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三個孩子在停雲峰住了下來。
第一天下午, 幾人央求了司樾的許可,由紗羊帶着游覽山峰。
恒乞兒沒有去,他留了下來, 坐在門檻上, 司樾也在自己門口的搖椅上看書。
這場景似乎和從前沒什麽任何區別, 可恒乞兒一擡眼就是對面的廂房,再一轉頭,就是寧楟楓和淩五的擺設物什。
身為首席弟子,他頭一回來師父的家, 卻是和別人一起, 并無分別。
從來停雲峰到現在,藍瑚寧楟楓和司樾說了不少的話,而他一句話都沒能開口。
他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膝蓋,又偷偷瞄向了司樾。
司樾擱下書, 看了過來,“有屁就放。”
恒乞兒抿了抿唇, 和司樾隔着一塊空地相視。
半晌, 他小聲道, “您要收…他們嗎?”
一年下來, 恒乞兒雖然沉默寡言, 但說話已經十分連貫,和人溝通再無障礙。
“什麽?”
“收徒, ”恒乞兒看着司樾,“他們都想拜師。”
“你當這是梁山麽, 一個接一個的收。”司樾擡眉,又拿起書來看。
恒乞兒一愣, “您不喜歡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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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樾在書後幽幽道,“年紀大了,帶不了崽了。”
恒乞兒想問,那他呢?司樾也不願意帶他嗎?
他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來。
司樾繼續看書了,他也繼續低頭,抱着膝蓋,盯着自己的腳尖。
過了好一會兒,恒乞兒忽然開口,道,“我練氣了。”
“哦,不錯。”司樾盯着書,動也沒動。
恒乞兒的氣一下子就洩了。
他是第一個練氣的,整個學院沒有人比他早,就連寧楟楓和藍瑚都落後好幾天。
可這樣的成績,對司樾來說好像不值一提。
不止是修為,不論是他學了新的劍法、新的古詩,都引不起司樾的注意。
恒乞兒如今知道了,司樾在修真界多麽高深莫測,方才她還憑空變出了兩座房子,驚得恒乞兒怔在了原地。
他想奉承司樾,可藍瑚和寧楟楓搶在了他之前出口,說出的話又比他好聽許多。
明明他才是司樾唯一的徒弟,可在這裏卻像個空氣。
恒乞兒實在不知該如何讨司樾的歡心,也因此至今都不敢讓司樾幫他驅邪。
他把膝蓋抱得更緊了,緊緊團着自己。
四周陽光明媚,偏就恒乞兒坐的那道檻上打出了一個影角,把他攏在陰翳裏。
司樾無奈地合上書,“這點小事你還要我抱着你親一口不成?”
恒乞兒小心翼翼地用餘光看着她。
“好罷好罷,”司樾食指在身前一劃拉,在空間裂縫裏掏了半晌,掏出個小荷葉包來丢給恒乞兒,“來,慶祝裴玉門準弟子恒大突破練氣,特發此糕,以示嘉獎。”
恒乞兒撥開那包荷葉,裏面包了兩塊方形米糕,米白色的面上還混着一顆顆金燦燦的小桂花,撲面就是一股香甜的氣息。
恒乞兒拿起一塊放入嘴裏。
氣味甘甜,可已經冷了,變得又幹又硬。
他嚼着,聽司樾調笑道,“我們的練氣大師,怎麽不生個火給它熱熱?”
恒乞兒覺得司樾似乎是在拿他打趣,但他還是依言伸出手來,準備凝火。
盯着被咬了一口的米糕,他心裏想着火,可不知是失落,還是因為被司樾盯着有些緊張,今天這火竟遲遲冒不出來。
不管起初是什麽原因,在司樾含笑的目光下,他最終急躁了起來。
火、火…火!
嗞啦——一聲輕響,他掌心倏地竄起丈高青紫雷電!直沖他捏着米糕的手而去!
“啊!”恒乞兒吓得跳了起來,荷葉包和米糕都滾落在地,都被雷電打得焦黑。
他愣愣地看着地上變成焦炭的食物,呆站着,久久沒有動作。
身後傳來司樾的笑聲,恒乞兒抿了抿唇,蹲下來把焦黑的米糕撿起,抱進懷裏。
他垂頭,沉默地進了屋,再也沒有出來。
司樾摸摸鼻子,止住了笑。
這小子讀了書後愈發斯文矯情。
從前什麽也不懂,傻不愣登的任由人說,如今她還什麽都沒說呢,只是笑笑,他就受不了了。
西廂房裏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響動。
司樾嘆了口氣。
真難伺候,還是狗崽子好養。
劃開空間裂縫,司樾想了想,掏出個五鈴彩球,拳頭大的彩球上有五個小鈴。
她在手上抛了抛,球便發出叮叮的輕響。
“小子——”她喚了聲。
片刻,恒乞兒從房門口露出半個身子看向司樾。
“沒了就沒了,本就是我吃剩的。這麽着,我丢球出去,一炷香內你要是能撿回來三次,我就帶你下山吃面。”
恒乞兒看見了司樾手裏抛上抛下的彩球,他不明白這是要幹什麽,但面還是好吃的。
他點點頭,表示應了。
“好。”司樾一甩手,一根香插在了旁邊的地上,從頭頂開始燃燒。
“看着啊,”她對恒乞兒晃了晃球,繼而往前一抛,“去——!”
她只是動了手腕,那球卻從恒乞兒頭上高高飛過,穿過西廂房的房頂,落到屋後不知什麽地方去了。
恒乞兒立即跑去屋後。
怕他找不着,愈要矯情憋悶,司樾遂勾了勾手指,讓那彩球每隔一會兒就發出一道細微的鈴聲。
她躺在搖椅上晃了晃,半眯着眼睛。
四個會說話的人崽被紗羊帶走了,恒乞兒也有事可做,自己終于可以好好休息。
她才眯了不過半刻鐘,就聽見了急促的呼吸聲。
恒乞兒握着彩球,叮叮地跑了回來,一步一響鈴。
他跑到司樾跟前,把球遞出來,眼睛去看旁邊的香燒了多少。
“哊,還挺快。”司樾接過球來,“再來——”
她又随意一抛,這次恒乞兒吸取了上次的經驗,沒有呆站在原地看球,那球一出手便跟着跑起來,一邊跑一邊仰頭看球的方向。
司樾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一勾手,去掉了鈴音。
找得慢就罷了,找得那麽快——嘿嘿,行,那就看看他有多大的能耐。
這一次球丢得更遠了,恒乞兒從未來過停雲峰,不熟這裏的路。
他跟着球跑出了院落,進了一片花林。
身在花林中,他只顧着擡頭低頭地找球,顧不上賞景。
紗羊為了種花,要司樾在停雲峰設了結界,這裏的氣候和仙界百花田一樣溫暖和煦,使得花開四季。
白白.粉粉的花朵綴滿了枝頭,纖細繁密的花枝、層疊掩映的花卉,在陽光下如一卷卷薄紗,把視野蒙得模糊。
恒乞兒甩了甩頭,在這紛繁的花林裏找小球着實費眼。
他被薆薆的亂花迷得分不清方向,胡亂走着。
随着時間的推移,他心中越來越焦急。
并不是因為找不到球吃不到面,而是一種更深層的煩躁和無力。
他實在蠢笨,不過将将練氣而已,就什麽似的向師父誇耀。
自誇就罷了,自誇完又連個火都生不起,生不起火也罷了,還釋放出雷電,把自己個兒吓得蹦起來……
從小到大,他狼狽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唯獨今天讓恒乞兒感覺格外不同。
許是因為寧楟楓、藍瑚也被帶上了山;許是因為他們比他更讨喜;
又或許是因為見到了師父憑空造物的本事,想起顏回那句‘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驚覺自己是何等渺小無力。
諸多或許混合在一起,讓被花林困住的恒乞兒愈發煩悶。
到如今,他連個球都找不到了……
跑着跑着,忽然間,前方一片光明。
恒乞兒加緊幾步,越過一棵棵花樹,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塊天藍色的湖泊。
陽光之下,湖水波光粼粼,和外面灰色、綠色的鱗仃湖不同,整片湖呈現出美麗的蔚藍。
恒乞兒微微睜眸,他本是怕水的,可在看到這片小湖時,心中卻不見半點恐懼,只餘一股無法言述的震撼和歡喜。
他不自主地往湖邊走去,待到水邊,他蹲了下來,在水上看見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恒乞兒跑了這一刻鐘,忍不住伸手掬了把水,湊到嘴邊喝了起來。
喝完之後,他搓了搓臉,兩側黑發滴着水,把汗水沖刷了下去。
抹掉眼睛上的水珠,恒乞兒眨了眨眼,見波光粼粼的湖上倒映出了湛藍的天。
他盯着湖面上的天影看了一會兒。
自己來停雲峰時,外面正下着大雪,怎麽這湖裏倒映出來的天卻陽光明媚?難道這太陽也是師父變幻出來的?
恒乞兒不解,起身仰起頭,退了幾步,找了個視野開闊的地兒望向天空。
這一看,恒乞兒終于看清了天上的情形。
蒼穹之上烏雲密布,厚厚的雪雲在停雲峰上空被生生鑿出了個洞來。
這個雲洞裏只有二三薄雲,陽光便是自這雲洞裏投下的。
恒乞兒這才明白停雲峰為何叫停雲峰。
雷雲、雨雲,一切烏雲皆停止在峰前,不得僭越一步,生生被辟出一片晴空。
那雲洞之後是何模樣?不知。縱然不知,卻無端生出一番心曠神怡,欲擡手而叩天洞。
看了這玄妙的天景,恒乞兒心氣平和了些,扭頭回望,想看看自己到了哪裏。
一回頭,他愣在了原地。
漫山花樹圍繞四周。
天地被這些樹分成了三層,上層是青白的天,下層是灰褐的地和樹幹,中間的,便是紫白交映的桃李。
身在林中時,尚看不出什麽,可驀然回首,這一望無際的花海展現在他眼前,薆逮缤紛,春彩爛漫。
小小的柔弱的花瓣竟組成了讓人驚嘆的壯麗之景。
外面是寒冬臘月,一片肅殺,可這裏水清花香,雲淡風輕。
恒乞兒望着花林,沒來由地想起一年前,恒家村民對裴玉門弟子的稱呼——“仙人”。
如此珍奇的景象,怎能不是仙人所在的仙境?
也唯有仙家寶地才能有這般瑰麗的美景。
他的餘光裏突然閃過一點金光。
恒乞兒猛地扭頭看去,正是他所找的那顆彩球!
琺琅制的小球挂在湖邊枝頭,周邊的金鈴折射出了陽光,撞進了恒乞兒的眼中。
他驚喜地展開雙眉,朝那處奔去,麻利地爬上樹,伸手把球摘了下來。
璀璨的金鈴在他指尖晃,他像是勾到了幾點碎光。
抱着球,恒乞兒自花林深處折返。
懷裏彩球的鈴铛叮叮作響,他的心也叮叮作響,莫名地輕快起來。
等他穿過林子,見到司樾時,他已顧不得什麽仰之彌高、忽焉在後,只想着快點把球給司樾,快點、再快點。
恒乞兒跑了過去,他的呼吸比上一次更急促,司樾聽見了,擱下書,看着他小臉通紅地跑過來。
恒乞兒在外迷路了一遭,又見了新聞,當他跑回來,發現司樾放下了書,用全副目光迎他時,一種更大的歡喜在恒乞兒心中膨脹。
他跑得更快了,跑到司樾跟前,喘着氣把球伸出去。
司樾笑了笑,“好,還剩最後一次。”
恒乞兒點點頭,又去看了眼那根香。
他自覺自己這一次花了不少時間,可一看,那根香居然只燒了一半,還剩下整半炷的時間!
他愈加高興了。
司樾拿起球往外一丢,邊丢邊喊,“沖——能否吃喝,成敗在此一舉!”
她喊得熱烈,恒乞兒跑得熱烈,他應聲沖出去,雙眼盯着彩球、只盯着彩球,其餘亂七八糟的再也顧不上,眼裏只有那顆劃破天際的球。
看着男孩飛跑出去,司樾斜了眼旁邊的香。
她翹了翹食指,那香忽地往上長了一節出來,繼而又袅袅緩緩地冒起了青煙。
這一次司樾丢得更遠了,恒乞兒跑了半個山頭才把球找到。
他累得氣喘籲籲,站在司樾跟前時,頭上脖子上全都是汗水,背後的衣服也被濕透了。
他紅潤着雙臉,黑眸晶亮,什麽也不說,只是把球遞到司樾面前,又看了看還剩下一寸的香。
一切言語都在那漉濕發亮的眸子裏了。
司樾哼笑一聲,擡手扣住了他手裏的球,“幾時去?”
恒乞兒的黑眸更亮了。
“現在!”他說。
司樾從搖椅上站起來,扯了扯躺皺的衣服,擡腳邁步,“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