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這一晚, 饒是勤奮如寧楟楓也沒有再讀書練劍,幾人回到停雲峰後,稍一洗漱便倒頭就睡。
恒乞兒也躺了下來。
可他沒有立即睡着, 而是側着身, 偷偷從衣服裏取出了一個小紙包, 從裏面撚了塊饧糖放進了嘴裏。
其他四人在湖旁買的小吃都在外面吃完了,只有他帶回來沒舍得動。
他吃了最小的一塊後又立即把紙合上,放進枕頭下。
恒乞兒含着糖,望着上面的房梁。
陌生的環境, 這裏是師父的家;
陌生的房子, 是師父變的;
陌生的炕,也是師父變的。
雖然已經到了司樾的地盤,可恒乞兒尚沒有真實感。
這裏除了他還有別人。
恒乞兒早就知道一個師父可以有多個徒弟,寧楟楓、藍瑚平日對他也很好,他的徒弟之位并不會因他們而動搖——可他就是患得患失。
當司樾眼前有不止他一個孩子時, 恒乞兒心中總是悶悶地發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焦慮些什麽, 可他就是不想有人和他平分司樾的注意。
況且別說是司樾的徒弟了, 現在他都還不是裴玉門的正式弟子, 一切都要等到一個月後才算塵埃落定。
恒乞兒有點着急, 想馬上就到結業的那一天, 可又有些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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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要待在這裏嗎?
他是災星,停雲峰如此美麗, 他不想這座仙峰塗上記憶中的山火。
恒乞兒閉了閉眼。
師父對他好,不嫌棄他髒、不嫌棄他不會說話。
這世上從沒有人帶他釣魚、吃面, 給他買糖、給他燈籠——還有一把匕首。
想起匕首,恒乞兒又摸向了一旁的外衣。他的匕首就綁在外衣內側, 用一卷布條纏裹着。
他側過身,背對着寧楟楓淩五,把匕首上的布條解了。
窗外的月光透進來半分,他看着自己手中的金鱗匕,黑夜之中它愈發烏黑,若不是有那點月光,恐怕這匕首能徹底匿進夜裏。
恒乞兒翻轉了幾下,匕上的金紋在月光下折出幾點金光。
他拿到這把匕首已經十個月了,可還沒怎麽好好用過。
師父給他,是為了讓他更好地殺雞宰魚,他也只有在給師父烤肉時會用到這把匕首。
它确實鋒利,處理肉時十分利落。
但恒乞兒總覺得這把匕首不止如此,它應該是有更大的用處的,只是沒有用武之地。
他幾天前才知道,原來修真界通用的初級清潔術不是司樾教他的那條。
他把該學的學了,應付功課,但平時用的還是司樾教的那條。
恒乞兒望着匕首,那匕首橫在他眼前,卻因為黑而照不出他的模樣。
他想,自己是否該和師父說實話。
告訴她,自己是災星、求她為他想想法兒……
他又把那布條一圈圈卷回了匕首,每卷一圈都在想該如何跟司樾開口以及何時開口。
還有一個月就是結業考核,考核分數一出就立刻是拜師大典。
拜師前,司樾随時可以不要他;
可一旦拜師,他們就是正式的師徒。
師父大約是會幫徒弟的……
但——這樣做真的好麽。
司樾不曾虧欠他,他卻要欺瞞她……
恒乞兒纏布的手一頓。
可若是司樾不要他,那其他人還會要他嗎?
山長或許會要,他明知道自己是災星,還說了許多好話來安慰他。
若是剛入山時,恒乞兒會立刻選擇尋求山長的庇護;
可他來了一年,識了字、讀了書,管司樾叫了整整一年的師父。
他舍不得。
恒乞兒收起匕首,望着屋上的梁,心中升起了更大的迷茫。
為什麽他如今一天到晚都在想這些。
歸根到底,吃飽穿暖就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就是吃飽穿暖。
他不去想明天有沒有馍吃,倒在這裏想些有的沒的。
不論是拜司樾還是拜山長,總歸他都是能有吃有穿的,如今的情形比起一年前是何等富足,怎麽那時他不煩惱,現在倒煩惱起來了?
都說讀書能讓人豁達,可他哪有豁達,反而一日比一日的無謂矯情……
怪,真怪。
恒乞兒還是睡去了,在停雲峰的第一個晚上,幾個孩子都睡得沉。
停雲峰不比裴莘院,沒有晨鐘叫醒學生,所幸這裏都是極其自律且恪守規矩的孩子,換作有懶骨的,這一覺恐怕得睡到日上三竿。
“都日上三竿了,真人怎麽還沒有起來。”
中午時分,幾個孩子在院中坐着,時不時瞥一眼主屋的門,藍瑚擔憂道,“怕不是昨日着涼,病了?”
“這你就想多了。”紗羊給他們端來午飯,一邊擺放一邊笑道,“着涼?哼,你把她剝幹淨,丢去冰河裏凍上一年她也不會着涼。”
“師姐,怎麽能這麽說話呢。”寧楟楓覺得這般言語實在不妥,“真人好歹是你師…”他話音一止,察覺出了什麽不對,疑惑地看向恒乞兒。
都說恒大是司樾真人的首席弟子,那紗羊是什麽?
“什麽師父。”紗羊道,“我的師父怎麽可能會是她!”
“咦,那師姐尊師何處?”藍瑚也好奇。
紗羊頗為得意地開口,“我師父乃是虛離山月清仙子。”
幾人面面相觑,從沒聽說過。
“原來如此,果真是名師高徒。”雖然沒聽說過,但藍瑚還是露出了些适當的微訝,接着馬上轉移話題,“那怎麽又和司樾真人在一塊兒了呢?”
寧楟楓震驚地盯着藍瑚。
沒想到藍瑚竟如此博學多聞,可恨他虛長藍瑚半歲,卻不知道月清仙子是誰,實在是孤陋寡聞!
“這個嘛……”紗羊眼眸微移,“說來話長,算是志同道合?不不不絕不——唉,說了你們也不懂,大人之間就是會有一些複雜的因緣,你們還是快吃飯吧。”
她不願意說,幾人便也識趣地不問,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吃得差不多時,寧楟楓又問:“我們已經抄了一上午的經了,下午要做什麽?真人有什麽吩咐嗎?”
“看這天色,”紗羊擡頭,嗅了嗅空中的水汽,“她下午八成會去釣魚。”
“那我們呢?”
紗羊搖頭,“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應該是不會管你們學習的。”
“這麽說來,我們要自己安排自己的課業了?”
“要不我幫你們問問山長。”紗羊道,“看看他有什麽指示。”
“也好。”藍瑚點頭,“那就勞煩師姐了。”
“除了課業,咱們的迎新表演到現在都還沒定。”寧楟楓對幾人道,“不如下午就把表演定了吧。”
藍瑚眉間微不可察地一蹙。
于其他孩子來說,這是個比讀書有趣百倍的事情,可要讓藍瑚如戲子般去臺上表演些什麽——實在是讓她有些如鲠在喉。
“我看就來個琴簫齊鳴,後拉紅紙,讓恒大寫幾個福字或是對聯。”這是藍瑚唯一可以接受的表演了。
“這個好辦。”寧楟楓看向恒乞兒,“我和藍瑚幫你想幾句讨喜的對聯,再由你來寫。”
恒乞兒點頭,他是無所謂表演什麽的。
“無趣,太無趣了——”幾個孩子剛剛商定,主屋門裏就響起了帶哈欠的聲音,“誰家過年彈琴吹.簫的,聽都沒聽說過,又不是詩會。”
幾個孩子紛紛起身,對着伸着懶腰出門的司樾喚道,“真人。”
司樾睡眼惺忪地在桌邊坐下,就近撿了雙筷子,夾了菜丢嘴裏。
藍瑚一驚,“真人,這都是我們剩下的了…”
“沒事,還熱乎。”司樾擺手,讓他們坐下。
“我們的大真人可算是起來了。”紗羊叉腰,“小孩子都比你早起,你真不害臊。”
“他們要學的東西多,自然不能浪費光陰,”司樾筷子和嘴不停,“我又沒什麽要學的,早起晚起礙着誰了?”
恒乞兒盯着司樾手裏的筷子,那是他用過的。
“方才真人說起表演,”寧楟楓問:“我們的表演不好嗎?”
“不是不好,是不妥。”
司樾的筷頭在空中劃拉了一下,“那悠悠琴聲一出,底下稍微一鬧,誰還聽得見琴聲;若說一點兒都不鬧吧,大過年的,幾十號人正襟危坐一聲不出——”司樾搖頭,嫌棄道,“瘆得慌。”
“這話有理。”寧楟楓看向藍瑚,“還是真人思慮周全。”
藍瑚抿唇,“可除了這個,我們也不會別的了。”
“你道為什麽提前一個月讓你們準備,不就是讓你們學麽。”司樾把桌上的剩菜都掃了,“其他人不也都是現學麽。”
“我們一時也沒什麽好的點子……”
紗羊幫他們一起想,“既然是過年,那自然是越熱鬧越好。唔……孩子多了,又是過年,肯定吵,得要一個底下再吵鬧也不受影響的節目來。”
司樾樂了,“我知道有什麽東西再吵也蓋不住它。”
幾人看向她,“是什麽?”
“常言‘鑼鼓喧天’。”司樾吃完了所有剩菜,筷子一擱,“對咯,舞獅就不錯!”
“舞獅?”“舞獅!”
幾人震驚地看着司樾,這還不如扮戲子呢。
“對呀,舞獅不錯。”紗羊倒很贊成,“又熱鬧又喜慶,底下越吵越快活。是個好主意,你們覺得呢?”
“可是……”這連淩五紫竹都覺得不太妥了,“主人和小姐哪裏會舞獅呢,學也得有師傅帶呀。”
“聽好琴難,看舞獅還不容易。”司樾道,“已近年關,舞獅的班子也開始走了。你們下山去看幾場,順道問人家買點舊鑼舊鼓舊獅皮,要不了幾個錢,态度好點,人家師傅還會主動教你們哩。”
“這倒是省事了。人家班子裏東西肯定一應俱全,比你們去店裏買要好。”紗羊拍手,“到時候我也來幫忙。”
寧楟楓看了眼藍瑚,藍瑚微垂下眼眸,沒有開腔。
他又看向恒乞兒,恒乞兒回看了他一眼,顯然是不反對的。
“好,”寧楟楓應下,“那我們就排舞獅吧,雖是出格了一些,可也就這一回,不如大家同樂,還高興些。”
這句話說給了藍瑚聽。
藍瑚眸光微動,手在桌下絞了兩回帕子,終還是松開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忐忑地點了點頭,“話說在前頭,我和紫竹可不會去扮獅子。”
“這個自然。”寧楟楓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