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到了晚上, 恒乞兒更加後悔。
他不太想讓藍瑚去院子裏了,可那雙鞋還在藍瑚手裏,吃飯的時候他沒看見藍瑚, 也不知道藍瑚住在哪兒, 只能去司樾的院子等她。
恒乞兒不知道, 這便是藍瑚拿走鞋子的目的。
“喏。”吃了晚飯,婷珠把自己今天的大字作業甩在了恒乞兒胸口,“裏面還有一張我以前的字,你要照着我的字跡好好寫, 別讓先生看出來!要是我被發現了, 你也別想好過!”
恒乞兒接下了她和恒鐵生的功課,再加上自己的那份,沉默地往北邊走去。
他并不為這多餘的功課以及和恒婷珠簽訂的“主仆契約”而委屈。
只要恒婷珠不把他是災星的事情說出來,他願意做這些。
不管是洗衣服、寫字,都不痛不癢, 雖然稱不上有趣,但也絕沒什麽可讨厭的地方。
恒乞兒也不明白恒婷珠為什麽自己不願做這些事兒, 總之, 如果做這點事就能掩蓋自己災星的身份, 那恒乞兒情願一輩子都這麽做。
他走到院子前, 還未入門便聽見了一陣說笑聲。
“藍瑚,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手居然這麽巧。”是紗羊的聲音,“你能給我也繡一個帕子嗎?”
“當然, 師姐想要什麽花樣的?”
“我想要一個蜻蜓樣子的,”紗羊道, “要是不行,水虿也可以。”
恒乞兒停了下來, 望着那亮着燈火的屋子,忽然之間,他好像被誰給定住了身形,邁不動步子。
他突然想扭頭跑走,卻又再沒有可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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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樣在外面一動不動地站着,抱着書,拎着布包,低頭盯着自己的腳。
驀地,他口中一甜。
有誰從他背後伸手,把什麽東西塞進了他的嘴巴。
一塊硬硬的東西被塞了進來,緊接着,一股新奇的味道在他舌上鋪開,令恒乞兒睜大了眼,也回過了神。
他一扭頭,見扛着魚竿的司樾正站在身旁。
她手裏攥了個紙包,裏面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白色石頭——其他人管這叫饧。
“好吃吧。”司樾颠了颠手裏的紙包,她臉頰也鼓出來一塊,正含着最大的一坨。
“我今天釣到了一尾兩尺長的魚,這就是用魚換來的。”
恒乞兒呆呆地看着她。
“不信?”司樾挑眉,過了一會兒,“好吧,可能稍微再小那麽點,兩尺不到吧。”
“你怎麽樣,我鞋子補好了?”她問。
恒乞兒搖了搖頭,司樾撚起塊饧來丢嘴裏,“罷了,補不好就扔了。”
她口裏的還沒吃完,又塞進去一顆,把臉撐得更滿了,然後把紙包整個兒丢給恒乞兒,“喏,拿去吃。”
說完便擡步往院裏走去。
恒乞兒站在原地,腳下的地還是那塊地,可嘴裏含了糖,那奇異的感覺從舌面擴散到了整個口腔,把口中的唾液也給染成了蜜,絲絲縷縷地流進肚裏。
他想起那天晚上吃棗,司樾說甜,他便也說甜,可寧楟楓卻罵他:“這也算甜?”
恒乞兒沒吃過糖,山上的果樹都是被人承包的,他不願去偷,自然也就不知道什麽是甜。
望着司樾的背影,恒乞兒兩步跑了上去,邊跑邊把紙包收進懷裏,跟在司樾後面進了小屋。
情緒随着口中的饧塊一起融化。
在饧化盡之前,他便想不起來自己剛才站在門口都想了些什麽了,腦子裏只剩濃濃的甜味兒。
“司樾,你回來了?”正在看藍瑚繡花的紗羊飛了起來,她身旁的藍瑚也放下手裏的東西,起身對司樾行禮。
怕人多打擾了司樾,藍瑚是一個人來的。
司樾看了她一眼,她微低着頭主動解釋道,“我來給恒同窗送針線。”
司樾把魚竿擱下,撣了撣衣服,她的兩個褲腳還挽着,露出了半截小腿,看樣子是下了水了。
“不忙,”她一邊拾掇自己,一邊對藍瑚道,“你倆繼續。”
恒乞兒上前兩步,把布包放在桌上,黑眸盯着藍瑚。
藍瑚一滞,恒乞兒的目光稱不上友善。
她眼睑微垂,遮住了眸中神色,繼而一笑,“恒同窗,可讓我好等。”
恒乞兒坐了下來,盯着藍瑚,“鞋。”
“鞋在這兒呢。”藍瑚取了司樾那雙舊鞋,“我怕擅自主張弄錯了什麽,想着,還是等你來了再一起補。”
相較于上午,這雙舊鞋變幹淨了不少。藍瑚沒有背着恒乞兒偷偷地縫了,卻把鞋子洗了一遍,将鞋上的塵土都去了。
恒乞兒把兩只鞋拿了過來,握在手裏,再不肯給藍瑚了。
藍瑚反應過來,恐怕是自己和紗羊相處融洽,讓恒乞兒起了嫉妒。
那雙剔透的明眸微動,本想和恒乞兒要一只來做示範的想法作罷了。
藍瑚轉而從懷裏取了條帕子,對恒乞兒道,“恒同窗,我先教你起針吧。”
說着,她坐下來,兩手一用力,便将那絲絹的帕子撕裂了。
“哎呀!”紗羊低呼一聲,“這麽好看的手帕,就這樣撕了,多可惜呀,一定很貴吧?”
“怎麽會,要真是好東西,我也舍不得呀。”藍瑚笑着回了紗羊,又把針線匣子推到自己和恒乞兒的中間,取了針和線,把帕子放到了蠟燭下,從穿針開始一步步教給恒乞兒看。
恒乞兒握緊了鞋子,雙眼盯着藍瑚的手和帕子。
等藍瑚起針之後,她又對恒乞兒道,“我下午回去已經給鞋子配好了線。”
女孩伸出小指,用指甲挑出一股黑線來給恒乞兒,“你試試。”
恒乞兒照着她的樣子把線穿了,在布鞋上起了個頭,又擡眸去看藍瑚,那眼裏赫然寫着三個字:然後呢?
“對,很好。”藍瑚彎眸,“接下來走針,你看着,像這樣……”
一根蠟燭的光着實有限,針線又小,恒乞兒不得已湊了過去,幾乎和藍瑚頭碰頭地挨在了一起。
他看完了,自己去做,縫了兩針,針尖冒出來,直接刺進食指裏,小小的血珠頓時冒了出來。
“呀!”藍瑚緊忙放下手中的帕子去拉恒乞兒的手。
恒乞兒下意識往回抽,把藍瑚甩開。
藍瑚一頓。
師長面前,她也無意如此失禮,遂取了條新帕子給恒乞兒,“恒同窗,止止血吧。”
恒乞兒沒有接,那帕子雪白雪白的,他不敢也不想碰。
見他如此,藍瑚低聲道,“是我不好,應該白天教你的,要不今晚就算了,我們明天再…”“學!”
她話還沒說完,恒乞兒便又固執地拿起了鞋子,低頭刺去了。
明天早上他就得把衣服補好還給婷珠,要是今晚不弄好,婷珠就會把他是災星的事情告訴師父。
藍瑚勸不動他,隧道,“既如此,你在食指上戴個頂針吧,好歹別再傷着了。”
她取了個金色的環給恒乞兒,恒乞兒套在食指上,覺得很不方便,手指都彎不了了。
這本是用來抵針的,戴在食指上确實累贅,他戴着縫了兩針,忍不住摘了下來。
藍瑚擡眸,也沒再說什麽,倒是紗羊看了一會兒,奇怪地問:“你們晚上看這東西不費勁嗎?”她記得凡人是沒有夜視的呀。
“我倒還好,”藍瑚道,“做多了也就用不着看了,但不知恒同窗……”
恒乞兒正低着頭和司樾的鞋子較勁,沒有理她。
“早說嘛。”紗羊飛到司樾那裏,讓她取了龍珠。
藍瑚本在看恒乞兒的針腳,龍珠出世,昏暗的屋子霎時間亮如白晝。
她驚得擡頭,正對上司樾邊看書邊掏出蒙了抹布的龍珠。
那銀白色的龍珠在她手裏滾了一圈,接着真像個球一樣被司樾抛去了屋頂。
饒是藍瑚出生在鼎铛玉石的家族,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寶貝。
紗羊一回頭,對上女孩驚愕的目光,藍瑚遲疑地問:“這、這是……”
“這是……”紗羊決計不敢說出龍珠一詞,胡謅了一句,“是個法寶。”
“原來如此……”藍瑚本以為是什麽極品的夜明珠。
可就算不是珍寶,那也必是價值連城的法器,否則她不會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她在龍珠的亮光下看清了司樾的模樣,司樾一只腳搭在另只腿的膝蓋上,兩邊的褲管還卷着,懶得放下來。
藍瑚見她也快兩個月了。
這兩個月裏,司樾似乎從沒換過衣服,一直是這套未染色的麻衣。
這樣簡樸的模樣,随手拿出的卻是這樣的寶貝,且她看也不看一眼,似乎毫不在乎。
藍瑚心驚膽戰,她果然沒有看錯,司樾絕非凡人。
屋頂投下的光芒令她沁心涼爽,十分親切。
如司樾所說,這是水龍的寶貝,是藍瑚靈根之一的同源。
恒乞兒也沒有擡頭,照舊縫他的鞋子。
他什麽也沒見過,什麽都稀奇,什麽也就都不稀奇了。
藍瑚見他面不改色,心中愈加驚愕——連這樣的寶貝,恒乞兒都見怪不怪了,可想平時他在司樾這裏見識了多少寶物。
這話有理有據,可惜恒乞兒往司樾院子裏跑了兩個月,至今也和第一次來的藍瑚一樣,只見過這顆龍珠。
藍瑚再是聰慧老沉,也不過七歲,她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問司樾,“真人,這是什麽寶貝,竟能改天換日、光勝白晝。”
司樾擡眸瞅了她一眼,“不行,別想了,這東西不能拿給你玩,下次罷。”
藍瑚連忙擺手,“真人誤會了,此等珍寶藍瑚怎敢觊觎。”
“哦,我還以為你想玩。”司樾話未說完,恒乞兒倏地起身,他雙手抱着那雙黑布鞋,跳下凳子往司樾那裏跑。
兩只手一伸,把鞋子送到了司樾眼前,那上面的洞已經補好,歪扭的針腳後翹着根倔強指天的線頭。
“別往我鼻子上杵!”司樾一把把鞋拿了下來,看了看鞋頭,“行啊,也算縫過了。”
紗羊瞥了眼藍瑚撕開的帕子,那上面有她給恒乞兒教學的示例。
同樣的針法,恒乞兒按照藍瑚的指示一步步做的,可成品卻差得有些大。
“我還以為這世上已經沒什麽你模仿不了的東西了,”紗羊打趣了恒乞兒一聲,“看來還是術業有專攻呀。”
恒乞兒聽不懂什麽是術業有專攻,但隐約聽出了這不是誇自己的好話。
他扭頭看向桌上那條藍瑚繡的帕子,想看看自己到底比她差了多少。
那雙黑瞳望過來的瞬間,藍瑚起身,手扶着桌子起來,順帶就将那條帕子攥進了手中。
讓恒乞兒看不清了。
“紗羊師姐的要求也太嚴格了點,”她擡袖掩着唇笑道,“我和家中姊妹第一次學女紅時,誰的帕子不是斑斑駁駁、吸淚沾血的,哪能像恒同窗這麽幹淨利落?您若看不上,不妨自己來試試。”
“算了吧,我可不行。”紗羊搖頭,“你們的針對我來說就像長.槍一樣,太大了。”
藍瑚給恒乞兒打了圓場,但恒乞兒聽不懂圓場。
他盯着藍瑚掩進袖裏的帕子,微微垂眸,知道自己做得比她差。
若是一般的男孩,誰也不會在乎自己女紅差不差,何況恒乞兒第一次拿針,能縫得有頭有尾已經不易——可他并不高興,心裏說不出的悶。
他起先還想得司樾的誇獎,現在讨賞的心思也沒了,回到位子上,解開布包,默默地開始做恒婷珠的那部分。
亮晃晃的珠光下,桌上的東西被照得清清楚楚。
藍瑚見了他拿起的衣服,下意識地輕輕咦了一聲。
“怎麽了?”
藍瑚咦得夠輕,但紗羊的聽力不同凡人,她飛了過來,仔細看了看恒乞兒手裏的衣服,一開始還以為他在給補衣裳,可當看見滾邊和一些細微末節處時,也覺出了異常。
“這好像是女弟子服……”紗羊擡頭看向穿線的恒乞兒,恒乞兒沒有搭理她,只顧着自己手上的事。
紗羊一拍手,“恒大!這是誰的衣服呀~”
恒乞兒依舊不答,紗羊興奮了起來,繞着他的頭轉圈飛,“好呀,沒想到你小小年紀,不聲不響的,竟然幫女孩子補衣服——我就奇怪學院怎麽還教女紅,原來只是你一個人想學~”
恒乞兒看了紗羊一眼,覺得紗羊的語氣很是怪異,但她說的話又一個字都沒有錯。
他遂點了點頭,這确實不是山長吩咐的,只是他一個人要學而已。
他明明白白地承認了,紗羊愈加好奇。
恒乞兒上一世根本沒有道侶,連個紅顏知己都沒有,全心全意地想着師父。
如今突然冒出個神秘女孩,怎麽能讓紗羊不激動。
看見衣服的瞬間,她腦子裏已經充斥了司樾這二十年看的話本子,編織了一出青梅竹馬、可歌可泣的故事。
“快說快說,到底是誰,我怎麽不知道?”
恒乞兒搖頭,恒婷珠不讓他告訴別人自己在為她做事,所以他不能告訴紗羊。
“小孩子家家的,也有秘密啦。”紗羊飛到司樾身邊,拉了拉她的頭發,“司樾,你看呀。”
司樾翻了頁書,“嗯,不錯不錯。”
“什麽不錯,你都沒有看!”
“不用看……”她看向另一頁,嘴上道,“你穿什麽都好看。”
紗羊很不滿意她的态度,賭氣道,“是嗎,可我現在什麽也沒穿。”
“嗯嗯…更好看。”
紗羊沉了臉,叉腰瞪着司樾。
真是不可理喻,天天盯着那些風花雪月的假故事,眼前有了真事,卻看也不看一眼。
要不是有孩子在,她指定扯下司樾的兩根頭發來!
她扭過頭,看向縫補女孩衣服的恒乞兒,心中的好奇越來越盛。
到底會是誰呢……命簿上沒有寫,她平時也沒有見小魔頭私下和哪個女弟子暧昧。
紗羊偏了偏頭,不行,她得找機會去打探打探。
要是是個好女孩,就讓司樾把她也收了,這樣小魔頭近水樓臺先得月,日後不看在師父的份上,也得看在道侶的份上好好做人。
不過……以小魔頭重情到近乎偏執的性格,要是太耽于情愛了,那還能飛升嗎?
紗羊有點犯愁,想和司樾商量,一回頭,司樾扳着腳脖,對着書,突然發出“嘿嘿”一聲笑來。
蠢癡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