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鴻蒙玄域一事, 事發時,孩子們害怕得厲害,可平複得也快。
裴玉門還籠罩在魔豬的陰影裏時, 停雲峰的幾人已恢複了日常的訓練, 只是吃飯碰頭時才後怕地提上幾句當時的事。
“門裏到現在也沒個交代, ”寧楟楓有些擔憂,“我們倒是無事,只怕家裏人知道了,要為難山長和門主。”
紗羊聽了, 也有些心驚膽戰, “可不是麽,好端端的怎麽出了這樣的事。門主雖說要查,可也沒什麽頭緒,恐怕對方背後的來歷不是裴玉門能招惹的。”
說到這裏,幾人都看向了鼓着腮幫子還夾菜不停的司樾。
司樾筷頭一頓, 左右看了看,“都看我幹嘛。”
“司樾, 你和那東西交了手, ”紗羊替孩子們問了出來, “那到底是個什麽妖怪, 什麽來歷, 又怎麽會出現在秘境裏?”
“是什麽妖怪要用我說麽,一看不就知道了。”司樾夾起了一塊紅燒豬肉, 在幾人眼前抖了抖。
“連山長都不敵它,”淩五道, “它是有金丹的修為麽?”
司樾把肉塞嘴裏,“你說是就是吧。”
“這叫什麽話。”紗羊打了下她的手, “你認真點。”
司樾诶呀一聲,“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這都不是你們該操心的事,你們操心也無用。我看,還是多吃幾口肉要緊。”說完她又去夾了一塊。
幾人面面相觑,可司樾的話也不無道理。
他們不過是剛剛練氣的孩子,要是連金丹期的門主和長老們都束手無策,那他們又能查出什麽。
“真人說的是,多想無益。”寧楟楓也夾了塊肉,放到了恒乞兒碗裏,“恒弟,你可得多吃點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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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恒乞兒醒來後,他就從“恒大”變成了“恒弟”,從“恒同窗”變成了“恒兄弟”。
初聽時不适應,可聽了兩天,恒乞兒便也習慣了。
他吃了寧楟楓給他的肉,接着便只吃碗裏的飯,再不去夾菜。
不管是和司樾還是和衆人一起吃飯,恒乞兒一直保留着不主動夾菜的習慣。
不管桌上的菜多好、他有多餓,只要別人不給他,他就不吃,只吃自己碗裏的。
“唉,”寧楟楓一次性給他多夾了幾塊,“在停雲峰我們是客,不好意思便罷了,你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快吃快吃。”
恒乞兒看着碗上冒起來的肉,油滋滋,晶亮亮,他咽了口唾沫,瞄向對面的司樾和紗羊。
紗羊道,“寧楟楓說得對,你總是在飯桌上客氣。菜端出來就是給人吃的,有的人已經定了型、不長身子了,還拼命撿好的吃、和小的搶着吃——你倒是該和這樣的人多學學才是。”
恒乞兒的目光越發拘謹了。
他盯着司樾看了一會兒,見她渾然不覺那話說的是自己,且沒有任何異樣,便立即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吃了飯,恒乞兒照舊和寧楟楓練那梅花樁。
“本以為只是個游戲,沒想到竟救了命。”
練了一上午,三人在湖邊吃飯時,寧楟楓感嘆,“若不是跳了這梅花樁,恐怕我都出不了竹林、見不到你了。”
這“你”指的是淩五,淩五正給寧楟楓揉腿。
寧楟楓感嘆後,又擔憂起來,“雖然如此,我已許久沒有練劍,只怕到時候丢人現眼……”
淩五知道,他怕的不是在裴玉門的結業考核上丢人,就算寧楟楓久不碰劍了,裴莘院裏也沒幾個他的對手。
他怕的是之後去三大仙宗裏丢人。
“主人,我看您的腿結實了不少,”淩五出言安慰道,“您平時練劍練得勤,卻沒怎麽顧過腿。記得您頭一次挑戰司樾真人、還有後面幾次,不都總是摔倒麽。我看這也是個好機會,把您這雙腿給補上。”
寧楟楓一愣,随即笑道,“你說得對。”
他第一次挑戰司樾時,就當衆摔倒鬧了笑話。這是下盤不穩的緣故。
從前家裏的師傅只教他紮馬步,來了裴莘院,山長又是從頭教起,腿的部分又只是紮馬步,平地上站着不動他學會了,可卻沒人教他如何保持平衡、如何用腳抓地。
寧楟楓看向湖上的幾根木樁,放下碗筷,拉着恒乞兒起來,“來,一寸光陰一寸金,我們接着練。”
恒乞兒還在啃馍,倏地被他拖走,趕緊把剩下的馍塞進嘴裏。
寧楟楓的心态有了極大的轉變,一開始只是為了讓最後的時光不留遺憾,如今卻開始思索起了梅花樁對提高劍術的意義。
過了幾天,兩人終于完成了這一套舞獅的動作,孩子們再請司樾來看。
司樾看完,摸了摸下巴,看她這表情,幾個孩子便心裏犯怵,知道又讓她不滿意了。
“我說,”司樾看着幾個孩子,“你們見過獅子是怎麽跑跳的嗎?”
幾人搖頭,那哪是七.八歲的孩子能見識的場面。
“那貓呢,貓總見過吧?”
幾人還是搖頭。
紫竹在司樾詫異的眼神下,開口道,“宅子裏不許養貓。媽媽說,那東西身上虱子多,又要捉老鼠,髒得很。何況各院主子養鳥的不少,貓在院子裏,怕會傷了主子們的愛鳥。”
淩五和寧楟楓跟着點頭,他們家也是這麽說的。
恒乞兒同樣沒怎麽見過。
恒家村是裴玉門最東北處,氣候寒冷,到了冬天人都不一定熬得過去,何況動物。
或許是有的,但他沒怎麽見過,畢竟恒乞兒家裏窮得連老鼠都沒有,若有老鼠,他先得抓起來吃了,自然也就不會有貓來了。
“那怪不得了。”司樾颔首,指着梅花樁道,“你們這演的也不知是什麽獅子。”
“若是扮演初次跳樁的小獅子,就幹脆別蹦。貓兒到了生地,都是小心翼翼地伸爪,垂着尾巴、縮着身子走的;若是扮演已經會跳樁的大獅子,就開心點,別好似老得骨頭都僵了。”
紗羊罵道,“你的要求也太多了!”
幾人沮喪又茫然地盯着她,既難過又沒得到司樾的認可,又茫然不知她在說些什麽。
等司樾走後,寧楟楓一嘆,“其實我們也知道,動作上不夠熟。”
套上獅皮後,他們全副精力都放在了“不落水”上,哪有餘力去想什麽獅子、什麽靈動。
“只剩幾日了,”藍瑚擔憂道,“這可如何是好。”
恒乞兒看了司樾離去的方向一眼,轉身走去了樁邊。
見他如此,寧楟楓一哂,“還能如何,只能再練了。”
兩個孩子又操練起來,藍瑚在節目上清閑,主動攬下了恒乞兒和寧楟楓的功課。
紫竹和淩五本是想幫忙的,藍瑚卻說,“你們兩個誰能模仿他們的筆跡?”兩人便無話可說了。
抄經書容易,可要用別人的筆跡抄,那便不是易事了。
光是臨摹兩人的字跡就花了藍瑚不少時候。
幾個孩子各去忙碌。
第二天早上,在他們吃早飯時,司樾從山下回來,懷裏鼓鼓囊囊。
“真人!”幾人起身問好,驚奇她今日竟沒有睡到晌午。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今天怎麽起得那麽早?”紗羊問出了他們不敢問的話,“我都不知道你不在屋子裏。”
司樾哼了一聲,“這是什麽話。”
“實話。”紗羊又問,“你一大早上去哪了?”
司樾走到桌邊,伸手把衣襟展開。
幾個孩子好奇地望去,緊接着,那掀開的一角裏赫然露出了一對尖尖的耳朵和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呀!”紫竹驚喜地叫了起來,“是貓!”
“嗳——”司樾得意地笑着,把那布包徹底打開,一只白底黃斑紋的小貓露出了腦袋。
“這叫雪地金縷,也叫繡虎。沒有獅子,拿只小虎來湊合湊合罷。”
那黃白小貓約莫兩個月大,身子還未長好,耳朵大,臉蛋尖,一雙眼睛中央黑,外圈紫,翹着一支金簪似的豎直尾巴,毫不怕生,上了桌就開始嗅聞各個盤子。
紫竹歡喜道,“小姐,它好有趣兒。”
藍瑚亦是亮着眼睛點頭。
這麽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出現在面前,孩子們都歡喜極了,唯獨紗羊不太高興,“這東西是哪來的?”
“撿來的。”司樾坐在了桌旁,夾了塊肉丢在了小貓邊上。
那繡虎立即低下頭湊過去聞,聞了以後張口試探地咬。
紗羊別過臉去,對這貓很不待見,比對鳥更不待見。
鳥吃蟲是為了活命,可貓既不需要蟲子來果腹,偏偏總喜歡撲蟲下來,拆了翅膀玩弄——這比鳥可惡,直到了可恨的地步!
可孩子們圍在一起,喜歡得不行,她也不能說什麽掃興的話來,只能抱着胸,自己一個人生悶氣。
“好了好了,”司樾用筷子敲敲碗邊,“都吃了嗎,吃完了就帶着它去玩兒罷。”
“嗳!”那貓已經落到了藍瑚懷裏,寧楟楓正伸手摸它的頭,恒乞兒也歪着頭看,可他眼裏不是歡喜,而是習慣性的警戒。
倒不是藍瑚抱的貓,而是被水木屬性的溫和吸引,小貓自己跳上了她的腿。
幾個孩子帶着貓跑了。
藍瑚抱着貓走出了幾丈,忽然間,似乎想起了什麽,轉頭往桌邊望去,遲疑地看向了紗羊。
孩子們一走,紗羊馬上對着司樾嚷嚷,“我絕不允許家裏養貓!”
聽了這話,藍瑚立刻往旁邊的花樹後面藏了藏身形。
司樾撚着桌上的菜吃,“堂堂六重天的仙子,連只貓都容不下?”
“沒錯!百花田裏絕不允許貓進入!不只是我,所有小仙子都是這樣!我容得下鳥容得下魚,但絕容不下貓!”
見她如此義憤填膺,司樾嘿嘿了一聲,“瞧你氣得,頭發都豎起來了。”
“誰讓你抱只貓來!”紗羊更氣了,司樾根本不明白對于小蟲來說,貓有多麽讨厭!
鳥和魚,吃蟲便吃了,可貓呢,明明不用吃,卻要将他們淩遲處死後吃一半丢一半。
她撐開翅膀,瞪着司樾,全身上下都在表明,她和貓勢不兩立!
“我不過是看他們連貓都沒見過卻要舞獅,荒唐得緊,所以才撿了只來,讓他們看看貓到底是怎麽跑、怎麽跳的。”司樾解釋道,“你只管安心,還有幾天他們就走了,到時候讓那兩個丫頭把貓也一起帶走。”
“真的?”
“真的。”
紗羊這才消了點氣,掰着手指數,“這麽說,那東西還要在這裏待上七天?”
“是咯。”
紗羊鼓了鼓臉,極不情願道,“好吧,看在孩子們的份上,我躲着它就是了。”
司樾的這片心意,幾個孩子們也都能領會。
“小姐,快來呀!”
遠處傳來呼喚,花樹後的藍瑚一顫,沒有出聲回應,只是抱着貓往他們幾個那兒去了。
他們帶着小貓去了花林裏玩。
“小姐你看,它、它會爬樹呢!”
“仔細摔着它!”
孩子們睜大了眼睛,看着那瘦小的貓伸出前肢,抱着樹幹往上爬。
紫竹在底下虛托着它,寧楟楓道,“咱們也別總是‘它’、‘它’、‘它’的,得取個名字呀。”
“真人不是說,它叫繡虎麽。”
淩五笑了起來,“繡虎說的是它的品種。”
“原來如此,”紫竹扭頭,“小姐,您說它叫什麽好?”
小貓已爬到了枝上,低着頭想要下來。
可上來容易,下去卻畏高,于是那幾只小腳不安地前後踩踏,探頭探腦、踟蹰地尋找出路。
寧楟楓一愣,扯了扯恒乞兒,“這可是定勢?”
恒乞兒亦是一愣,見到了真物,他恍然大悟。
寧楟楓道出了他心裏的話,“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貓兒停下的時候該是躊躇不前的!因為躊躇無措,所以才要定下來!”
藍瑚一笑,“真人這只貓可真比仙丹,才來了半刻鐘呢,就叫二爺醍醐灌頂了。”
寧楟楓笑了笑,露出兩分腼腆來。
“你方才既說取名兒,想來必是有了。”藍瑚扯回了話題,牽着袖子,伸出手來,“請吧。”
寧楟楓左手握拳,虛掩在唇前,想了想後,又轉身看了圈四周。
四周皆是絢爛的花樹,他一擡頭,小貓正伸出一只前爪撥弄着枝上的桃花。
寧楟楓福至心靈,開口道,“有一句蝶戀花,‘閑折海榴過翠徑,雪貓戲撲風花影’——叫它花影如何?”
“花影…花影……”藍瑚低低念了兩遍,也擡頭看向那只小貓,“好,它身上花斑朵朵,叫花影再合适不過。”
得到了藍瑚的認可,寧楟楓看向恒乞兒,“恒弟,你說呢?”
恒乞兒無所謂貓叫什麽,他都沒有名字,哪還管貓有沒有名兒呢。
但這是師父帶來的,他便認真地想了想,“嗯,過了年,就是春了。”
這詞寫的是春日的景色,他覺得出處不錯,合時宜,寓意又好。
可聽了這話,藍瑚和寧楟楓卻是臉上笑意一收,一個半瞌下眼睑,一個抿了抿唇。
過了年,他們卻再也看不見停雲峰的春景了……
寧楟楓看了恒乞兒一眼。
總是這樣,每每他下定決心,準備和恒乞兒說時,他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叫他不忍開口,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恒乞兒左右看了看。
兩人的情緒并沒有外露多少,可他還是感知到了氣氛有些不對。
難道是他說錯了什麽?
“小姐,它似乎想要下來了。”紫竹輕輕開口,望向那只試圖下樹的貓。
藍瑚立刻開口挽回氣氛,“啊…那就抱它下來吧,許是餓了,給它弄點吃的。”
“好。”
“恒兄弟,你別站在後頭。”藍瑚一回頭,抱着貓往恒乞兒那兒走去,“既是真人抱來的,你這個做大師兄的怎麽能不抱抱它呢。”
恒乞兒連連搖頭,雙腳也往後退去,全身心都在抗拒。
“害羞什麽,”寧楟楓頂住他,撺掇道,“看,它在看你呢。”
恒乞兒低頭,發現那只貓兒果然在看他。
黑漆漆的圓眼,周邊一圈紫色的環,他愣了愣,總覺得這眼睛似曾相識——
師父……
恒乞兒一怔,這眼睛和師父像極了!
他愣怔的這一瞬,藍瑚便側過身,把貓放到了恒乞兒手上,那溫熱柔軟的觸感,讓恒乞兒驚得差點把它甩到地上。
“仔細點,它可乖了。”
對着師父的那雙眼睛,恒乞兒不敢放肆,僵着身子,伸直了雙手,畢恭畢敬地托着它,臉上全是無措和惶恐。
恒乞兒餓的時候殺過鳥、捕過鼠,卻還是頭一回碰貓。
小貓不胖,方才爬樹時,恒乞兒清晰地看見了它皮下的肋骨,他本以為會是個瘦骨嶙峋的觸感,卻沒想到,它連骨頭都是軟的。
軟軟熱熱的一團,在恒乞兒手中扭動着站起身來。
恒乞兒大睜着眼睛,見那小貓在他手上調轉身子,對着他張開嘴,露出尖利的四顆奶牙,發出“喵——”的一聲叫。
恒乞兒全身一抖,被燙着似的趕忙把它還給藍瑚,驚恐地向後退去,再不肯靠近了。
幾人笑了起來,淩五道,“究竟你是貓還是它是?怎麽膽子比貓還小。”
恒乞兒臉色微白,掌心裏還殘留着溫軟的觸感。
這世上竟有骨頭都是軟的東西,偏又長得像極了師父。
他實不敢碰,怕稍一用力就捏死了這位貓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