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你站住!”
這一天晚上, 照舊從司樾處回去的恒乞兒被攔在了宿舍外。
他遠遠地看見了婷珠和恒鐵生,撒開腳步轉身就跑,卻聽見脆生生的一句, “再跑!我馬上去找司樾真人!”
這一回沒有人把恒乞兒按在地上, 他自己把自己的腳定住了。
一個月前, 恒乞兒才不管婷珠要去找誰說什麽,他只顧着自己先跑,但現在不同了……
他僵硬地定在原地。
婷珠對他喊道,“過來!”
恒乞低着頭, 一步一挪慢吞吞地走去了她身前, 婷珠上前跨出一步,伸手掐着恒乞兒胳膊上的肉狠狠一擰。
“好啊你,天天避着我們。你是個什麽貴人,忙得這麽厲害!”
她一下一下地掐着恒乞兒的肉,恒乞兒只低頭握緊兩側的手, 一聲不吭。
婷珠打得沒趣,倒是自己的手擰得酸了。
她對恒乞揚了揚下巴, “以後我叫你你就得來, 慢一步, 我就去告訴司樾真人你是個災星、害死了不知多少人!”
恒乞兒抿着唇, 兩側碎發散下來, 遮住了他的眉眼,在晚上看不見表情。
“你說!”婷珠推了他一把, “你是用了什麽方法變得這麽幹淨的!”
恒乞兒沒有回話,婷珠旁邊的恒鐵生上前一步, 一掌把他推倒在地。
Advertisement
“你現在不說,以後就都不用說了。”婷珠笑了聲, “等着明天就被趕下山去吧!”
恒乞兒撐着地,沉默了一會兒,開口,“……仙術。”
他的聲音微弱沙啞,但婷珠沒有聽漏。
她微睜眼睛,眸中流出驚喜來,“我就知道!一定是司樾真人教了你什麽仙術!快快說來,否則……你別想好過!”
恒乞兒極不情願告訴婷珠,可他若是不說,只怕知道了實情的司樾明天就會把他趕走。
“如我尊者…”他慢慢地開了口,一字一句,舍不得字似的,從牙縫裏往外擠着,把口訣告訴了婷珠。
“你嘀嘀咕咕說什麽呢!”
恒乞兒道,“…口訣。”
“等等,慢點!”婷珠馬上道,“再說一遍,我沒記住。”
恒乞兒便又說了一遍,說得更吝啬了。
“再說一遍,什麽、什麽谟坷伊…”
恒乞兒倔強地閉上了嘴,再不願意說了。
他心中莫名有些生氣,說不上來是為什麽,總之是生氣。
“說呀!”婷珠用腳尖踢了踢他,“想死是不是?”
那股無名火只能壓下去,恒乞兒又低低地斷着念了一遍,婷珠磕磕絆絆地跟上了。
她自己又和恒鐵生念了幾遍,把句子讀順了,問恒乞兒,“然後呢?”
恒乞兒別着臉,“沒了。”
“什麽沒了?”
“仙術。”
婷珠一愣,緊接着猛地踹了恒乞兒一腳,“臭乞丐!你存心耍我嗎!這就沒了?念這勞什子有什麽用!你居然敢編謊騙我!”
“沒有!”恒乞兒心中的氣又往上蹿了點,“沒有騙!”
“那你倒是說,這東西有什麽用!”
恒乞兒坐在地上,擡頭看着婷珠。縱是兩邊有散發,可他仰着頭,那雙漆黑的眼睛便怎麽也藏不住了。
“如我尊者,”那眼睛黑得發光,在夜裏也亮着無法言語的光彩,他一個話都說不利索的人,張了口,一連串地念了出來,“贊嘆混沌十三法名谟坷伊萊朅釋,淨我發膚濯我內腑,滌蕩周身穢土。”
話音剛落,一道藍光遍布恒乞兒周身。
光芒散去,他衣服上的塵土驟然消失,比搓洗的還要潔淨。
婷珠和恒鐵生吃了一驚,兩人在藍光出現後往後退了兩步,待光消失後,他們目瞪口呆地看着變幹淨的恒乞兒,不敢置信那拗口的句子真的是仙術口訣。
然而恒乞兒不知道,這口訣是假的倒還好,是真的,只會讓他更加艱難。
果然,恒婷珠當即一腳踹上了恒乞兒胸口,愈加憤怒道,“什麽仙術!我看是妖術!所以只有你這個妖怪才能用,我們是用不了的!”
來了裴玉門一個多月,恒婷珠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自己的處境。
她向來心高氣傲,憑什麽同樣的話她念了沒用,恒乞兒一個災星乞丐卻能用!
她越想越氣,一連在恒乞兒身上踩了好幾腳,口中不停地罵,“災星!乞丐!賤貨!”
恒鐵生愣在一旁,傻傻地看着對恒乞兒拳打腳踢的婷珠。
他雖然心裏也有點不服氣,但在甲堂待着,他已隐約知道,恒乞兒确實是個厲害的人,就算婷珠不高興,用得着這樣麽?
恒鐵生有些奇怪,明明從前在村子裏的時候,恒婷珠是從來沒有打過恒乞兒的。
村長一家是村子裏最富裕的,門路也多,所以旱災那三年,婷珠家裏并沒有餓死人。
相較而言,她是受到恒乞兒影響最小的人,加上自持身份、嫌恒乞兒髒,所以連罵恒乞兒都沒怎麽罵過。
可自從來了裴莘院,婷珠對恒乞兒的恨一日大過一日。
兩人私下相處,她常常問恒乞兒的事情,問完了就要罵上一通,有時候連恒鐵生都覺得膩煩。
恒乞兒也不還手,只是縮在地上任由婷珠打罵。
好一會兒的工夫,婷珠累了,喘着氣指着地上的恒乞兒道,“從今天開始,你每天晚上放學就來見我,把我所有課業都寫了,第二天起床就把課業交給我。”
“還有他——”她指向恒鐵生,“也把他的寫了。”
恒鐵生一喜。
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事,他之前怎麽沒有想到讓恒乞兒幹這個呢!
“除此之外,呼……”婷珠喘着氣道,“以後司樾真人教了你什麽,你都得告訴我,要是讓我知道你瞞着沒說,哼——你自己清楚!”
說完,她看了眼自己宿舍的方向,然後又狠狠踢了恒乞兒一腳,啐了他一口,對恒鐵生道,“我們走!”
恒鐵生看了眼恒乞兒身上的唾沫,又看了眼叉着腰、喘着氣走開的恒婷珠。
他忽然想到了堂裏的藍瑚。
那天晚上,婷珠又帶着他去小路上堵恒乞兒,恒乞兒沒有來,他看見藍瑚和她的侍女紫竹抱着一把琴去了僻靜的地方。
她坐在草墊上,身前擱着琴,旁邊燃着香,風吹過,忽然咳嗽了兩聲,微微別過頭去,用帕子掩着唇。
那咳嗽被壓抑着,憋着胸腔裏,偶有兩聲溢出來,不像是咳,倒像是在輕笑一般。
恒鐵生在甲堂看慣了藍瑚,如今看着氣呼呼走去的恒婷珠,心裏忽然一陣說不上來的怪異。
在村子裏時,婷珠是最漂亮最可愛的丫頭,就是和那些大小姐比也差不到哪去。
恒鐵生想,現在看來,恒家村裏根本沒有人見過大小姐,若他們見過藍瑚,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兩人走後,恒乞兒撐着地,一步步地往宿舍走。
彼時寧楟楓也和淩五練完劍,坐在炕上看書了,恒乞兒推門進來,兩人稍擡眸看了一眼。
待看見他一身土灰,走路也有些別扭時,寧楟楓皺了皺眉。
他是見過恒乞兒被打的,一看他這模樣,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
“這都過去多久了,那兩個人還找你?”他擱下書,問了一句,“你好歹也是甲堂的弟子,他們是誰,為什麽揪着你不放?”
兩人吵過、罵過,又在司樾那裏好了一場,如今結成搭子,練了七.八天的劍,又是同吃同睡的同學,寧楟楓對恒乞兒再不像最開始那樣的冷淡。
早起晚歸時也會稍微點個頭。
恒乞兒往屋子走,脫下外套,把懷裏的書拿了出來。
寧楟楓在炕上道,“他們這麽欺負拿你,你就算打不過,難道還不會告訴山長麽?”
上一回婷珠和恒鐵生聽見聲音就跑了,寧楟楓沒有看見他們的臉,至今不知道是什麽人打恒乞兒,只以為是恒乞兒看着貧窮蠢直,所以被人拿來欺負取樂。
恒乞兒沒有搭腔,默念了清潔咒,脫了鞋就躺進了褥子裏。
寧楟楓不喜歡他這悶葫蘆的樣子,本不想管他,可還是忍不住又說了一句,“你如今是裴莘院的學子、司樾真人的大弟子,難道以後就一直這麽挨打?你不嫌丢臉,你的師門還嫌呢,首席弟子可是門面,你這麽窩囊,司樾真人的臉往哪裏擱。”
說完,他拿起擱在腿上的書繼續讀,也懶得管恒乞兒回不回應了。
恒乞兒縮在被子裏,寧楟楓的前兩句他一個字也沒聽,可這一段話,卻鑽進了恒乞兒的耳朵。
他挨打……師父會,丢臉?
恒乞兒想了想寧楟楓的話,但尚不能理解這兩者到底有什麽關系,于是便作罷了。
他不懂為什麽司樾會丢臉,他只知道,人人都讨厭災星。
翌日一早,恒乞兒依言去見了婷珠。
婷珠往他胸口砸了個布包,“裏面是我昨天的衣服,你今天給我洗了晾好,明天我要穿,對了,膝蓋那裏,我練劍的時候蹭破了,你給我補好。”
恒乞兒被布包砸得後退了半步,他拉住布包,稍稍擡眸看了眼天。
春雨綿綿,天空上已經飄着絲雨了,這樣的天氣,一天之內衣服怎麽幹得了。
幹不了倒不是問題,恒乞兒想,他可以用清潔咒把衣服變幹淨,但膝蓋上的破洞要怎麽辦……他從來沒有捏過針線,更不知道如何補衣裳。
婷珠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哼笑一聲,捏着嗓子斜眼瞅他,“你不是跟着司樾真人學了仙術麽,怎麽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了?我看你就是不聽話!想挨打!”
她和恒乞兒記憶裏恒婷珠的娘重合在一起,姿态語氣一模一樣。
他低着頭,抱着布包轉身離開了。
恒婷珠在後面又哼了一聲,甩頭進了屋。
恒乞兒帶着布包上了上午的學,然後去找了司樾。
司樾又要出門釣魚,恒乞兒只來得及對她說:“師父……我要學縫補……”
聽了這惜字如金的話,司樾掏了掏耳朵,“什麽?學縫補?你缺練手的家夥?”
“正好。”她劃開空間,從裏面拿了雙鞋子丢給恒乞兒,“我這雙鞋前頭磨破了,給你吧,補不好就幫我扔了。”
說完,司樾便扛着魚竿,哼着小調出門了。
恒乞兒愣在原地。
他回頭,看向紗羊,紗羊也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問道,“怎麽了,還不夠嗎?那我去找點舊帕子給你。”
她飛進屋裏,口裏還對恒乞兒念叨,“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想學針線了?是先生要求的嗎?這倒是新奇。不過以後你出門在外,是要學點針線才好。”
她在屋子裏翻了一陣,好容易找了兩塊舊帕子出來,一張望,院子裏卻已沒了恒乞兒的身影。
恒乞兒沒有學到縫補的仙術,反而多了雙任務。
他抱着布包和司樾的鞋子離開了小院,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坐下,呆呆地望着手裏的東西。
眼下他不止不知道針線活怎麽做,連針線都沒有……
恒乞兒想,自己得先取到針線才行,可哪裏有呢,他在裴玉門待了一個半月了,還從沒見過哪裏有針線……
出神發呆了半日,不知不覺中,一個時辰的午休快要結束了。
恒乞兒站起來,得先回去上課。
他剛走一步,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誰!”
恒乞兒轉身,隔着幾棵樹,看見了彎着腰的藍瑚和紫竹。
兩人都彎着腰,手裏拿了個玉瓶,不知道在做什麽。
見樹後的是恒乞兒,藍瑚直起身,用塞子蓋住手中的玉瓶,沖他一笑,“原來是恒同窗。”
今天是三月三,上午下了小雨,兩人正在收集草葉上的春雨,往後用來煮茶。
恒乞兒沒有理她,邁步跨了出來,半瞌着眼睛往學堂走。
“嗳,恒同窗,留步。”藍瑚倏地出聲,在恒乞兒停下後,她走去了他身邊,眼神指着他懷裏布包上的鞋子問,“這可是司樾真人的鞋?”
恒乞兒正煩惱這件事,聽藍瑚問了,便沒有直接離開,對她點了點頭。
藍瑚垂眸,看見了鞋子前面的破洞。
目光流轉間,她問:“這鞋,可是要補?”
恒乞兒睜大了眼睛,連連點頭。
見他這幅模樣,藍瑚頓時明白了,她笑道,“恒同窗若是不方便,就交給我罷。明日一早,我補好了給你。”
恒乞兒高興地點頭,随後又搖頭,他猶豫着看向藍瑚,小聲道,“我…學。”
他要學。
藍瑚微訝道,“你一個男子,竟不忌諱女紅?”
恒乞兒茫然地看着她。
什麽是忌諱?什麽是女工?
“也罷,”藍瑚又是一笑,“只是你我單獨相處,恐有不便,不如這樣,晚上我随你一同去司樾真人的院子裏,在她老人家那裏做工,可好?”
恒乞兒愣了愣。
一種莫名的情緒讓他沒有第一時間答應下來。
但這情緒太寡淡缥缈,讓恒乞兒抓不住摸不着。
比起這可有可無的情緒,懷裏的布包沉重了太多。
他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那就說好了,晚上見。”藍瑚彎眸,擡手欲從他懷裏取走鞋子,恒乞兒猛地側身,抱着鞋子警惕地盯着她。
藍瑚一頓,繼而道,“恒同窗,你要是不把鞋子給我,我怎麽找線配色呢,到時候縫上去的線和布的顏色不一樣,豈不難看?”
恒乞兒不是很懂藍瑚在說什麽,但大致明白了她需要先把鞋子帶回去的意思。
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懷裏的鞋子,又戒備地看了看藍瑚。
許久,他才緩緩轉過來,把鞋子伸了過去。
藍瑚接了鞋,沖他稍一低頭,帶着紫竹走了。
手裏一空,恒乞兒倏地後悔了。
他想把鞋子追回來,可藍瑚已然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