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山長瞪了恒乞兒一眼, 暫不理會,先越過他,走到了那群孩子身前。
他的腳步在恒婷珠面前停下。
縮着肩膀低着頭的恒婷珠隐約聽見了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嬌小的身子整個發抖起來, 吓得六神無主, 冷汗直冒。
“好啊好啊,”山長眯眸,“仙家門派、詩書禮地,竟然出了這等欺上瞞下、私相授受、恃強淩弱之事!”
他伸出手來, 指着這群學生怒道, “你們也配讀《論語》?剛學了《學而》,那你們可還記得先生是怎麽教你們的!”
“‘吾日三省吾身’,忠、信、習你們做了哪一個!拿着別人的字去讨自己的賞——”山長猛地甩袖,“‘巧言令色,鮮仁矣!’”
說罷, 他轉身大步離開,路過恒乞兒時, 又顏色不善地低喝一聲, “你, 跟我來。”
反應過來的恒乞兒打了個顫, 猛然間他意識到, 這裏處境最危險的不是恒婷珠,而是他。
事情暴露, 恒婷珠絕不會再為自己保密。
災星的秘密再也保不住。
恒乞兒本能地想要跑,可在裴莘院待了兩個月, 他很清楚,如果沒有師長的同意, 他們是無法越過結界下山的。
他低着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山長身後,緊緊抱着懷裏的紙。
走到了一半,恒乞兒停了下來,沉重感如灌鉛一般,墜得他邁不動腳步。
到如今,他忽地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
好像自己做了一場美夢,再往前走兩步便離了夢境,回到了那口枯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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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長回頭催他,“快走!”
恒乞兒隔着紙張和衣服,摸上了胸口的饧糖。
他拿了四天,一塊兒都沒有吃過。
糖的味道讓恒乞兒不知所措,他說不出的慌亂,每每打開紙包看一眼,就又緊緊地合上了。
司樾……師父……
若仙長們要趕他下山,或是将他捆綁起來,司樾會救他麽……
恒乞兒不知道。
或許他內心早已有了答案,否則他不會到現在都不敢求司樾為他去除邪氣,又如此懼怕恒婷珠向司樾揭發他的身世。
恒乞兒邁着僵硬的步子,跟山長進了他的院子。
山長在廳中撩袍坐下,對恒乞兒沉沉道,“跪下。”
恒乞兒雙膝一彎,老實地跪了下來。
看着他沉默聽話的樣子,山長一半的怒氣化為了無奈。
他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恒乞兒抿着嘴不說話,山長一拍扶手,“別以為你就毫不相幹了!這件事你若不如實招來,就算是司樾真人容你,我也容不得你!”
他不急着處理乙堂的那群孩子,而是先來問恒乞兒,一方面是更相信恒乞兒的為人,知道他是個實在的孩子,不會撒謊;
另一方面,乙堂的那群孩子一年後很難留下,但恒乞兒卻是板上釘釘的裴玉門弟子。
在山長的壓迫下,恒乞兒不得已開口,低聲道,“……四天。”
“都做了什麽!”
“寫字…洗衣裳,補衣服。”
山長一拍扶手,他以為代寫功課便罷了,沒想到恒乞兒還要給那些孩子洗補衣裳。
洗補衣裳便罷了,偏那群孩子都是些丫頭,他們雖然年幼,可到底恒乞兒是外男啊……
一時間,山長心裏糟透了,想的全是禮崩樂壞這四個大字。
“我說你這些日子怎麽匆匆忙忙不見人影,原來是去給乙堂的學生當奴才了!”他厲喝一聲,“你來這裏,就是為了做這些!你還有臉去見你的師父嗎!”
恒乞兒抿了抿唇,他不懂做這些事有什麽丢臉的。
他自己也寫字,自己也要洗衣服,寫字和洗衣服怎麽就丢臉了……
何況若他不做這些,別說沒臉去見師父,他壓根就見不到師父了。
見他臉上沒有半分忏悔和反思,山長痛心疾首道,“他們到底捏了你什麽把柄,讓你連半點骨氣都不要了!”
這句話直戳恒乞兒痛點,他閉緊了嘴,這一次如何也不肯吭聲了。
山長吓他,“你不告訴我,我就去問那些女孩,到時候可沒你辯駁的機會了!”
本以為恒乞兒聽了這句話,肯定開口,沒想到他依舊是一聲不吭。
“好啊——你的骨氣都用在我這兒了是不是!”山長重重一拍扶手,喝道,“滾去禁閉室,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禁閉室半步!好好想想自己做錯了什麽!”
恒乞兒低着頭,撐着地板站了起來。
他稍稍擡眸看了眼盛怒之中的山長,接着轉身,一步步地走向了大門。
待前腳跨出門檻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座上的山長。
恒乞兒想,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來山長的房間了。
等他從禁閉室裏出來時,山長必然從婷珠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再不會留他了。
把恒乞兒關去禁閉室跪神像,山長緊接着便把乙堂的先生叫了過來,談了這件事。
“我道她們怎麽進步神速,原是使喚甲堂的弟子。”
“整整四天,你這個做先生的,竟一點沒有察覺!”山長罵完小的罵大的,“這麽離譜的字跡,你還當堂誇獎!她們沒讀過書,你也沒讀過?教不嚴師之惰——你們堂裏出了這樣的混賬事,全都是你這先生管教不嚴之過!”
乙堂先生連連躬身,“是我失職,我這就回去嚴懲那幾個學生。”
“別的就算了,只是主謀者實在可惡。”山長思索道,“我聽那些孩子喊她婷珠,那是個什麽人,竟如此狂妄。”
“婷珠…”乙堂先生想了想,“山長,她姓恒,和恒大一個姓,兩人似乎是一個村子出來的。”
“哦?”山長一頓,撚了撚胡須,“你這麽一說,今日在場的還要恒鐵生,他也姓恒……”
“恒大入學以來,勤勤懇懇,不曾犯過什麽事,”乙堂先生道,“看來是他以前在恒家村做了些什麽。”
“你說得有理。”山長看向他,“你去好好問問你的好學生,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問明白之後,送她回家。此等心術不正之人修不得正道,還是早點打發走為好。還有恒鐵生——他若也是主使,便一并送回;若不是,将他送去丙堂,嚴加看管。其餘的學生你自行斟酌。”
鮮仁矣一詞,概括了山長對恒婷珠的評價。
他最恨玷污學院清規的人,別的學生便罷了,但作為主使的恒婷珠是萬萬容不得的。
乙堂先生領命去辦了。
幾個孩子年紀實在太小,這點事無須費神,傍晚便水落石出了。
“恒婷珠和恒鐵生兩人确是主謀。”晚上乙堂先生來向山長彙報,“自入學起,他們不止這一次刁難恒大,往日裏也有過圍堵打罵。”
“豈有此理!”山長起身,繼而又問,“那恒大呢,他打不過還不知道跑嗎?”
乙堂先生道,“聽兩個孩子說,恒大在恒家村的時候,被一巫女指認為災星,說他克死全家,又引發了三年旱災,當時為了這件事還做過法,他背上有刺符文。”
山長臉上的怒意一收,回頭看他,“什麽符文?”
“這就不清楚了。兩個孩子就是以此為由要挾的恒大,若他不從,就要去司樾真人那裏告發他是災星,把他趕下山去。”
山長搭着胡須,擰眉思忖道,“難怪當時我勒令他沐浴,他卻跑走了……想來是不敢在其他孩子面前露出後背…哎呀!”他一拍額頭,“相處兩月,我竟不知還有這樣的事。”
“災星這件事我倒是聽過。”乙堂先生雙手在身前交疊,顯出兩分自責。
“新生入學不久,恒婷珠就向我說過。我想,收上來的學生都是由築基弟子們親自看過相的,回來後又在內務登記了生辰八字,若真有不祥之人,斷不會入我師門。我便以為她是胡謅一氣,訓斥過後再沒有管過。”
“鄉野愚昧最是可怕。”山長嘆息道,“歸根結底是我們裴玉門勢弱,才使得契地內神婆巫婆、江湖騙子橫行,冤枉了不知多少好人、斂了不知多少不義之財。”
乙堂先生又問:“這件事可要告知司樾真人?”
不等山長回答,房門外傳來叩門聲。
山長走出去,見黑夜之中,淩五提着玻璃燈籠,前面站着寧楟楓。
“這麽晚了,什麽事?”
寧楟楓對山長做了一揖,“山長,快到宵禁時分了,可恒大…還沒有回來。”
山長心中正亂,揮了揮手,“我留的他,不用擔心,且回去吧。”
寧楟楓一愣,看了眼已經回屋的山長,便依言回去了。
淩五提着燈,對他道,“主人,我就說吧,不會有事的,您別擔心。”
“擔心?”寧楟楓挑眉看他,“這關擔心什麽事。入學以來,恒大都失蹤幾次了,每次先生都要來問我,我提前來只是為圖省事罷了。”
“原來如此。”淩五道,“我看這些時日主人和恒大關系緩和不少,還以為算是結交了。”
寧楟楓想要反駁,可皺了皺眉後,道,“若說結交,甲堂裏哪個弟子不算結交?我和他又是劍術課上的搭子,自然算得上是結交了。”
淩五聽糊塗了,“既然結交,便是有了情誼,今日怎麽不算擔心呢。”
寧楟楓的眉間皺得更緊了,他甩手,邁開大步,“算了算了,別說這個了。”
山長回到屋裏,乙堂先生還在等他回話。
“若說災星一事,多半是無稽之談,告訴真人倒也無妨。只是…”山長沉思着搖頭,“自己的首席弟子被這樣戲耍,實在是臉上無光啊……”
他擔心司樾會嫌恒乞兒懦弱丢臉,和他斷了師徒關系。
山長想起寧楟楓剛才來問恒乞兒的去向。
恒乞兒如今還在禁閉室跪神像,他道,“恒大無辜,但在這件事上未嘗沒錯。他太過木讷,這性情在學院裏尚且吃虧,日後還不知會被坑害幾次。”
“我明日去和真人請罪,”山長定了音,“但他的禁閉非關不可。”
翌日一早
裴莘院乙堂門口響起了一聲刺耳的哭喊,引得兩邊學生駐足觀望。
“我不走——我不要走!”
恒婷珠哭得雙頰通紅,抱着堂前的樹幹不松手,“為什麽是我!該走的是那個災星!你們冤枉好人,他才是壞人!”
乙堂先生一臉為難地看着抱樹撒潑的女孩,倒是恒鐵生已收拾好了行禮,低頭紅着眼圈站在先生後面,等被人送下山。
恒婷珠已哭鬧了大半刻鐘,先生從一開始的哄勸,到了半命令半威脅的訓斥,“恒婷珠,你再要撒潑,我可就不顧你的體面了——還不快去收拾東西!”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成仙,娘親——”恒婷珠哭喊久了,上氣不接下氣地亂語起來,“娘親,我要娘親。”
“正是送你回娘親身邊,乖乖的,和我走。”
“不,我不,我要成仙!”恒婷珠蹬着腳,“臭乞丐!臭乞丐害我!他這個妖孽、畜生、害人精!”
“住口!”先生喝道,“再要毀謗同窗,便直接把你丢下山去!”
“這是怎麽了。”遠處,去甲堂上學的藍瑚和紫竹經過乙堂,在人群外停了下來,“大早上怎麽鬧成這樣。”
寧楟楓和淩五也在圈外遠遠看着。
見藍瑚來,淩五低了低頭,回道,“似乎是這女孩連同恒鐵生一起,背地裏欺負了恒大。”
藍瑚眸光微轉,想起了前幾天的事。
怪不得……
她就說恒大這樣的木魚腦袋怎麽會突然對女孩上心,原來那條褲子是被逼着補的……
“恒大呢?”她問。
“他昨天就沒回來,”寧楟楓道,“今天才知道,他被山長關禁閉了,晚上才放出來。”
幾人說話間,遠處的恒婷珠哭鬧得更厲害了。
她坐在樹下,雙手抱着樹幹,雙腿不住地踢蹬,口裏哇哇地喊着娘親。一旁的恒鐵生也被感染,憋不住地抽噎起來,用胖胖的胳膊抹着臉上的淚。
“仙家靜地,鬧成這樣,實在難看。”藍瑚微微搖頭,擡步欲走,卻發現寧楟楓還盯着那裏看。
藍瑚蹙眉,喚了他一聲,“楟楓哥哥。”
“嗯?”寧楟楓回頭,“什麽事?”
藍瑚看着他,眸中含了兩分責怪,“非禮勿聽、非禮勿視呀。”
寧楟楓陡然一驚,這才回神,對藍瑚作揖,“是,多謝提醒。”說罷,和藍瑚一起離開。
兩人迎面遇上了從甲堂過來的山長。
山長大步走向恒婷珠處,對乙堂先生喝道,“這是在幹什麽!非要攪得整個學院都不得安寧不成!”
乙堂先生歉疚地對山長道,“我這就辦。”
他一擡手,靈力牽扯着恒婷珠,把她往後拉去。
“不要不要!我不要!”恒婷珠死死抱住樹,拼命搖頭,全身都往樹上靠。
乙堂先生掐了一訣,軟了恒婷珠的手腳,這才将她扯下。
“送回去!”山長揮袖,“永不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