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到了晚上放學, 恒乞兒記着紗羊的話,吃了飯就往司樾的院子跑。
等司樾吃晚飯剔着牙回來,就見屋裏多了個人, 桌上還多了個瓷盅。
司樾打開蓋子一看, 裏面是一盅燕窩。
“你回來了。”紗羊迎了上去, “那個是藍瑚的侍女送來的,說同窗一場,給恒大補補身體什麽的。”
司樾睨向恒乞兒,“怎麽, 你虛到要補了?”
一旁立着的恒乞兒連連搖頭。
“我說也是, 屁大點崽子喝什麽燕窩。”司樾坐了下來,拿起瓷盅噸噸噸倒嘴裏,“我喝正好。”
“真不要臉!”紗羊飛過去踹了她一腳,“小女孩送小男孩的東西你都貪。”
司樾砸吧了兩下嘴,搖頭, “沒意思,不如燒雞。和那女同學說說, 下次送燒雞來。”
燒雞!恒乞兒眼睛亮了亮。
不知怎的, 師父不喜歡藍瑚送的東西, 更喜歡自己的燒雞, 這讓恒乞兒很高興。
“你以為呢, 鳥的口水有什麽可吃的。”紗羊輕哼一聲,眉宇間滿是不屑。
就算是天上的仙蟲, 也總是讨厭鳥的。
“對了,你來看看。”她扯了扯司樾的衣袖, 眼神望向恒乞兒,“恒大臉上的紅是怎麽回事, 他說是自己摔的,我說不像。”
司樾瞥去,恒乞兒立即低下頭,側過身,把被婷珠踢的那半邊臉給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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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看不出來?一個山頭擠了七八十個崽子,都是鬧騰的時候,撲來撲去的多正常。”司樾喝完燕窩,“沒互相咬死幾個就不錯了,你小時候窩裏的蜻蜓不打架?”
“哪來‘窩裏的蜻蜓’,又不是未開靈智的蟲子,百花田每年能有五只小蜻蜓出生就不錯了。”
“是啊,”司樾砸吧了下嘴,還是沒嘗出什麽味來,“像這裏的密度,我只在練蠱時見過。”
“挑百八十個好的放在一起,每日同吃同住,一年後比試較量,留下幾個最好的,說白了,不就是練人蠱麽。”
“仙家授學,這麽好的事被你說得那麽陰暗。”紗羊罵了她一聲,又去顧恒乞兒,“你今天是和人打架了,還是被人欺負了?”
恒乞兒沒有說話,只是把側臉又往後藏了藏。
“是單挑,還是一群人欺負的你?”
“疼不疼?還有哪裏被傷到了?”
“你還手了嗎?”
“先生知道嗎?”
她問了一連串的問題,恒乞兒一個也沒答。
紗羊還要繼續追問,門外忽然響起一聲清朗又帶着兩分生澀稚嫩的童聲——
“真人,晚輩寧楟楓冒昧求見。”
前一刻還像個悶葫蘆似的恒乞兒蹭地站了起來,目光如炬地盯着門外,仿佛來了洪水猛獸,連呼吸也重了點。
他不明白,為什麽寧楟楓可以來這裏,這裏明明、明明應該是只有他能來的……
他突然起立,把紗羊吓了一跳,覺得眼前的恒乞兒像只被侵犯了領地的炸毛貓。
她看向司樾,司樾還在喝那惡心的鳥唾沫,沒有搭理任何人的意思,顯然是不會去開門的。
紗羊鼓了鼓臉,飛到門外,果然是寧楟楓站在院口。
“什麽事?”她隔着院子問。
寧楟楓拱手躬着身,“學生寧楟楓,拜求司樾真人指教劍術。”
紗羊這才想起來,司樾搬來裴莘院,是之前在甲堂收了徒,導致乙丙兩堂覺得不公平,所以才特地留在這裏專門給所有學生當靶子的。
山長宣布這個消息後,恒乞兒第一個跑了過來見司樾,但他不是為了挑戰她,只是因為知道司樾來了,就過來看看。
“司樾,”紗羊回頭望向屋裏,“聽見了吧,終于有人找你幹正經事了。”
幾天下來,寧楟楓竟是第一個來找司樾“指教”的。
“我剛吃完飯,不宜劇烈運動。”司樾放下瓷盅,挺着肚子躺在搖椅上晃悠,“讓他改日再來。”
“我還不知道你,”紗羊斜眼看她,“他哪天來你沒事?”
“怎麽了,我堂堂真人,不能擺點架子嗎。諸葛亮都讓劉備拜了三次。”
司樾靈機一動,看向全身緊繃、盯着門口的恒乞兒,“常言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馔。小子,你叫了我那麽多聲師父,也該盡點徒弟的義務了。”
“你的常言道和俗話說也太多了,”司樾一張嘴,紗羊就知道她要說什麽,“這話原也不是這麽用的。”
“寧楟楓學劍三年了,恒大才幾天?你這個當師父的也沒師過他什麽,怎麽有臉讓他去呢。”
“我看他想打得很,尾巴都蓬大了。”司樾對恒乞兒揚了揚下巴,“怎麽樣?”
恒乞兒看着司樾。
司樾擺手,“輸了不怪你,但你最好別輸。”
恒乞兒只怕自己輸了後,司樾就不認他做徒弟。
有了這句保證,他便沒什麽顧慮了。
他點了點頭,準備出門應戰,卻發現自己兩手空空,沒有帶劍。
恒乞兒左右張望了一番,轉身去到小廚房。
過了一會兒,他提着菜刀出來了。
恒乞兒擡腳就往門外走,被紗羊死命拉住,“小祖宗!同窗切磋可不能用這個呀!快放下!快放下!”
她翅膀扇得發出嗡鳴,恒乞兒勉強停下了腳步。
他望着紗羊,臉上露出兩分疑惑,不明白她為什麽不讓他去。
紗羊一把奪下他手裏的菜刀,收了起來。
沒了菜刀,紗羊也不能讓恒乞兒就這麽赤手空拳的出去,但她沒有劍,司樾……想也知道,她不可能會有人類小孩用的小木劍。
紗羊在屋裏飛了一圈,左看看右想想,最後在廚房找到了個長勺,遞給恒乞兒,“用這個吧,雖然形狀上差了點…但它是金屬的,功過相抵了。”
恒乞兒的目光停在菜刀上。
他還是想要那個。
紗羊用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點到為止,不要逞強,知道了嗎?”
他不得已收回目光,接過大勺,嗯了一聲。
拿上勺,恒乞兒邁步往外走,一出門,寧楟楓便看見了他。
他目光中閃過一絲錯愕,緊接着又升起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豔羨。
恒乞兒走向他,站定在了院子的籬笆前。
兩人四目相對着,恒乞兒不說話,寧楟楓忍不住開了口,沒好氣道,“你來幹嘛。”
話音剛落,恒乞兒哐的揚起手裏的鍋勺給了他一腦袋!
寧楟楓猛地蹲下,那鐵勺從他頭頂上飛過,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恒乞兒,隔着籬笆恒乞兒反手用勺往下敲他的頭。
“你幹什麽!”寧楟楓往後退去,怒視着院內的恒乞兒。
恒乞兒揮着鍋勺,對他喊,“去、去。”趕野狗似地趕他。
寧楟楓愣住了,他此生從未見過如此無禮之人!
別說他今天救了恒乞兒,就算他們沒有任何關系,哪有這樣對待同窗的?
恒乞兒實在是給寧楟楓開了眼,他反應過來後,用劍指着恒乞兒,冷聲道,“不必存心羞辱我,你若真有骨氣,就和我在此立誓,誰輸了誰就離開裴玉門,永不回來,如何!”
恒乞兒喊:“不!”
“你…”寧楟楓一噎,“你的骨氣和尊嚴呢!”
跟出來看情況的紗羊停在門口,看到了整個過程。
她心下嘆氣,恒乞兒何止是無賴這麽簡單的小問題。
換作上輩子,寧楟楓這麽觊觎他的師父,恐怕早就被小魔頭大卸八塊切成臊子了。
這麽一想,紗羊突然品出了點妙處。
恒乞兒上輩子冷血殘暴,除了命運多舛外,也是因為他的兩任師父都是正經人,尤其是後面的趙塵瑄,日日給恒乞兒灌輸尊師重道的理念和改天換地的重擔。
如今司樾帶他,那個不着調的女人說不定真能把恒乞兒帶成個不着調的無賴混混……
換作其他神仙下凡,天天催着他修煉飛升,興許他頂不住壓力,心生執念,又走火入魔了呢。
話又說回來,不走火入魔又有什麽用,阻止恒乞兒滅世簡單得很,讓他飛升才是難題。
他真成無賴混混了,這任務也就完蛋了。
思索時,耳邊忽然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響。
紗羊一扭頭,就見司樾握着把花生出來,靠着門扉看兩個孩子,一邊看一邊捏花生。
院口的氣氛相當凝重,已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
寧楟楓幾次和恒乞兒溝通無果後,再不費神和他講理,提着劍往他頭上刺。
恒乞兒退了兩步,寧楟楓順勢翻過籬笆,躍進了院裏。
紗羊低呼一聲,“小小年紀,好俊的身段。”她說完又小聲地補了一句,“怨不得第一仙子要嫁給他。”
“這話有什麽關系,”司樾皺眉看向她,“我也能翻牆,那第一仙子怎麽不嫁給我?”
“呃……”紗羊問,“你真的希望我回答你嗎?”
司樾扭過頭,嘎嘣嘎嘣地嚼花生了。
寧楟楓翻進院子後,恒乞兒的臉色愈加陰沉了。
在他看來,籬笆之後是他的領地。
恒乞兒也學了幾日的劍,被入侵領地後,立刻雙手握着勺柄朝寧楟楓揮去。
寧楟楓拉開馬步,同樣是雙手持劍,穩定了下身,等恒乞兒來攻。
鍋勺撞了過來,他偏斜劍尖,卡着勺和柄的交界處,擋住了恒乞兒的鍋勺。
恒乞兒卯着頭,一個勁地往前推,寧楟楓屏着氣,吃力地回頂。
這一回合僵持不少時間,寧楟楓比恒乞兒大了一歲,也高了半個頭,即便是恒乞兒以拼命的姿态去戰,也不至于把寧楟楓推倒。
寧楟楓後退三四步,緊接一個滑步,劍驟然從鍋勺下抽離,恒乞兒來不及收力,直接沖到了籬笆上。
小公子轉步回身,身下衣擺随着步法揚了半圈,他右手上的劍虛指向恒乞兒的脖子,“勝負已定,你輸了。”
“真真是大家公子,”紗羊對司樾小聲道,“就算小魔頭天賦驚人,三年的差距也還是不小的。你別再耍滑了,好好的接了寧楟楓的挑戰吧。”
司樾沒動,她看着撞在籬笆上的恒乞兒,下一刻,恒乞兒猛地起身,驀地撲向寧楟楓,壓着他的雙肩把他壓在了地上。
“你、你幹什麽!”這下寧楟楓真被驚到了,“放手!你已經輸了。”
恒乞兒盯着他,雙手直接扣上了寧楟楓的脖子。
他不要、不要離開師父,他變幹淨了、也會寫字了,他才剛學會一個仙法……
寧楟楓已經有了錦衣、有了玉帶,他只有師父了……
“放、放手!”寧楟楓蹬着腳,他不是恒婷珠,他比恒乞兒高,又是紮紮實實練了三年劍的。
那腿一屈一蹬,踹在了恒乞兒小腹上。
恒乞兒痛得悶哼一聲,寧楟楓立即翻身,反把他壓了下去,憤怒地瞪着他,“輸不起的無賴!我說你輸了,沒聽見嗎!”
短短半天內,寧楟楓被恒乞兒沖撞了三次,眼下他顧不得什麽君子禮法,提拳往恒乞兒臉上砸了一拳。
恒乞兒挨了一拳後抓住寧楟楓的拳頭,拉到嘴裏狠狠咬下。
院中一片混亂,紗羊驚呼起來,飛了過去,“別、別打了!別打了!快起來!”
她勸不動,兩個孩子紅着眼睛,看仇人似的滾來打去。
紗羊急得看向司樾,“你還愣着幹什麽,快扯開他們!”
他們何止是仇人“似的”,他們就是仇人!
上輩子恒乞兒擄了藍瑚,殺了寧楟楓,也難怪這輩子互相看不順眼,這麽打下去,指不定要鬧出事端!
“诶,到底還是我德高望重。”司樾這才把手裏的花生殼收了,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她往前走了兩步,喊道,“好了好了,我來說一句,都別打了。”
“無恥小人!”
寧楟楓一手按着恒乞兒肩膀,一手又往他臉上砸去,“我忍你很久了!”
恒乞兒扭着頭,避開他的拳頭,又扯上他的衣襟,咬牙瞪着他:“走!走!不許!”
“聽見了嗎,”司樾喊,“你們此時争搶的女人正在說話呢——不要再為我打架了,好嗎?”
“你是個什麽東西!也來管我?”
寧楟楓死死撐着身,避開了恒乞兒的腳,他也不知道恒乞兒在說什麽,總之先吼回去:“憑什麽不許!”
“走!”恒乞兒用頭去撞寧楟楓,“你走!”
司樾抱胸,“再打的話我就走咯。”
“走!你走!”
恒乞兒一個用勁,終于把寧楟楓翻了過來,砰砰砰地砸他的肋骨,“走!不許,來!”
寧楟楓又踹了恒乞兒肚子一腳,“你才走!你才走!”
司樾看向紗羊,“他們是不是在罵我?”
“誰知道。”紗羊急促得撲扇翅膀,她眼睛多,看得清楚,“別管這些了,小魔頭都被打吐血了,快、快讓他們分開呀!”
“好好好。”司樾擡了擡手,糾纏在一起的兩個孩子忽然各被一股力量拉開,接着浮在了空中,怎麽也下不着地了。
突如其來的異狀都讓兩人愣怔了一下。
司樾往恒乞兒那邊走去,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果然見嘴唇上有鮮血,“我看看,怎麽,還吐血了?”
恒乞兒舔了舔嘴巴,有些不舒服地呸了一聲。
一顆帶血的乳牙呸到了司樾臉上,正中眉心。
牙齒落地,在司樾臉上留下了一道口水混血的痕跡。
司樾頂着那道痕跡看向紗羊,“這小子欺師滅祖,我覺得應該逐出師門。”
恒乞兒瞳孔驟縮,蒼白地搖頭,慌張地抱住了司樾的頭,捏着袖子給她擦了擦臉。
把剛才在地上沾惹的塵土全都塗到了司樾臉上。
司樾幽幽地看着恒乞兒。
他低下頭,瑟縮了一下,接着眼睛一亮,指着司樾念:“如我尊者,贊嘆混沌十三法名谟坷伊萊朅釋,淨我發膚濯我內腑,滌蕩周身穢土。”
藍光閃過,紗羊連忙幫着說好話,“你看,他多機靈孝順呀,什麽東西一教就會,會了就用,想想你活了那麽久,有幾個人幫你念過清潔咒呀。”
司樾抹了把臉,“倒确實沒人敢指着我的鼻子贊頌水魔。”
她撒開恒乞兒,又轉向另一旁浮在空中的寧楟楓。
“你呢公子爺,”司樾問,“可有傷着什麽?”
寧楟楓灰頭土臉的,從小到大還沒有這麽狼狽過。
他今天是真的想好好向司樾請教的,縱然拜不成師,也希望能和司樾說上兩句話。
自己孤零零地來這窮山僻壤,不就是為了這個麽。
可是、可是竟然當着司樾的面,被人碾在土裏,像個瘋子似地打架。
無數情緒翻湧上來,在司樾這一句慰問後,寧楟楓忽地控制不住眼睛,那雙漂亮的大眼頓時紅了起來。
他低下頭,用袖子掩着面,嗚嗚嗚地崩潰啜泣,哭得全身都一抽一抽得停不下來。
司樾回頭看了看紅着眼睛的恒乞兒,又看向掩面哭泣的寧楟楓。
她夾在中間思考了一會兒,很快有了決定。
“不如都逐出師門。”
“你瘋了!”紗羊尖叫道,“你是怎麽得出這個解決辦法的!”
“常言道,嚴師出高徒。也是為他們好。”
“這何止是嚴,連師都沒有了!”
聽司樾要趕他們走,兩個孩子都呆住了,寧楟楓也顧不上哭,愣愣地看着司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