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婷珠中了紗羊的迷香, 迷迷糊糊地回房睡去了,第二天醒來後也記不得昨天晚上的事。
她不記得,恒乞兒殺人未遂的事, 便就此沒了下文。
另一邊, 司樾按照紗羊的命令, 每日和恒乞兒接觸。
紗羊知道司樾的性格,絕不指望她能對恒乞兒噓寒問暖,只能是通過增加相處時間來培養感情。
在她看來,恒乞兒十分重情, 只要多多相處, 孤苦無依的恒乞兒必然對司樾心生親近。
日久天長,就是石頭也能捂熱,何況還是知恩圖報的恒乞兒。
紗羊自認為這個計劃自然又完美,也不需要勞駕司樾什麽,她只要在恒乞兒面前露臉, 讓他喊她一聲師父就行了,實在是無可挑剔。
拍了拍手裏的花泥, 紗羊揩了把額上的汗, 仰頭望着太陽, 覺得自己真是了不起。
這哪裏只是引導一個小魔頭, 分明是引導兩個。
司樾隔日授課, 今日沒有課,明日才去丙堂。
難得休息, 她在躺椅上翻了個身,紗羊催促道, “已經中午了,你該把小魔頭叫過來了。”
“我不想動。”司樾側蜷着身子, 懶洋洋道,“你去叫。”
“我栽了一上午的花,全身是汗,你可是躺了一個上午,”紗羊叉腰道,“你好意思嗎。”
司樾沒動,她飛過去踹了司樾一腳,“快叫他!”
司樾啧了一聲,依舊不肯從躺椅上起來。
Advertisement
她圈了個手在嘴前,如紗羊所言,躺着叫道,“甲堂恒大,甲堂恒大,請來學院北邊小院兒一趟。重複一遍,甲堂恒大,甲堂恒大,請來學院北邊小院兒一趟。”
這聲音傳遍了整座裴莘山,于山中回響,驚起兩只麻雀,也驚得學院所有學生都茫然地擡起了頭。
他們還沒找出聲音的來源,就見一道黑黑小小的影子從食堂蹿了出去,跑得飛快。
昨晚之後,恒乞兒一直緊繃着情緒。
他在被婷珠推開後立即逃離了樹林,躲去宿舍後,一眼不錯地觀察四周動靜。
小孩心志未穩,殺婷珠的時候只想着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卻沒想過如何處理屍體,如何避人耳目。
現在跑出來了,恒乞兒才想起了殺人之後的事。
他想,婷珠厭極了自己,這事一定瞞不住。
仙人知道了定會趕他下山,也許還會殺了他……
恒乞兒無比沮喪失落,好不容易有了去除災星邪氣的門路,馬上就能變成正常人了,現在卻又得想辦法逃走。
縱然難過,但恒乞兒也無可選擇。
他想不出除殺婷珠以外的方法,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就也談不上後悔一說。
他想殺婷珠,可談不上不讨厭婷珠,恒乞兒并不憎恨恒家村任何一人,倒是從來沒有欺負過他的寧楟楓——不知為何,恒乞兒不喜歡他。
還有寧楟楓身邊的女孩,她也從來沒害過他,甚至都沒和他說過話,但恒乞兒沒來由地煩她。
藍瑚那雙總是滴溜溜轉的大眼睛讓他有種被盯上的感覺,仿佛她也要搶他的師父似的。
話又說回來,什麽喜歡、什麽讨厭,恒乞兒也沒個概念。
他沒喜歡過人,也沒讨厭過人,喜不喜歡、讨不讨厭的,這些情緒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有了不會變好,沒了也不會死人,有沒有的,日子都照樣過。
既然毫無影響,那喜歡和讨厭便都是無用的東西。
恒乞兒希望司樾能喜歡他,是因為那是白笙說的。
他只是想讓司樾幫他去除身上的邪氣,卻不知如何開口,也不知開口後會不會又被抓起來投入井中。
在恒乞兒茫然無措的時候,白笙告訴他,只要他能讨司樾喜歡,他就能過上好日子。
喜歡這個詞撞進了恒乞兒迷惘的心,叫他雲開霧散一般,頓悟出了一個大道理——
如果司樾喜歡他,就會幫他去除邪氣、就會帶他過上好日子。
這就是喜歡的用處了。
至于他自己對司樾喜不喜歡、讨不讨厭,那都是不必要的。
他的喜歡無用,他的讨厭也無用。
恒乞兒從沒考慮過自己和司樾的關系,他連喜歡、讨厭都沒想過,那些虛無缥缈的問題就更加複雜,不是他能想清楚的。
他唯獨能夠确定的是,司樾不喜歡他——至少現在還不喜歡他。
那麽,等婷珠告訴司樾,自己是災星、自己要殺她,不喜歡他的司樾會如何反應?
恒乞兒沒有抱任何希望。
偏偏四周都是結界,山長又會變紙鶴,他逃不下山,只能找個地方暫且躲着。
那天晚上,他抓緊了那根削減的筷子,漆黑的眼睛盯着黑夜中的一切風吹草動,很快,看見了婷珠。
恒乞兒心跳一滞,認定是婷珠帶人來抓他了,腳步悄悄地往後挪,随時準備跑。
但坡下靜悄悄的,除了婷珠再沒別人。
恒乞兒看着她直直地回了宿舍,這一晚上再也沒出來過。
他守了恒婷珠一夜,在坡上吹了一夜的冷風,吹得雙頰發青鼻子發紅。
恒乞兒死撐着雙眼,繃緊了神經,在寒冷、困倦和緊張中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晚。
直到天色大亮,其餘孩子們吃完早飯去學堂了,學院中都平平安安的,沒有任何異常。
恒乞兒不想去學堂,他覺得還不到安全的時候,可他要是不去,山長便會變出紙鶴找他……
糾結了半晌,恒乞兒還是從坡上下來了。
一夜的緊繃令他有些恍神,頭頂發重,腳步虛飄,他不停地吸鼻子,鼻水頻頻往下淌。
他來得晚,趕在山長後腳來。
山長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沒說什麽,總歸是在規定的時辰裏到的。
他沒說恒乞兒什麽,恒乞兒卻一個勁兒地盯着他看。
山長疑惑道,“何事?”
恒乞兒低着頭搖頭,見山長并沒有要抓他的意思,這才走入了室內坐下。
整個上午恒乞兒都在吸鼻水,他臉上很熱,身上卻冷,冷得他在衣服裏打顫。
這感覺非常奇妙,自他來到裴玉門穿上棉襖後,就再沒有打顫過。
棉襖……
恒乞兒一摸袖子,忽地想起來了,他的棉襖給司樾包飯去了,還沒有拿回來,怪不得有些冷。
坐了一個上午,到山長喊下堂時,恒乞兒習慣性往食堂走。
他迷迷糊糊地打了飯,迷迷糊糊地坐下往嘴裏塞東西,腦子暈乎乎的,比早上還難受,也沒力氣去想什麽婷珠、什麽災星、什麽後果了。
正當恒乞兒有些松懈時,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
“甲堂恒大,甲堂恒大,請來學院北邊小院兒一趟。重複一遍,甲堂恒大,甲堂恒大,請來學院北邊小院兒一趟。”
剛松下來的弦猛地收緊,恒乞兒丢下碗筷就往外跑,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被發現了。
他徑直沖出門外,又窩到了昨晚的小坡上,在葉子稀疏的灌木裏蹲着,露出一對黑眼睛警惕戒備地四處打轉,仿佛随時會有人沖出來把他抓走。
這麽蹲了兩刻鐘,山中又回蕩起了司樾的聲音——
“甲堂恒大,甲堂恒大,收到請回複,收到請回複。”
恒乞兒嗖得縮了頭,連那雙眼睛也給躲進去了。
好半晌,四周沒有動靜,他又擡頭,探出了一點眼睛來。
院子裏,司樾等了一會兒,對紗羊說:“你看,人家不願意來。”
“肯定是因為昨天的事情,”紗羊篤定道,“他肯定以為你知道他要殺人,要打罵他了。”
司樾翻了個身,撓了撓屁股,“現在時機不好,依我之見,還是給彼此留一點冷靜緩和的時間。”
“雖然我知道你是想偷懶,但他好像确實被吓到了。”紗羊很不情願道,“好吧,那今天就算了,明天、明天一定要和他好好談談!”
“嗳,這就對咯。”司樾露出深邃的笑來,笑得紗羊憑添了一層不滿,莫名有種吃虧的感覺。
司樾摸出一本話本,繼續在搖椅上一晃一晃地看書,看得紗羊直搖頭。
小魔頭對司樾的态度模棱兩可,看似親近,可這親近來得古怪,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執着于司樾,也還不知道他到底對司樾是怎麽想的。
這邊這個大魔頭更是不着調,一天到晚地拖後腿,都不知道她來是幹什麽的。
紗羊翻出命簿,又通讀了一遍。
搭檔不靠譜,這個任務也只能靠她來推進了。
日落西頭,司樾看了個把時辰的話本,把書往臉上一蓋,睡在了搖椅上。
今天不用去學堂,也不用管小魔頭,真是久違的清靜。
她一邊打瞌睡,一邊想着晚上要不要去釣魚,忽然,院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緊接着便是一聲:“司樾真人、司樾真人可在?”
整理命簿的紗羊一擡頭,來人竟是山長。
他面色焦急,手裏抱着個孩子,用被褥裹了起來,看不清模樣。
紗羊扯掉了司樾臉上的話本,忙應道,“在呢在呢!怎麽了!”
山長腳步不停,抱着那個孩子走了進來,對司樾點頭致意,随後便直入正題,“真人,您手中可還有治熱病的丹藥?”
司樾還沒睜開眼,紗羊便替她回了,“怎麽了,是誰病了,這個孩子是誰?”
山長松開一點被褥,露出了半張臉來,“是恒大。”
被抱着的正是恒乞兒。
那張素來蒼白的小臉此時通紅一片,他雙眼閉着,額上冒汗,身體卻在哆嗦,已意識不清,醒不過來了。
山長匆匆解釋道,“丹房的弟子說,庫裏的風寒藥剛都布施給了周邊和契地的百姓,新的一批還沒練成。三長老又在閉關,我只好帶他來這裏問問。”
“司樾!”紗羊急忙回到司樾身前,拉着她的手腕劃拉,“快,快拿藥出來。小魔…恒大發熱了!”
司樾終于醒了。
她看了眼山長懷中的恒乞兒,又看向紗羊,疑惑道,“你怎麽會覺得我有治凡人發熱的藥?”
紗羊一愣。
的确,連她都沒有,司樾又怎麽會有,這種藥她們根本不可能用上。
山長聽了,愈發焦急,“這可如何是好,看來只能去山下一趟,接個郎中回來了。”
“那、那還來得及嗎?”紗羊比山長還要着急,“我聽說凡人的醫者治病非常繁瑣,而且還不一定能治好。”
紗羊對凡人的疾病毫無了解,但她這些年翻了許多次煌烀界的命簿,裏面被風寒帶走的凡人不在少數,何況恒乞兒身體瘦弱,年齡又小,風險便愈高。
“總歸是能等到丹房弟子回來的。”
山長看了眼身後長長的山路,又看向司樾身後的屋子,為難道,“真人,孩子體弱,折騰不得,可否讓他暫進屋中歇息,我去山下請了郎中就回來接他。”
“沒問題!”等不及司樾說話,紗羊便急急地應了,她撥開門簾,“快抱他去炕上。”
“嗳,有勞。”
山長将恒乞兒放在了司樾的床上,又對司樾紗羊作了一揖,便禦劍下山尋郎中去了。
紗羊在炕邊飛來飛去,對那渾身發燙的小孩兒束手無策,急得如無頭蒼蠅一般。
司樾打着哈欠,靠在門框上,好笑地看着她,“他若就這麽死了,煌烀界不就保住了?”
“若只是要保住煌烀界,還用得着我們在這兒待二十年?”紗羊頭也不擡地回嘴道,“我們的任務可是讓他成仙。”
“歇歇吧,一個風寒就能要走命,那他也不會有飛升的氣運。”
“他有沒有是他的事,我們既然受命下界,總要盡最大的努力。”
紗羊呀了一聲,指着恒乞兒叫道,“司樾,他身上冒了好多水!他要融化了!”
“蠢蟲,那是汗。”
紗羊茫然地看向她。
蜻蜓沒有汗,仙神魔鬼妖邪都沒有汗,她從沒見過汗。
炕上的恒乞兒皺着眉,難耐地擺頭。
他只穿着一件裏衣和一件外套,在外面吹了一宿的冬風,早飯沒吃,精神又繃得緊。
紗羊的擔憂并無誇張,恒乞兒燒得十分厲害,已不是普通的風寒。
他渾身上下都疼得厲害,像挨了棍棒一般。
身體上疼,精神上也不好過。
他惶惶地搖頭,在睡夢中沙啞地呢喃,“不……不要……走、走……放開……”
“他好像很難受,”紗羊手足無措地向司樾救助,“怎麽辦司樾,你總有辦法的吧!你可是司樾啊!”
“就算你奉承我,我也沒怎麽給人崽子治過病。”司樾偏頭,“我頂多也就給狐崽子治過。”
“那你就把他當做狐崽子治。”紗羊推着她往炕邊走,“崽子都是一樣的。”
“得虧你沒學醫,”司樾扭頭看她,“否則得讓人錘成爛泥。”
她站到炕邊,掃了眼打顫的恒乞兒,口中對紗羊道,“你天天養花弄草的,不知道植物的藥效嗎?給他撿點驅寒的草來就是。”
紗羊道,“草藥是仙藥圃管的,百花田是百花田,仙藥圃是仙藥圃,完全不一樣。”
“普通的仙花也能讓凡人延年益壽,你在百花田待了三百年,就一點積蓄都沒有?”
紗羊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我只是剛剛化形的小仙……”化形第二天,她就來到了司樾身邊。
說話間,床上的恒乞兒側過身去,蜷成了一團。
那張幹裂發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嗫語出幾個字來,“奶……痛……”
“他、他是不是在喊奶奶?”紗羊慌了神,推了推司樾,“司樾,是走馬燈!他都看見死去的奶奶了!”
“可憐的小家夥終于能和奶奶團聚了,想必這就是他跨越兩世的願望,如今得償所願,我們就不要打擾他了。”
“你再說風涼話我就拔光你的頭發!”
司樾擡手,覆在了恒乞兒的頭上。
她回眸斜了眼紗羊,“你确定要我來治他?”
“怎麽了?”
“我的力量在他身體裏游走一圈,那他離成仙可就要遠上幾百年了,弄得不好這輩子比上輩子成魔還快。”
紗羊一愣,才想起來還有這層道理。
“我看就讓他睡在這裏,等那老頭請郎中回來。”司樾道,“一時半會兒的,死不了。”
她剛說話,忽然手上一燙,被昏睡中的男孩緊緊抓住。
“師尊……”他死死抓住司樾的手,模糊地呓語,“我乖…我、喜歡……”
“哇!”紗羊轉了一圈,“你看你看,她夢裏都是你,你已經和她奶奶一個地位了!”
“這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司樾睨她,“就算是你,給當他奶奶也是降了不知道多少個輩分了。”
紗羊不在乎降輩分,她認為恒乞兒這句話是任務的一個巨大突破,值得高興!
但恒乞兒的下一句呓語,将她的高興撲滅了。
“藥…師尊用藥……”他喃喃念着,忽地一轉頭,有淚從眼角滑落,“不……師尊…別、別抛棄……”
紗羊一頓,朝司樾看去,遲疑着開口,“司樾,你有沒有覺得,小魔頭好像變得會說話了……”
倒不是說他從前是啞巴,但這句話裏的用詞不太像是恒乞兒會用的。
尤其是“師尊”一詞,這顯然不是他目前所掌握的詞彙,他也從不這麽稱呼司樾。
司樾看着炕上面色潮紅男孩,他的眉間、手指和身體都透出痛苦的小動作來。
熱汗流下,将他兩鬓黑發打濕,不過是六歲的稚童,卻隐約顯露出半分清冷的邪氣。
文昭司君的天物時鏡只是将時間倒回,但發生過的事情到底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并不能一筆抹去。
“大概真是走馬燈了罷。”她道。
“什麽!”紗羊尖叫起來,“果真?受寒居然如此兇險,真能要了凡人的性命。這可怎麽辦呀司樾!司樾!”
司樾瞌眸,錯開了視線,可還有低微、辛酸的呓語鑽進她耳內。
她不由得哼笑一聲,為啻骊文昭,更為自己。
罷了——她想,除了一句罷了,再也沒別的可說。
“你去熬粥。”司樾從恒乞兒懷裏抽出手來,對紗羊道,“再告訴那老頭,不用請郎中了。”
“嗯?”紗羊不解,“什麽意思?”
司樾挽起袖子,覆上了恒乞兒的額頭,“我來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