子,我才不在乎!”司樾哼了一聲,雙手揣袖,像是個被趕出來的叫花子似的蹲着,“只是這些叛徒,可恨!”
先前還圍着她又是玩游戲,又是聊八卦是非,好得恨不得永遠伴在一起,美人一來,誰都不把她放眼裏了。
她就說,八九歲的孩子都是毛蟲,見到美人就開始蠕動蠕動。
司樾忿忿不平,她不看人家仙子了,人家仙子卻對着她行了半禮,“洛羽見過師姐。”
司樾扭頭,看了眼身後,身後無人,遂又看向紗羊這個裴玉門的公共師姐,“怎麽,她還要拜你?”
“師姐是你!”紗羊推推她,小聲道“你和門主同輩,她也是門主的同輩,本該排算年齡的,你又不說自己幾歲。人家敬你,就管你叫師姐了。”
“哦。”
“哦什麽,快起來回禮呀,姐妹之間要互禮的。”
司樾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顯然在說:要我拜她?
她太久沒有動作,那邊金洛羽未免尴尬,沒有呆站着,只對她扯出一個笑來,便去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哎呀,”紗羊嗔了一聲,“你看你,那麽多人看着,多不懂禮數呀。”
司樾對她道,“懂個屁。我拜佛就罷了,現在還要拜人?論資排輩,她祖宗的祖宗也該對我三叩九…”話未說完,她就被紗羊強塞了一顆核桃。
“知道你委屈,可來都來了,戲就做全罷。”防止她再說話抱怨,紗羊另只手也拿了核桃往司樾嘴裏塞,“來,我親手剝的,不錯吧。”
兩人在臺上小動作不斷,另一邊,丙堂先生又報起了名字。
各路峰主不論境界高低,先來的就先報名。
這名字是唱給孩子們聽的,讓他們認識認識來的都是些什麽人,至于司樾——她已經和各堂孩子打成一片,用不着報名,也用不着隆重登場了。
恒乞兒仰頭望着天上劃過的各色法光,不由得想起了一年前白笙帶他來裴莘院時,也是這般禦劍的。
淩五見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天上,笑了笑,“遨游天際,的确是所有修士最初的願望。”
恒乞兒嗯了一聲,輕輕點頭。
若不禦劍,從停雲峰到裴莘院,往返一趟便要整日的工夫,如此一來,探望山長都成了難事。
山長對他有教育之恩,他離開裴莘院後,是必要常常回來探望的。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禦劍呢……
天幕上劃過一道白光,四長老随後禦劍而來,他一身白衣道袍,劍眉星目,是時下最受追捧的相貌。
司樾看着下面激動的小女孩們,有一個對上了司樾的眼,對着她雙手合十拜了拜,又眨眨眼,露出個“抱歉”的表情。
司樾一拍扶手,“走!都走!讓我當個孤家寡人,免了那些吵鬧!”
“消消氣,”紗羊順了順她的胸口,“至少我和小魔頭還在,我倆想跑都跑不走呀。”
“怎麽,你們很想跑嗎。”司樾睨她。
“嘿嘿……”
裴玉門共九位峰主,除司樾外,有六位達到了金丹期,那便是門主和五位長老,剩下兩位還在突破瓶頸,其中一位築基末期的便是裴莘院的山長。
裴玉門晉升長老的流程十分樸素,一方峰主只要升至金丹期,便可成為長老。
目下裴玉門還沒有元嬰期的高手,門內修為最高的是大長老和門主,兩人同為金丹末期,但歲數也不小。
衆所周知,修士的境界越高,壽命越長,容貌也就相對更加年輕。
裴玉門的五位長老對比自身年齡而言,境界不算太高,駐顏效果也就一般,只有年紀最小的五長老和四長老還算青春靓麗,自三長老往上,便都是中老年的模樣。
于是乎,除了兩位長老外,場上最矚目的便是白笙了。
白笙侍奉在門主左右,當門主莅臨,落在首座上時,他便立在門主身後,對着司樾微微低頭。
場下傳來了竊竊私語,“是大師兄!”“大師兄怎麽看起來更年輕了?”
裴莘院的孩子們這一年接觸到的弟子中,輩分最高、名望最盛的便數白笙。
司樾打量了對她行禮的白笙一眼,發覺他已從築基末期突破到了金丹。
不止是司樾,其他幾位長老也都發現了。
注意到周圍的視線,門主十分得意,偏又要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他捋了捋白須,狀似随口感嘆一句,“我啊,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兩邊長老立即拱手慶賀,“白笙不愧為我門長徒,幾日不見,竟已獲得金丹,真是一表人才,前途不可限量!”
“想當年,門主便是我們幾個裏天資最佳、修行最快的,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啊。”
“我裴玉門能有白笙這樣的孩子,未來也就無可擔憂了。”
“欸,”門主接受了所有人的道喜之後,才施施然道,“他還年輕,多得是要學的,諸位長老不可高贊。”
他這般說完,又瞥向身旁還沒有開過口誇過獎的司樾,“司樾真人,您說呢?”
司樾咧嘴一笑,“這麽大喜的日子,我看我就別說話了罷。”
門主飄飄然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他也真是忘乎所以了,竟然會去觸司樾這個黴頭。
這家夥指定沒有好話,還是讓她閉嘴的好。
山長站在爐鼎旁,等着八位峰主到齊,稍作寒暄後,便對着丙堂先生使了眼色。
先生一敲大鑼,铛——的一聲震響,如罡氣一般,将場上的一切雜音全都屏退清除。
仿佛一出亂糟糟的戲,前一刻還在咿咿呀呀的唱着,頃刻間生旦淨末醜角通通離場,臺上一下子空出來,變得格外安靜,透出了兩分肅穆。
底下的孩子們站直了身體,周圍的八峰弟子收斂了神色,上方的幾人也不再說話,将目光都投向了場上。
“焚香——”
一聲唱詞響起,首座的門主傅洛山起身,朝着下方的爐鼎走去。
山長手中拿着三支長香,每一支都有三尺長。
待門主行至鼎前,他躬身交付,由門主舉香,面對諸生而拜。
“行禮——”
場上所有學子、弟子都拱手拜禮,三拜之後,門主同山長一起,将那三根粗大的香插進了鼎內,飄起了三縷袅袅香煙。
恒乞兒在行禮後擡頭,他望向臺上的司樾。
隔着爐鼎、隔着幾縷缥缈的香,方才還近在咫尺的司樾,忽然間好似離他遠去。
她盤腿支頭坐在上方,和那些高高在上的長老們一起,都離他很遠。
恒乞兒一直知道自己的師父很厲害,也曾沮喪過自己或許一輩子都追趕不及,可如今站在臺下,她坐着高臺,恒乞兒才突然生出一股遙不可及的敬畏來。
山長和門主在鼎前宣布,“武試,開始——”
這莊嚴的聲音傳遍全場,恒乞兒站在鼎下回想釣魚的師父、帶他吃面的師父,可一擡眸,看見高臺上面色無波,不含半點笑意的司樾後,落差感便愈不可彌補。
師父…到底是什麽人……
他這才突然意識到——像他這樣的村童,真的有資格做她的弟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