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停雲峰上多了一只來歷不明的小花貓。
它不似訓過的鳥兒會什麽把戲, 也不似狗那樣親人,連叫也不怎麽叫,可這麽一只小生靈來到了孩子們身邊, 卻帶來了一份新奇而歡喜的生動。
幾人都鮮少接觸貓, 怕弄傷了它, 加之司樾告訴他們,貓不喜歡和人太近,于是除了給它在藍瑚屋裏安了個窩、一日喂三餐外,再不敢做多餘的事, 只悄悄跟在後面, 觀察它的一舉一動。
紗羊對于自己的花園裏闖進來一只貓的事情十分惱火,連着兩日都沒有露面。
她不在,小貓便去撲其他的蟲子。
五個孩子蹲在樹後,露出一雙眼睛,看貓兒是怎麽撲蟲的, 又看它在花林間如何玩耍嬉戲。
從前他們不動舞獅為何總是搖頭擺尾,在看見真正的貓兒後, 一切都變得鮮明了起來。
有花瓣落在它頭上, 幾個孩子便看見了它是如何甩掉花瓣、如何舔毛、又如何追着尾巴轉圈圈。
有獵物出現, 它便伏下身子, 腰肢輕晃, 屁股扭動,繼而猛地往前蹿去。
擺頭、跑動、舔腿、追尾、定勢。這五個基本勢, 從人的動作移到了貓的身上,活靈活現, 煞是逼真。
觀察了兩日小貓,寧楟楓提出要改動作。
“要熟練地在梅花樁上跑跳, 恐怕是來不及了。”寧楟楓和恒乞兒商量,“不如前半截多加定勢,表露小貓對樁子的好奇和遲疑,後半截再開始跑動。如此一來,我們在樁上也有個熟悉的時間。”
恒乞兒點頭,“嗯。”
“你別光‘嗯’啊,”寧楟楓道,“要有什麽想說的,你也可以告訴我。”
恒乞兒沒什麽想說的,但他記得一年前來裴玉門時,白笙囑咐他要多說話——他當時沒有放在心上,于是吃了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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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回憶着那只貓,慢慢開了口,“我想……跳完樁子後再繞回來。最後一幕,讓獅子的前爪搭在第一階梅花樁上。”
寧楟楓照着他所說的,在腦中排演了一遍,随即眼睛一亮,“妙呀!貓兒探索了梅花樁後,覺得有趣,于是想再玩一遍!好,好,活靈活現,就這麽辦。”
兩人操練起來,距離除夕前夜只剩下五天,且還有兩天要回學院考試。
文試定在了第二天,山長接了孩子們回去,考半日的工夫。
下半日回來後,寧楟楓和恒乞兒馬不停蹄地又去練,全副心思都撲在了舞獅上,連結業考的結果都不甚在意了。
飯桌上只剩下司樾、藍瑚、紫竹、淩五和那只跳上了兩個男孩空位的貓兒。
藍瑚側着身,筷子夾了雞肉喂它。
她偏着頭,打量着小貓吃飯的模樣,雖沒怎麽見過貓,但藍瑚總覺得這只小貓的眼睛有點特殊……
她悄悄擡眸,望向了扒飯的司樾。
是了,這只貓的眼睛和司樾有點像……
“怎麽,”司樾注意到她的視線,“你也有好吃的要喂我?”
藍瑚笑道,“真人想吃什麽?”
“有好的盡管拿來,”司樾剔着牙,“我不挑。”
藍瑚一斂眸,她摸着小貓黃澄澄、毛茸茸的頭,嘴角微抿,“我有芙蓉玉雪糕,真人可吃得?”
“吃得吃得。”司樾說。
“我有海棠甜春羹,真人可吃得?”
“吃得吃得。”
“我還有梅煎松雪茶,真人可吃得?”
“吃得,都吃得。”
藍瑚望向司樾,“這些東西做起來容易,只是材料還得問主人讨。”
司樾的目光随她瞥了眼貓,繼而長嘆一聲,“小小年紀,誰把你變得這麽漂亮的?”
藍瑚羞赧地垂頭,“真人待我們用心,可也沒有為客驅主的道理,若是這樣,我們反而心中不安了。”
“好了好了,你這個大好人。”司樾撐着桌子站了起來,“我一會兒讓她來找你。”
藍瑚和紫竹起身送她,“多謝真人。”
司樾果不食言,臨睡前把紗羊找了回來。
小蜻蜓叩了叩藍瑚的門,門一打開,她下意識往那貓窩望去。
見窩和房裏都沒有貓,這才舒緩了臉色,松了口氣。
“怎麽了?”紗羊問,“聽說你們要問我讨什麽東西?”
“師姐來了,快裏面坐。”藍瑚起身,紫竹去給紗羊倒了水。
“不用客氣,有事就說吧。”紗羊道。
“師姐,去年冬天,我們在裴莘院裏采了兩罐青松雪。”
藍瑚陪着紗羊在炕上坐下,“這幾天亂糟糟的,又是排練、又是備考、又是遇上了妖魔,我想着,把那兩罐雪啓開,煎一壺梅茶給大家嘗。”
“原來是要梅花。藍瑚,你真好心。”紗羊道,“我也很久沒有喝雪水了,可這凡…這裏的雪不幹淨,你們看不見,我的眼睛是能看見的,那雪裏全都是塵埃,髒得很,不如取冰來煎。”
“髒?”紫竹有點不高興,“那可都是小姐和我選的高枝上的雪,一點兒也不髒。”
藍瑚推推她,讓她別使性兒,又對紗羊道,“這麽晚了,去哪裏取冰呢?”
凡塵裏的雪不管多高,都是髒的。紗羊不便和兩人解釋,遂順着藍瑚的話往下道,“這個好辦,你們等着,我去去就來。”
她飛出窗外,兩人還奇怪她去哪裏,轉眼間紗羊便抱着一大盆冰球回來了。
“真的是冰。”藍瑚和紫竹接來一看,驚道,“顆顆通透飽滿,這是哪裏來的?”
“司樾凝的。”紗羊道,“你們還要梅花不是?走吧,我帶你們去采。”
“嗳!”
兩人跟紗羊去了花林裏,半個時辰挑挑揀揀,折了幾支梅回來,坐在屋裏一起把花從枝上分到盤中。
這個時候寧楟楓和恒乞兒練完了梅花樁,和淩五一道回屋。
見姑娘們的房門打開着,裏面亮着光,傳來說笑,寧楟楓遂上前叩了叩門框。
“在做什麽呢?”他問。
“寧公子回來了。”紫竹起身迎他,後面炕上傳來藍瑚的笑聲,“進來罷,有好東西給你們吃。”
寧楟楓轉頭看向恒乞兒和淩五,“走,去看看。”
三人進了屋,就見炕前燒着小爐,爐上在煮水。
藍瑚在炕上坐着,炕桌上斜着幾支梅花和幾個碟子,她正擇下花來,把梅分進碟中,手邊的窗臺上還擺了一盆冰球。
三人進屋,看見了炕桌上同在擇花的紗羊,紛紛唱喏,“師姐。”
紗羊手上動作不停,扭頭對他們道,“藍瑚和紫竹在煎茶,你們去洗洗手吧。”
紫竹端了水盆來,淩五從她手裏接過,讓寧楟楓和恒乞兒淨了過手,再靠近炕桌。
“怎麽折了那麽多?”寧楟楓翻了下桌上的梅花枝條,那枝條上是各色的梅花,有的紅,有的白,色彩斑駁,好不漂亮。“這得吃到什麽時候?”
“今晚的茶已經在煮了,”藍瑚細嫩的指尖将花掐下,放到玉瓷碟裏,“剩下的是要曬幹,存着往後吃的。”
寧楟楓了然,“原來如此。”
他側身坐在了炕邊,“那這次吃的是什麽?”他問完一擡頭,發現恒乞兒還站在門口,遂起身坐去了藍瑚的對面,對恒乞兒招手,“诶,恒弟,坐啊,品茗哪能站着。”
站在女兒閨房裏,恒乞兒實在有些不知所措,見寧楟楓離開了藍瑚,單獨坐在了另一側,他才如釋重負地走過去,挨着寧楟楓坐下。
紫竹倒完兩人的洗手水,回進屋來,打量了眼炕上。
她本是坐在藍瑚對面的,現在被兩個男孩占了,便去了藍瑚那一側,挨着主人一塊兒擇花。
藍瑚沒有關心座次的變動,手上不停,回了寧楟楓的話,“香氣已經出來了,你們不如自己猜猜,那壺裏是什麽花。”
寧楟楓嗅了嗅,沒聞出個所以然來。
淩五笑道,“別說聞了,就算是喝我也喝不出分別來啊。”
“你這麽說,這茶給你喝可真是委屈了。”紫竹笑話他,“告訴你吧,那爐子上是白梅煎冰。”
“煎冰?”寧楟楓疑惑道,“不是煎雪嗎?”
“本是煎雪的,”紗羊道,“但這裏的雪髒,就用冰了。”
恒乞兒看着她們擇花,又看向了那頂爐子。
他頭一回知道“茶”這個字,還是寧楟楓借給他的書上寫的。
他問寧楟楓茶是什麽,寧楟楓告訴他,就是用沸水煮一種葉子,煮出來的湯有一股心曠神怡的清香。
說完寧楟楓便讓淩五煮了他們帶來的茶,恒乞兒喝了兩口,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反正沒有糖甜,沒有肉香,但又比白水有點滋味。
今天是他頭一回見到用梅花煎茶。
發現他正盯着花和爐子看,寧楟楓也想了起來從前的事。
“恒弟,你還沒有喝過梅花茶吧。之前的綠茶你說苦,這梅花茶可不再苦了,一會兒你可得好好嘗嘗。”
恒乞兒頂着一雙漆黑的眸子看向他,寧楟楓也不知怎的,每次被這雙眼睛一看,就忍不住說起話來。
“雖然味道比綠茶更加清淡,但不同的梅、不同的雪,搭配起來味道又各有不同。”他從桌上折下一朵紅梅來,“我不通茶道,也說不上來什麽,但要我說來,還是紅梅煎雪最好。”
“紅梅煎雪……”恒乞兒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對,紅梅煎雪,那爐子裏的是白梅煎雪。”
淩五哦了一聲,指向那黃梅,“這就是黃梅煎雪?”
“錯了錯了,”寧楟楓道,“這叫金梅煎雪。”
“那這是粉梅煎雪。”
“又錯了。”紫竹學着寧楟楓的樣子,沖他笑道,“這是春梅煎雪。”
淩五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恒乞兒卻還是一臉迷茫。
紗羊對他解釋,“你知道翡翠分春彩麽?春是紫色,彩是綠色,像這樣粉紫色就算作春色。”
恒乞兒也恍然大悟了。
他今晚又學到了些東西。
茶水滾了,紫竹下炕,把那小壺一提,為衆人倒了茶出來。
茶水撇去煮過的梅花不要,單又放了朵新鮮的白梅。
恒乞兒捧着茶杯,看那朵盛開的白梅浮在茶上,如白蓮浮于湖上,飄飄忽忽,顫顫巍巍。
這感覺果然和寧楟楓請他吃的綠茶不同,說不出的惹人喜歡。
“等等,忙什麽。”幾人正要喝,藍瑚連忙道,“都沒了規矩不成?”
經她提醒,寧楟楓連忙放下杯來,“是了是了,我們先給真人送去,叫她老人家先嘗。”
他從紫竹手裏接過一盞合了蓋的茶盞,和恒乞兒一道去了主屋,說明了來意,把茶敬給了司樾。
等他們回來,幾個孩子才上了炕,開始品茶。
恒乞兒低頭啜飲了一口,怕破壞了那朵漂亮的白梅,喝得極其小心。
“如何?”藍瑚問他。
他點點頭,道,“好。”
“怎麽好?”藍瑚笑吟吟地追問。
恒乞兒抿了抿唇,想了好一會兒也說不出來什麽了。
寧楟楓拍他的肩,“如你這般,文試的策論該不會只寫了一個字吧?讓我猜猜,你寫的是‘嗯’還是‘好’?”
恒乞兒搖頭,“我寫了三百。”
“失敬失敬!我竟不知您能一氣兒說出三百個字來!實叫人刮目相看!”
衆人一陣哄笑,連紗羊都沒有忍住。
恒乞兒瞥了寧楟楓一眼,寧楟楓連忙拱手讨饒,“我玩笑的,你別放在心上。”
恒乞兒的确沒有放在心上。
和他聽慣了的那些譏諷嘲笑相比,這實算不得什麽。
“考完的東西,還提它做什麽。”紫竹道,“說話間就要到武試了。”她望向藍瑚,“我只擔心小姐……”
幾人的笑意一收,藍瑚搭上紫竹的手,“我又不會去和人争強鬥狠,左不過認輸就是了。”
“您真能認輸倒好了。”紫竹嘟囔道。
藍瑚的确不是争強鬥狠的人,可當對手都是些尋常人家的孩子時,她是決計不能丢藍家的臉的。
武試之後,幾個孩子就要離開裴玉門。
屋裏忽然靜了下來,衆人不約而同地默默喝茶。
恒乞兒垂眸,望着自己在茶湯中的倒影。
武試将近,拜師典禮便也近在咫尺。
他指尖收緊,悄悄望向了主屋的方向。
是好是壞、是走是留,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