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翌日一早, 院子裏上學的上學,教書的教書,本是一條路徑, 恒乞兒卻慢慢吞吞地挪到了後面, 和司樾差開距離來。
在食堂各自用了飯, 司樾去了丙堂,恒乞兒去了甲堂。
走的時候紗羊将洗幹淨了的棉襖還給了恒乞兒,又往他衣袋裏塞了兩塊肉幹,并不顧司樾臉色地叮囑恒乞兒, 往後中午晚上若是有空就來院子裏待一會兒。
恒乞兒應了。
他回到了甲堂, 堂中學子無不錯愕地盯着他看。
昨日恒乞兒失蹤了半日,山長說他病了,可沒想到恒乞兒這一病,竟把自己病得通體幹淨!
那油膩結绺的頭發散了,烏黑滑順得如同錦緞, 整日擦不幹淨的手臉也白裏透紅。
幹淨了的恒乞兒愈發清秀标致,只是體态欠佳, 眉宇間也還有畏縮陰冷之色, 否則穿着這身學院服, 甚至能和寧楟楓比較一二。
恒鐵生像是看妖怪似地盯着恒乞兒來回看。寧楟楓和藍瑚亦是震驚不已。
但他們到底見多識廣, 很快想通了恒乞兒這番變化的原因。
定是司樾真人替他施了清潔術。
恒乞兒低着頭, 他在公開場合下習慣性地低頭。
山長還沒來,他便翻開書, 又用沒沾墨的筆去描書上的字,描了兩天, 恒乞兒的字已大有進步。
他雖然知道了,司樾并不在乎他讀不讀書, 但白笙和山長都在乎。
白笙對他有恩,山長也有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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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長成日板着臉罵人,可恒乞兒感覺得到,他對他沒有惡意。
昨日他蹲在坡上頭暈,滾了下去,山長急得冒汗,抱着他四處求醫。
既然他們想讓他讀書,那他就讀,反正不痛不癢的,也不難受。
上午的課業結束後,山長叫恒乞兒留下,問了他昨夜的情況,再問了恒乞兒四書默到哪兒了,才放他去吃飯。
恒乞兒在食堂用過飯,因被山長詢問的緣故,午休時間不剩多少,他回宿舍的路上看着天色,覺得中午大概是沒空去見師父了,只能等到晚上。
想着司樾,恒乞兒又忍不住擡起手來看。
為了讨司樾的好,這些天他不得不偷偷去澡堂洗澡,既要避着人免得背後被看見,又要忍受那濃郁的水汽。
溫暖的澡堂水和井水很不一樣,但他還是心有抵觸、極難入水。
但他昨日學會了一道仙術,往後就再也不用洗澡了!
身體閃過藍光的感覺讓恒乞兒至今還覺得新奇。
仙術——他學會仙術了!
他已經學會了去除身上腌臜的仙術,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學會去除靈魂上腌臜的仙術了。
恒乞兒此前從來不明白老師、師父到底有什麽用,山長教的東西他根本不知道是幹什麽的,管司樾喊師父也只是懵懂地讨好她,至于師父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恒乞兒不甚清楚。
直到今天,他終于覺出了師父的妙處。
比起昨天司樾治了他的病,恒乞兒更感激司樾教他仙法。
那只雞真是一點兒也沒有浪費,換來了這麽神奇的法術。
恒乞兒想着,有沒有什麽賺錢的法子。
他要賺很多很多的錢給司樾,讓司樾教他更多的法術,到時候不需要告訴司樾他是災星,他自己就能把自己身上的邪氣去除了。
正盯着自己的手看,忽然,有人攔在了他身前。
攔他的是明眸皓齒水靈秀氣的姑娘,藍瑚。
她獨自來的,笑着問候恒乞兒,“好巧,恒同窗,是要去你師父那兒麽?”
恒乞兒後退了半步,警惕地盯着她。
他沒有答話,藍瑚依舊笑着,“聽聞你昨日風寒,今日可大好了?”
恒乞兒又往後退了半步,随時準備跑。
藍瑚知道恒乞兒生性警惕,沒想到自己這樣和和氣氣地笑着也能讓他如此戒備。
她遂又放輕了聲音,“你不用提防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問候一聲。你是司樾真人的徒弟,她待我好,可她什麽都不缺,什麽都用不上我,我便想着報之以桃。”
恒乞兒不錯眼地盯着她。
聽不懂。
藍瑚盈盈笑道,“你身子剛好,食堂的飯菜恐怕吃不消,跟着司樾真人,心思上又更勞累些,我帶了些燕窩,要是不嫌棄,晚上給你送去。”
恒乞兒從來沒聽說過什麽“些燕窩”,他也不感興趣,只遠遠地繞過藍瑚,繼續往前走。
藍瑚看着他緊繃的背影,擡袖掩了掩唇,遮住唇角的神色。
她知道這話唐突,但不要緊,對着恒乞兒不必說得太圓滿,左右他也聽不懂,只要在司樾真人面前圓滿就行了。
兩人錯開走去。
恒乞兒微垂着頭,靠着路邊走,不想,才和藍瑚分別沒幾步,又有人攔在了他面前。
“臭災星!”
一聲嬌蠻的聲音倏地響起,如晴空霹靂一般打在了恒乞兒的腳旁,驚得他渾身一顫。
一擡頭,恒婷珠帶着恒鐵生堵在他身前。
小姑娘氣勢洶洶地瞪着他,恒乞兒轉身就跑,被恒鐵生一把拉住壓在地上。
恒乞兒能壓住婷珠,但面對比他高出近一頭的恒鐵生就沒了辦法。
那張剛剛幹淨的臉在泥裏碾了兩輪,婷珠慢悠悠地走到他臉前,腳尖沖着他的鼻子。
“臭要飯的,你昨天幹什麽去了,身上怎麽變得這麽幹淨?”
婷珠今日聽了恒鐵生說的話,本還不相信,可在食堂見過恒乞兒後,心中無比震驚。
這還是那個髒兮兮臭烘烘的乞丐嗎,怎麽變得玉雕似的,從頭發到腳趾沒有一處不幹淨。
她想不明白,便直接堵住恒乞兒問個明白。
恒乞兒沒有回話,他猛烈掙紮着,看得婷珠不耐煩,踹了恒乞兒臉一腳,“問你話呢!快說!不然我就告訴你師父你是個災星!”
恒乞兒的動作驀地一頓。
他微微擡眸,順着婷珠的鞋子看向女孩的臉。
那張臉上沒有任何異色,十分自然,仿佛前天晚上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仙術……恒乞兒立即想起了昨晚司樾教他的清潔咒——這一定是師父的仙術!
她護了他!
讓婷珠忘記了那天晚上的事!
“說話啊你!”被恒乞兒直勾勾的盯着看,婷珠莫名後背發涼,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意。
她下意識地踢在了恒乞兒的臉上,将那沾滿泥巴的臉踢去了一邊。
恒乞兒歪着臉,一個字也不說。
倒是恒鐵生吓了一跳,他甕聲甕氣地對婷珠道,“婷珠姐,他現在是司樾真人的弟子,要是被真人看見了…”
“怕什麽。”婷珠也有些後悔,但她擱不下臉來,逞強道,“他不怕我告訴真人他是個災星就罷了,我還怕他不成?要是司樾真人知道了他是個災星,哪還有什麽師父徒弟,興許當場滅了這個妖邪!”
恒乞兒的臉貼在地上,泥沙土礫直往鼻子鑽。
他過了幾天好日子,到如今又狠狠地想起來了——他是個災星,災星是過不得好日子的。
他雙手撐着地,猛地将上身擡起一尺,幾乎要從恒鐵生手裏逃脫。
恒鐵生臉色一變,立即跨坐在恒乞兒背上,嘟囔道,“這家夥力氣怎麽那麽大了。”
他給了恒乞兒後腦一拳,這裏長着頭發,打了也看不出來,罵道,“娘的,老實點!”
恒乞兒被砸得雙眼發懵,骨頭卻還是硬的,不停地在地上撲騰,揚起好些塵土來。
他眼前暈黑,鼻子被塵土堵住,胸腔又被恒鐵生壓着,只覺得進來的氣越來越少,出去的越來越多,心肺爆炸似的難受。
“你說不說,說不說!”婷珠蹲下來,扯着恒乞兒的頭發往後拽。
那本該像雜草似的頭發此時光滑似綢,竟比婷珠天天搽油的頭發還好,讓她越發不高興,勢必要從恒乞兒口中挖出變美的法子來。
恒乞兒腰上坐着恒鐵生,頭被硬生生扯起來,他又是痛又是胸悶,咬着牙半眯着眼睛,吃力地睜眼,嘴巴卻緊閉着,一個字都不肯說。
婷珠本想給他一巴掌的,可近距離看着滿臉痛苦又隐忍的恒乞兒,忽地心跳漏了一拍——
這災星原本就長得這麽俊麽……
這個想法冒出來,令恒婷珠更生氣了。
她正要動手,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厲喝,“你們在幹什麽!”
“啊!”婷珠吓了一跳,身子不穩,一屁股坐了下去。
扭頭一看,竟是寧楟楓帶着淩五往這邊大步走來。
此處離甲堂的男生宿舍極近,只是目下無人,學生們都午睡去了,偶有幾個醒的看見了,也只覺得好玩,樂得看場熱鬧。
寧楟楓正要出門練劍,撞上了這一幕,當即呵斥趕來。
恒婷珠和恒鐵生臉色一白,對視一眼後扔下恒乞兒就跑。
這裏不是恒家村,要是告到先生那裏,他們可沒有好果子吃。
“站住!”寧楟楓往前追了兩步,又想起《孫子·軍争》裏說窮寇莫追,覺得還是先看看被欺負的人要緊。
他低頭一看,沉默下來。
地上那個竟然是他讨厭的恒乞兒。
恒乞兒撐着地,搖搖晃晃地起身,臉上被踢了一腳,很不好看,脆弱的腰椎也差點被大塊頭恒鐵生坐斷。
他低着頭,一瘸一拐地從寧楟楓身邊走過,看也不看他一眼。
寧楟楓轉過身來,冷聲道,“人家救了你,連聲謝謝也不說,這也算是念過書的人?”
恒乞兒依舊不理他,只踉跄着往前走。
寧楟楓不知為何更加惱怒。
他幾步走到恒乞兒跟前,怒視着他,“你在我這裏倒是鐵骨铮铮,怎麽兩個鄉野莽人就把你揍成這樣?”
恒乞兒看了他一眼,還是那張沒有表情的死人臉,一步步地走了。
寧楟楓一甩劍,覺得恒乞兒實在無禮,他就不該多管閑事!
但稍一冷靜,轉念想起《偈頌八首》裏有頌“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傷鼈如龜,必應有主。”
恒乞兒無禮是他的事,他既讨厭恒乞兒的野蠻,那就更該盡到周全禮數才是,何況今天他還有大事要做。
寧楟楓又回頭看了眼走遠的恒乞兒,不再管他,只道,“小五,我們走。”
恒乞兒回了宿舍,坐在炕上,低頭緩了一會兒。
他倒不疼,只是身上髒了。
這件事好辦,恒乞兒擡起手來,口中默念了一遍昨日學的清潔咒。
過了一晚,那混沌十三什麽的似乎消氣了,大人有大量地借了水給恒乞兒。
一點藍光閃過,恒乞兒的臉上、頭上、衣服上的灰塵瞬間消失,變得幹幹淨淨。
可他心裏的陰霾卻沒能消除。
婷珠還在這裏,他冒險阻止了她一次,但只要婷珠還在,就總有揭發他的一天。
他并不恨婷珠,也不是非殺她不可,只是希望她能閉嘴,不要把災星的事情說出去,除此之外怎麽都好,再打他一頓也好,或是再……把他投進井裏——不,還是算了,再打他二十頓、一百頓好了。
但這只是他的空想。
打了他,婷珠也沒什麽好處,若她一定要告訴司樾真人他是個災星呢……
恒乞兒扭頭看向北方。
有沒有什麽仙術能讓人閉嘴、說不了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