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喊出這句話後, 恒乞兒的眼睛便再不敢睜開了。
他每一根睫毛都在使勁,使的什麽勁——恒乞兒也不知道,只是一個勁地繃緊, 繃到身體都顫了。
他不是沒有期待的, 諸多悲觀之中, 也總是摻雜了兩絲僥幸。
他幻想着,或許對師父來說,這并不是什麽事,她那麽厲害, 連妖魔都能輕松殺死, 去除他身上得到邪氣應也輕而易舉。
冥冥之中,恒乞兒覺得這一想法可能性極高,但他又不敢想得這麽好。
自他出生以來所經歷的一切,都讓他不敢往好去想。
眼下他抛出了這句話,師父會說什麽呢……恒乞兒剛起了念頭, 忽而背上一陣濕涼。
他打了個激靈,猛地意識到, 師父在摸他背上的刺青!
“這是什麽?”身後傳來司樾的聲音。
恒乞兒低着頭, “是……鎮我的符。”
“誰給你刺的?”司樾又問。
“兩年前, 來村子裏的巫女……”出口的聲音澀然沙啞。
恒乞兒從未如此窘迫, 像是在大庭廣衆下撕開了所有蔽體的衣服。
在窒息的窘迫局促下, 他也就沒有意識到,他既認定司樾是符修、是無比強大的修士, 那為何一個凡間巫女刺的符司樾卻不認識。
司樾了然的啊了一聲,偏過頭看他, “你今晚不睡覺,就是為了給我看這個?我看着了, 然後呢?”
Advertisement
恒乞兒一愣,沉默片刻後,嗫語道,“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不能再瞞您了……”
司樾的手從恒乞兒背上收回了。
她貼上來時,恒乞兒覺得涼,可那手指一收回,觸碰過的地方沾了水,露在夜風裏,愈發寒冷。
四周響起了呱呱蟲鳴。
恒乞兒轉過聲來,仰視着司樾,好半晌吐出一句,“師父……我會孝敬您的。”
別…別趕他走……
恒乞兒吃了一年的飯,可身上還是皮包骨頭,肋骨脊柱都看得見,一對鎖骨露在水上,像是一對撐着他這艘瘦舟的細槳。
司樾望着恒乞兒,她抿了口酒,沒有說話。
恒乞兒的心和他漉濕的背一樣,涼了起來。
可這也在意料之中,他今晚來這裏,本就是做好了和停雲峰、和司樾再不相見的準備的。
片刻,司樾咽了酒,開口問他:“你覺得你是災星麽。”
恒乞兒垂着腦袋點點頭。
他并不冤枉。
旱災還能推脫,可他出生克死父母、連累奶奶餓死是雷打不動的鐵證,他無話可辯。
“既是災星,為何求仙?”司樾道,“你該入魔才是。”
“入魔?”恒乞兒迷茫地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說:“魔……沒有來我們村招人。”
“啊,這倒也是,是魔的不對。”司樾一笑,“可你既受了委屈,日後還想庇護黎民麽?”
“委屈……”恒乞兒蹙了蹙眉,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委屈,又道,“裴玉門待我好,我聽門派和師父的話。”
若是裴玉門和司樾讓他庇護黎民,那他照做就是。
“一口飯而已,就算得好?”
恒乞兒不解地看着她,“不好麽?”
司樾一頓,她似乎是想說什麽,可最後只是一口灌下酒,把杯子往托盤上一放,食指對着恒乞兒劃了一圈,“轉身。”
“哦。”恒乞兒乖乖轉了過去。
他甫一轉身,背上便傳來細微的癢和熱。
“好了。”
恒乞兒猛地回頭看向司樾,眼中閃動着光彩一看便知是什麽意思。
“別樂,”司樾搖了搖食指,“你背後的畫還在,只是你每升一個境界,它就會淡一分,待你渡了劫,那畫也就徹底沒了。”
“渡劫……”恒乞兒臉上的驚喜瞬間化為失落,“連師父都沒能飛升,我又怎麽可能……”
“那我就管不了了。”司樾挑眉,“有道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災星是你的命,只有你自己能改。我哪有改命的神通,要是能改,我倒想改改我自己的呢。”
恒乞兒驚道,“師父也想改命?”
“是啊,”司樾又拿起了酒壺,“改改我這天天釣襪子的破命。”
恒乞兒望着她,忽地反應過來,“師父!您還要我的,是不是!”
“你小子——”司樾睨着他,“壞得很。”
“這麽巴纏着我,合着就是為了改命。我說咱們非親非故的,你怎麽就非認我作師父。小小年紀就這麽工于心計,把這事藏了整整一年,長大後還不知道怎麽狡猾。”
“師父,我…”恒乞兒想要辯解,可司樾說的都是事實,他的确是為了改命才纏上司樾的,也的确瞞了她一年。
可是、可是……“我不會害您的。”
這句話裏決心有之,承諾有之,但更多的是委屈。
他若想害司樾,何必現在說呢。
“得了,”司樾從托盤上撕了個鴨腿下來,塞恒乞兒嘴裏,“左右我兜裏就這幾個錢,害也害不出什麽名堂。”
恒乞兒拿着油滋滋的鴨腿,看了看司樾,又看了看鴨腿,接着大口咬了上去。
他一邊嚼一邊對司樾含含糊糊地說,“師父,我以前做過夢,夢見我長大成了富人,建了一座島供養您。”
司樾把另外一個腿撕了下來,“什麽島?”
“一個在湖上的島,上面可漂亮了,只您一個人住。”
“你就不能再出息點,建個什麽翡翠宮、黃金屋給我嗎。”
恒乞兒茫然地嚼着鴨腿。
司樾嫌棄道,“你看看你,連夢都做得這麽寒酸,以後還如何出息。”
“下次記得夢一個真金白銀的大宮殿給我,琉璃作瓦、金銀作磚、玻璃作窗,要配良駒千匹,宮女三千八百人,舞姬、樂師一應俱全,一日三餐羅漢宴,喝要瓊漿液,泡要金池水,這才叫夢呢。誰要一個人住在小島上啊,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還湖上的島——你要我吃什麽,自己釣魚?你成心餓死我?”
恒乞兒聽了,目瞪口呆。
“師父……”
“嗯?”
“您好世俗。”
“你懂個屁,”司樾指向他手裏的鴨腿,“這也是世俗錢買來的,你高雅,還我啊。”
恒乞兒連連搖頭。
他在司樾這裏把托盤上的鴨子分吃了,吃了肉,睡意便湧了上來。
恒乞兒不記得自己是幾時回去睡覺的,只是睡夢中都忍不住反手去摸自己的後背。
師父沒有趕他,沒有嫌棄他,她雖沒有直接去了自己身上的邪氣,自己這輩子也未必能夠飛升——但恒乞兒想,他真的在乎邪氣麽。
只要這邪氣不會害了師父和裴玉門,而他又能和師父在一起,繼續現在的生活,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災星。
可若師父要趕他走,就算他不是災星了,那又如何。
恒乞兒以為自己在乎的是災星,是身上的那張符,直到如今才明白,他在乎的是一個容身之所。
被司樾摸過背後,那刺青似乎真的再沒有從前那種隐約的刺痛感了。
連着一個月的心結終于解開,恒乞兒如釋重負地睡上了一覺。
翌日早上,還是寧楟楓把他推醒,“恒弟、恒弟,快別睡了,山長來了!”
恒乞兒驀地睜眼,見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他從炕上跳了起來,急急忙忙地穿衣穿鞋往外跑。
“嗳,你的劍不要了!”淩五取了恒乞兒落在房裏的劍追了出去。
恒乞兒一頓,接過來點頭,“多謝。”
今日就是結業考試的最後一試,只等考核結束,過了除夕,他就能正式拜師了!
昨夜之前,拜師這件事還壓得恒乞兒喘不過氣,有了昨晚的那一湖皓月,今日再想,已是迫不及待,歡欣至極。
師父既對他好,又教了他破災星之法,如此恩重,等拜了師,他一定好好孝敬師父。
幾個孩子收拾妥當,正要辭行,許久不見的紗羊從主屋裏鑽了出來,“別忙。去的不止你們。”
幾人驚喜道,“真人也要去?”
“自然,”紗羊點頭,“她擔了裴莘院先生一職,那肯定要觀戰評審的。”
紫竹笑道,“難怪真人今日起得這樣早。”
司樾黑着臉、打着哈欠在紗羊後面出現。
她坐下就開始扒早飯,顯然早起這件事讓她心情不快。
山長等在院外,直到司樾吃完了飯,把筷子一擱,擦擦嘴站起來,“好了,走。”
幾個孩子跟着他走了,唯有恒乞兒慢了一步,臉上有兩分呆滞。
紗羊經過他時覺得奇怪,問道,“怎麽了?”
恒乞兒望着司樾的背影,搖了搖頭,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他此前一直想着坦白身世一事,竟忘了師父也是要觀戰的。
這些日子他都在舞獅,疏于練劍,如今要在衆目睽睽之下頂着司樾真人首席弟子的名號參賽,還要被師父看着……
恒乞兒抿唇,臉上一片僵白,連走路也生硬了起來。
他走在所有人的最後面,看着圍着司樾說說笑笑的寧楟楓、藍瑚,不禁又想到,寧楟楓、淩五是板上釘釘的,藍瑚和紫竹的劍法差一些,可她們文試和德行的分數不會低。
不管怎麽說,這四人都沒落選的可能。
屆時拜師,他們必是要選司樾的……
想着他們都管司樾叫師父的樣子,恒乞兒心中多少有些疙瘩。
可他一回頭,望着那三座凹型的院落,中間的桌子上還留着六副吃剩的碗筷和幾盤小菜。
他的碗左邊挨着寧楟楓的碗,右邊挨着藍瑚的碗,對面是司樾。
東廂房裏探出半頭小貓。
花影口中叼着藍瑚昨晚給它的絡子,懵懂地望着他們,好像在問他們要去哪兒。
“恒兄弟,怎麽了?”前面傳來藍瑚那溫溫柔柔的聲音,“怎麽不走?”
恒乞兒擡眸,前方的幾人都已停下腳步,正回頭望着他,誰也沒有把他落下。
那疙瘩忽而小了大半。
恒乞兒想,他沒有過兄弟,沒有過朋友,或許這樣的日子……也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