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來, 別客氣。”紗羊端着兩盤靈果出來,在桌子兩側各放一盤,“先吃點東西。”
幾個孩子圍桌而坐, 果盤落下後, 紛紛道, “謝謝紗羊師姐。”
入夏之後,幾人和司樾、紗羊的往來就頻繁了——或者說,和紗羊的往來就頻繁了。
司樾住在裴莘院時,寧楟楓每旬都要去找她指點劍術, 試圖能完成司樾立下的挑戰, 借以拜她為師。
九成九的情況下,司樾都使喚恒乞兒去和寧楟楓打,可次數多了,寧楟楓也長了心眼,會挑恒乞兒不在的時候去, 如此,總算是和司樾“交手”了幾次。
結果至今他還是沒能改口, 依舊只能喚司樾為“真人”。
藍瑚則不同。
一來她不擅長劍術, 連寧楟楓都碰不到司樾的衣角, 那她就更不可能了;
二來她也看了出來, 能不能碰到司樾和劍法高低毫無關系——以他們的年齡, 就算是不吃不喝三年,也不可能勝過司樾。
她起先是給司樾送些果脯、湯羹, 不止司樾這裏,山長那裏藍瑚也不落下。
山長清高, 收了兩次後便不再收了,還找了藍瑚說明了拒意, 藍瑚卻說,這些東西是每個月家裏送來的,師長不收是師長的品性,學院已經不收費用了,要是她連束脩都不交,那就是她的無禮。
山長奈何不得,只能一次次退回去。
但司樾不同,她不僅收,收了好的下次見面還要問藍瑚讨。
藍瑚除了靠送禮接觸司樾,有時寧楟楓去司樾那裏時,她也跟上。
寧楟楓自然是不會不許藍瑚跟他一起去的,因而在司樾院子裏,他和恒乞兒比試時,藍瑚就站在司樾身邊,與司樾說話,若運氣好,便能聊出一個約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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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比試結束,若兩個男孩打得臉紅耳赤,氣氛僵硬,藍瑚或是央求二人和司樾指導自己的劍術;
或拿出個毽子、沙包小玩意兒來,央求幾人一起游戲。
當然,更多的時候,是迎合司樾,拉着幾人一塊坐下打牌。
初夏至今不滿八個月,幾個孩子在司樾院子的牌局倒已滿十八場了。
打得也都是些混牌,毫無文學素養可言,讓寧楟楓很不自在。
有一回他實在忍不住,道,“今夜桂花襲人,不如咱們來行詩令吧,就以桂花為題。”
藍瑚看了眼恒乞兒,“後日小測,還不如說說四書。”
春天開始,恒乞兒便已超乎尋常的速度完成了山長布置的課業。
起先他聽山長的話,只是因為要留在這裏就得聽山長的,且他也無事可做,只能念書。
經歷了恒婷珠一事後,恒乞兒對山長十分感激,他想報答山長的好意,便發奮了起來。
以往的詩文,山長不考他意思,他便只随便默默;此後恒乞兒自己研究起了字句內涵。
他開始想,為什麽白笙、山長還有寧楟楓、藍瑚等人都要讀書?
這書中寫的字到底有什麽意義?
恒乞兒遇到不懂的句子,或是問山長,或是問紗羊。
他每日在司樾這裏寫功課,困惑時便會發呆,紗羊往往會問候一句,他便把不懂的地方告訴她。
紗羊雖然修行淺薄,見識也不多,但作為百花田裏的仙蟲,要想化形成人,最基本的書還是看過的,教一個恒乞兒綽綽有餘。
這一年下來,恒乞兒的變化委實驚人。
他依舊是最沉默的孩子,但兩邊頭發已用布帶束好,露出光潔的額頭,學了清潔咒,他的身體、衣物也時刻保持着整潔。
那雙漆黑的眸子依舊比普通孩子冷淡許多,可也斯文了不少。
雖然如此,他畢竟起步晚,遠不到作詩的地步。
藍瑚怕恒乞兒尴尬,便拿他已經會了的四書說。
寧楟楓一時沒理解藍瑚的心意,直言道,“四書有什麽可玩的。”
藍瑚道,“就讓真人抽題,我們各背一句,誰說不上了,誰就受罰。”
紗羊不客氣地嗤笑道,“只怕司樾才是那個一問三不知的。”
她可不信司樾讀過四書。
“誰說的。”司樾撸起袖子,“好,既然如此,我就來考考你們,聽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幾個孩子盯着她,等她出題。
“那個……嗯…咳咳……”她又清了清嗓子,半晌的工夫也沒支吾出一句話來。
許久,她一拍桌子,怒喝道,“造化你們了,今夜幸而沒有題目!”
幾個孩子愣怔地看着突然發怒的她,片刻,藍瑚和寧楟楓忽然捂着嘴大笑了起來。
藍瑚笑得頭上朱釵搖晃,寧楟楓更是前仰後合、樂不可支,唯獨恒乞兒茫然地看着他們,不知道在笑些什麽。[1]
“絕、真是絕妙!”寧楟楓忍俊不禁地拍手道,“我從沒見過真人這樣風趣的長輩。”
“可不是麽,珍惜我罷。”司樾收斂了怒容,洗着牌,“來來來,打牌,別管什麽四書五經了,那是這個時辰該幹的事嗎。”
寧楟楓的詩令作廢了,可有這一場大笑,他心中也沒有不快,反而愈加喜歡起了司樾。
不止是司樾,他還喜歡起了恒乞兒。
恒乞兒木讷刻苦,學了禮後,他的行事作風倒頗合寧楟楓的性格。
他第一次想要束發,便是寧楟楓讓淩五幫他束的,那發帶也是淩五的。
兩人從一開始的相顧無言、到水火不容,再到如今已十分融洽。
每天下午他們在課上對練,晚上回去後一同在炕上看書。
書都是寧楟楓帶的,寧楟楓閱讀時,恒乞兒就巴巴地盯着他手裏的書看。
他一句話不說,可那眼神任誰看了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寧楟楓也不吝啬,直接借書給他,當恒乞兒讀時,還迫不及待地問他對哪章、哪段感想如何。
恒乞兒說不出幾個字,寧楟楓這個發問的人倒是滔滔不絕地談論起來。
不論他說什麽,恒乞兒都只靜靜地看着他,或點頭,或嗯一聲。
他雖對不上話,但只要寧楟楓開口,就會從書上擡頭看着他,一副專心聽的模樣。
這讓寧楟楓愈加樂意給恒乞兒講課,也愈加樂意借書了。
到底是裴玉門偏僻,寧楟楓沒什麽人可說話。
藍瑚是女子又不能日日夜夜伴在一處,他只能和同舍恒乞兒聊天。
和恒乞兒親近,不僅是環境所逼,更是因為恒乞兒身上的确有令寧楟楓佩服的天資。
寧楟楓嘴上不說,可确得承認恒乞兒的天賦在他之上,且比他更加用功刻苦。
他知道,恒乞兒有今天的成績,并非是高人指點,而是自己拼命——見多了司樾,寧楟楓也了解了司樾的個性,她怕是還不如自己給恒乞兒講的學問多。
“山長說,我們幾個的詩書學得差不多了,這一個月就不必再背書寫字。除讓抄《道德經》和《太平經》外,其餘時間抓緊練氣。”
寧楟楓坐下後,對司樾講明了來意,“因裴莘院人雜,他又要緊着教導幾個快要引氣成功的同窗,怕顧不上我們,門主便讓我們來了這裏,托真人管教。”
“原來如此。”紗羊回頭看向司樾,司樾用腳勾了個竹椅過來,在門口坐下。
“這麽說,你們幾個已經練到不需要山長幫助的境界了?”
“才剛入門,哪裏會不需要師長幫助呢。”藍瑚道,“不過是能聽懂師長口中的話罷了。”
除紫竹外,幾人都到了練氣初期。
一旦引上了道,往後便輕松許多,有了章法可尋。
紫竹和留在裴莘院的那幾個學生一樣還有些模糊,不過因為她身份特殊,便被破格帶上了停雲峰,好照顧藍瑚。
“這樣吧,你們先安頓下來。”紗羊問司樾,“你看看他們住在哪裏好?”
“這山上不就這一間屋子,你還問我幹什麽。”
“當然是讓你給他們造房子啊!”紗羊叉腰,“聽不懂客氣話嗎。”
幾人一驚,來的路上确實沒見到其他屋子,原來真的只有這一間。
“好罷好罷”司樾起身,嘆氣道,“看在咱們也算是牌友的份上。”
她出了門,左右張望一番,這山上全是紗羊種的花草樹木,也就只有自家附近還有空地。
“說吧,”她望向紗羊,“你想讓我砍哪幾棵樹?”
紗羊睜大了眼睛,“什麽,要砍樹!”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木頭怎麽造房子。”
“可、可我這些都是花樹呀,用來建房子,那起碼也得是十年以上的樹……”
紗羊回頭,身後幾個孩子齊齊地望着她,眼眸純真無邪。
她咬了咬牙,肉疼地聲音發顫,“好吧,你、你、你看着砍吧,反正統共也沒幾棵能蓋房子的。”
“确實不夠,”司樾睨她,“恐怕連五年以上的也得砍了。”
“什麽!”紗羊翅膀都繃直了,“這周圍那麽多山,你不能去其他山上砍嗎!”
“那我還不如把他們送下山去,豈不一棵都不必砍?”
“這……”紗羊痛苦得臉都皺了,她扭過頭去,“好好好,你等着,等我飛走了你再砍,別讓我看見!”
寧楟楓看不下去,“真人,這都是紗羊師姐精心栽培的樹,不然我們還是回裴莘院吧。”
藍瑚點頭,“是啊。”
“我逗她而已。”司樾大笑道,“屋頂、橫梁、家具擺設用木都不同,這山上哪有能造出一整個房子的樹。”
紗羊一愣,接着生氣地大叫,“我就說花樹怎麽蓋房子!果然是你诓我!”
她沖到司樾頭上,一連拔下三根頭發,一邊拔一邊喊:“可憎!可惡!可恨!”
司樾嗷的一聲叫,“我認輸我認輸!”
“哼!”紗羊退開幾寸,又推了推她的頭,“還不快變!”
司樾揉了揉頭頂,嘴裏嘟囔了幾句,接着往門前走了幾步,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房屋。
這座屋子是再簡單不過的平房。
司樾一揮手,赫然間大地微顫,兩側拔地升起了一左一右兩間廂。
青磚白瓦,與中間司樾那座主屋協調統一,只是沒有院牆,三座房子赤.裸.裸地露在日下。
幾個孩子大為震驚。
“原來這世上真有憑空造物一說。”
“也不知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有這樣的功力……”
恒乞兒呆呆地看着左右廂房,末了又低頭,瞥了眼自己的手,眸中神色微暗了下去。
“不如索性造全了。”紗羊飛到司樾身邊,“把圍牆、走廊和大門都做上,這樣不倫不類地有點奇怪。”
“我看不必。”藍瑚上前,站到司樾身邊,打量眼前的房屋,“此處留地不多,為我們建造屋舍已經用去了許多空間,再要建上圍牆走廊,不僅擁擠,且擋了采光。依我看,真人屋後的那幾顆桃花就很好,不如再移些花樹過來,樹幹作牆,花枝蓋廊。”
“你看,”司樾瞥向紗羊,“這才是仙子的思想。”
“你說什麽!”紗羊鼓了鼓臉,不高興,卻也服氣。
她指了幾棵桃花給司樾,讓司樾把它們移植過來,落在三座屋舍的兩側或是房後。
開滿繁花的花枝斜在屋舍之間,飄下花瓣、落下斑駁的花影。
人從花枝下走過,再是精美的走廊也無法與這桃花廊争鋒。
移來了花樹,這屋子就算安頓好了,紗羊讓幾個孩子把行禮帶去屋中。
三個男孩一屋,兩個女孩一屋,對門而住,中間是司樾的住處。
慣例是男孩住東廂,女孩住西廂。
進屋的時候,司樾拉住紫竹,“你家小姐愛看花,你就去東廂,他們幾個又無所謂。”
紫竹和藍瑚看向寧楟楓,寧楟楓立刻點頭,“是了,東廂給我們也浪費了,還是給你們的好。”
此後男孩們和紫竹都進屋收拾了,獨藍瑚一人沒有立刻回去。
她站在廂房和主屋的夾角處,仰頭看着上方的花枝,一擡手,便有花瓣落入她白皙的掌間,順着皓腕上的玉镯滑入袖中。
紗羊輕輕咦了一聲,扯了扯司樾,“你看。”
司樾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溫柔的日光下,女孩眉梢染喜,眸中閃着驚嘆,整張臉都蒙上了花影。
“怪不是能成為煌烀界的第一仙子,”紗羊湊在司樾耳邊小聲說,“她真是美,人美,心也美。”
她說得未必是藍瑚心地善良,而是她有一顆欣賞美的心。
或許是藍瑚見慣了金銀財寶,因此再漂亮的首飾貴物與她而言,都不如這一簇桃花來得美麗。
“寧楟楓雖然家世和修為勝她一些,可藍瑚嫁他一點兒也不算高攀。”紗羊說着,“咦,寧楟楓呢?這樣的美景他也不來欣賞欣賞。”
她回頭望去,就見寧楟楓正在西廂房裏擺書,他一邊放,一邊問在鋪床的淩五,“小五,那本靈極劍譜呢。”
淩五扭頭看他,“那本您不是好久不看了麽。”
“我不看,恒大還沒看完。”寧楟楓朝他走去,“快給我,我給它擺上。”
紗羊歪頭,司樾知道她在想什麽,伸了個懶腰道,“急什麽,這個年紀就是喜歡和同性混在一起的,再過一兩年不用你說,他自己就會想女人了。”
她伸完懶腰揉了揉肩膀,“一大早上就鬧得雞犬不寧,好端端的屋子裏來了這一窩崽子,真是給我累壞了。”
“這有什麽累的。”紗羊不屑道,“人家小小的狐貍精都可以變出一棟豪宅,這兩個破房子怎麽就累着你了?剛才竟然還騙我要砍樹——你使壞的時候倒一點兒都不嫌累。”
“你一個小蟲,怎麽心眼也那麽小。”
紗羊拉起司樾的手指貼上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胸本來就才一指寬!”
司樾教育她:“身體小了,心胸就更要寬廣才是。”
紗羊嘁了一聲,“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你要真舍不得樹,讓他們回去不就行了。”司樾抱胸,“當初是誰叫嚷着什麽甚好宗,不停撺掇我把人攆走的。”
“那你不是攆不走麽。”紗羊道,“既然你攆不走,司君又沒說什麽,那讓他們留在這裏也不錯。你難道沒有發現,他們現在是小魔頭唯一的朋友嗎。如果沒有他們,小魔頭一定會更加孤僻的。”
說話間,有人朝她們走來,兩人便止住了對話。
恒乞兒從西廂房出來,在司樾身後站定,低低地喚了聲,“師父…”
“嗯?”司樾看他,“幹嘛。”
他抿了抿唇,像是想和司樾說些什麽,可餘光掃了圈東西廂房,便又收回視線、半瞌了眼睑。
“沒。”他輕輕搖頭,盯着自己的腳尖,“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