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恒乞兒燒得迷迷糊糊的, 做了無數個滾燙的夢。
一開始夢的是恒家村裏發生的事,從他有記憶開始一直到他被判為災星、被投入井中。
在口鼻被雨水淹沒之時,恒乞兒見到了奶奶, 奶奶的面孔融在水裏, 水波一蕩, 四周環境隐有改變,變得陌生無比,唯有那水聲還停留在耳畔。
井中的黑暗褪去,恒乞兒一低頭, 赫然發現自己正站在水上!
此處是一片巨大的湖泊, 湖上沒有建廊,只有浮萍蓮花幾許,恒乞兒腳下空無一物,吓得他臉色一白,對水的恐懼頓時湧上心頭。
但他害怕與否似乎并無作用, 那雙腳有意識似地自己往前走去,步子邁得極大, 算不上跑, 只是腳尖偶爾在水上一點, 便平穩地滑出兩三丈。
再一看, 那腳上的鞋子也讓恒乞兒感到陌生。
他穿過草鞋穿過棉鞋, 卻沒見過這種鞋子,很好看, 也不知是什麽做的。
那是一雙黑色的長筒錦履,無甚花紋, 看着它,恒乞兒心中莫名翻湧出許多情緒, 有高興、有感激、有珍惜,在種種喜悅之情之後,突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怨恨,蓋過了前面所有情緒。
恒乞兒被帶動着往前走,湖泊很大,中心有一座浮島,島上雕梁畫棟,遍布假山,已有流水飛瀑。
一眼望去,庭院錯落有致,花草樹木間落其中,一派郁郁蔥蔥的雅致景象。
恒乞兒登上了浮島,他落腳的地板白得溫潤,如同白笙送他的玉墜質地。
他往前走去。
恒乞兒警惕地觀察周圍,可腳下大步流星,一停不停,徑直往某處走去,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他只來得及看看路兩旁的風景。
兩旁的花木上有一些鳥,有的背部雪白腹部玄黑,拖着足四尺長白尾巴;有的通體金色,披一身金絲,發出極其悅耳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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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假山上瀉下一柱瀑布,空中水汽萦繞,充斥着清淡的花香。
越是深入其中,恒乞兒的警惕戒備就越是被錯愕所取代。
他想,自己大約已經死了,這裏就是傳說中的仙境。
這麽想着,他的腳步倏地停了。
湖心島上還有湖,他來到瀑布之下的小湖前,那裏有一座八角亭。
亭周落着白帳,帳上墜着珍珠寶石,華貴非常。
恒乞兒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愈發強烈。
倏地,他對着亭子單膝跪下,沉聲喚道,“師尊。”
出口的聲音不再僵硬沙啞,兼具清冷和成熟。
恒乞兒愣了愣,師尊?
師尊是什麽東西?
他認得“師”,入裴莘院以來,天天和“師”字打交道。
那“尊”又是什麽東西……
他不知道,便姑且把“師尊”認做“師長”和“師父”。
這麽一想,那裏面的就是司樾真人了。
這一聲“師尊”後,最中間的那扇白帳憑空往兩邊拉開。
只見裏面置了軟塌,坐着一人。
那人貌三十出頭,一身上品白袍,襟口袖口上滾着金絲刺繡的紋樣,頭戴玉冠,看着尊貴非常。
他看不清那人的臉,但一股巨大的酸澀和怨恨驀地沖心而上,刺得恒乞兒呼吸急促,心跳發狂。
前面明明沒有任何遮擋,可不管恒乞兒如何努力去看,那人的臉就是模糊一片,怎麽也看不清容貌。
他想着“師尊”一詞,那張模糊的臉慢慢、慢慢變成了司樾的樣子。
恒乞兒恍然大悟,原來是司樾,是他的師父!
他起身上前,手裏不知何時端了一碗湯藥,紅得發黑,散發着一股難聞的腥氣。
“師尊,”他步入亭內,雙膝跪在了司樾腳邊,将藥舉過額頭,“請用藥。”
手中的藥碗被人取走。
清冷的聲音又一次從恒乞兒的喉中響起,他跪在地上道,“甲钿城已攻下,殲滅甲钿弟子二百七十三人,捕獲一百八十人,是殺了還是煉制血儡,請師尊示下。”
司樾飲了藥,沒有回答,只是片刻後垂手摸了摸他的頭。
恒乞兒擡頭,被觸碰的瞬間,歡喜和厭惡同時乍現在他心中。
兩種情緒對立分明,每一種都達到了極致。
恒乞兒揮去這些莫名其妙的情緒,這些奇怪的情緒已經伴随了他一路,他不想要。
他仰頭看着沖他微笑的司樾,心裏高興起來。
看來師父已經喜歡了他,他再也不用當災星,他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這麽想着,恒乞兒一低頭,發現自己身上竟穿着漂亮的衣服,摸起來光滑絲涼,腰上還有一條玉帶,上面嵌了好些寶玉,這樣的腰帶他只見寧楟楓帶過。
恒乞兒雙手來回摸着衣服和腰帶,心中愈加高興。
他真的過上了好日子了。
湖風和煦,四周鳥語花香,他跪坐在司樾腳邊,欣喜又寧靜。
過了許久,亭中的司樾終于開了口。
“小子。”
恒乞兒擡頭看她。
女人低頭,沖他溫柔微笑。
她道,“去,天黑之前給我弄只雞來。”
……
“他不出水了!”
紗羊圍着炕上的恒乞兒飛了一圈,高興地拍手,“司樾,你還是很有一套的。”
司樾收回覆在恒乞兒頭上的手,“別亂飛了,煮了粥就去找那老頭,要是等郎中上了山,就得給上門費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紗羊往門外飛去,嘴裏還道,“又不是你的錢,你連別人的錢都要摳。”
“這叫将心比心!”
等紗羊在山下找到山長,兩人回來時,恒乞兒已全然大好,呼吸平暢,臉色紅潤,身上也沒了汗。
山長松了口氣,對着司樾拱手彎腰,“多謝真人,多謝真人。”
司樾頭也不擡,在搖椅上翹着二郎腿看話本,敷衍地回了句,“小事。”
她說完一頓,忽又從書後探出頭來看向山長,“對了,你本來打算花多少錢請郎中來着?”
山長啊了一聲,馬上掏出一枚靈葉,雙手奉給司樾,“今日真是有勞真人了。”
司樾收下了,咧嘴笑道,“诶,小事小事,歡迎再來。”
紗羊撇了撇嘴。
“司樾,”她指着恒乞兒問,“他怎麽還不醒,你到底治好了沒有?”
“人類天黑後就是會睡覺的。”司樾回她,“第二天準醒。”
“那我就先帶這孩子回去了。”山長又對司樾拱了一手,“多謝真人照顧。”
司樾擺手,示意他們趕快走。
山長走去炕邊,把恒乞兒抱了起來,他剛一觸碰,炕上的恒乞兒倏地睜開了眼。
山長一驚,正要問候,恒乞兒猛地坐起來,跳下坑就往外跑。
“恒大!”山長連忙拉住他,“你做什麽去!”
“雞!雞!”恒乞兒一個勁兒地往外沖,“雞,師父,要!”
司樾臉色一變,當着山長的面,她趕緊撇開關系,“胡說,我才沒有要,你別誣陷好人!”
聽見聲音,恒乞兒動作一頓,驀地回過頭來。
那雙漆黑的眼睛盯向了司樾,然後掙開了山長,跑到了司樾身邊。
他看着司樾,司樾看着他。
噗通——恒乞兒雙膝一曲,突然給司樾跪了下來。
屋內幾人皆是一愣。
跪下之後,恒乞兒一眨不眨地盯着司樾,見司樾遲遲沒有動作,便低下頭,主動用頭去拱她的手。
他陷在那夢裏沒有出來,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只記得司樾摸他頭時心中難以言喻的喜歡。
“師父。”他還未徹底醒來,像夢裏那樣喚着,一個勁兒地拱司樾的手。
摸摸他,摸摸。
和夢裏不同,他在靠近司樾時雖沒什麽欣喜,但也沒有任何厭惡或是憤怒等情緒。
司樾五指成爪抵在他頭上,把他的腦袋推開,“治個風寒而已,別亂撒嬌,真想感謝我的話,就拿錢來,懂不懂規矩。”
恒乞兒擡頭,懵懂地看着她。
“幹什麽,”司樾挑眉,“你以為我會因為你大病初愈或是年幼天真就心軟?你錯了,這社會可沒那麽好混,嬰兒買米糊也得給錢才行。”
“錢?”
“對,錢,錢才有資格跟我撒嬌。”
恒乞兒呆呆地看着司樾。
他想,原來白笙和山長都錯了,讓師父高興的不是練劍、讀書,而是錢。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那晚上寧楟楓說的話。
他說「她才不喜歡你,你連給師父的孝敬都沒有!」
恒乞兒此前并不理解什麽是孝敬,卻在這時突發奇想的開悟了——
原來錢才是讨好司樾的關鍵。
見恒乞兒眼中露出大徹大悟的神情,山長直覺不妥,連忙道,“天色已晚,真人,我就先帶他回去了。”
他得趕緊和恒大解釋一番,免得他走上歪路。
司樾剛一點頭,紗羊便道,“沒事的山長,就留他在這裏吧,廚房裏的粥他還沒喝呢。”
山長遲疑道,“這……”
“什麽?”司樾先一步開了口,“他睡這兒我誰哪兒?”
“這炕那麽大,夠你和他一起睡了。”紗羊道,“恒大的病才剛好,吹着夜風趕回去,指不定又病了。”
“這有什麽,”司樾兩指一撚,搓出個青色的小光點來,“給個避風咒就是了。”
“司樾!”紗羊叉腰,盯着她,“你好歹是人家師父,孩子病了,難道不該守他一晚嗎。”
她咬重了師父二字,威脅意味頗重。
都說生病是人最脆弱的時候,難得有這麽好的機會,只要司樾對恒乞兒稍微關心兩句,就能在他心裏留下溫暖的回憶。
這樣的天賜良機,紗羊絕不會放過!
司樾不悅地別過臉去,山長見此,心中半是擔憂半是高興。
他擔憂司樾又說了什麽讓恒乞兒誤會的話,高興恒乞兒有和司樾親近的機會。
最終,他還是覺得機不可失,遂對兩人拱手致意,“如此,便麻煩二位了。”
“恒大,”他側過身來叮囑恒乞兒,“乖巧些,莫要煩擾真人。”
恒乞兒呆呆點頭,尚有些頭暈。
叮囑幾句之後,山長便辭過司樾紗羊,離開了小院。
昏黃的屋中,徒留司樾和跪在地上的恒乞兒四目相對。
恒乞兒眼中還殘留着半夢半醒的茫然和迷離。
他懵憕地望着眼前的司樾,回想夢裏的那個司樾,總覺得有哪裏對不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