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煌烀界·裴玉門
今日裴玉門的入山廣場上格外熱鬧。
七十九名稚童聚集一處,這些活潑歡快的氣息令肅穆的廣場變得年輕鮮明。
裴玉門的前峰雖然不高,從山腳到山頂統共一千級臺階,但對年幼的孩子們來說也不容易,他們氣喘籲籲,卻紅光滿面,亢奮地打量四周。
從今天開始他們便是仙家子弟,會學習仙法,将來還會成為神仙,這是連他們父母都做不到的事。
孩子們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分享自己的激動喜悅。
這片興高采烈之中,隊伍最末尾的孩子卻披頭散發,衣衫褴褛,一臉陰沉。
恒乞兒雙手抱着布包擋在身前,他微微垂首,餘光左右瞥動,打量着四周。
誰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不過四五歲的孩子前手環着包,後手竟握着一把藏在包裏的菜刀。
他和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
沒有人和恒乞兒講什麽是仙門、什麽是成仙。
他不太清楚這到底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樣的日子,只是聽說這裏能吃到飽飯,只是帶他來這裏的人是個好人,只是他實在是沒了容身之所,所以才來了這裏。
恒乞兒沒有名字,娘親難産而死,尚在襁褓時,父親便失足墜入山崖,自此和聾啞的奶奶相依為命。
三年前一場大旱,奶奶将所有的食物都喂給了恒乞兒,于去年餓死在了屋中。
從那之後,大家便他稱為“晦氣的乞丐”或“災星”、“喪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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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前,一群穿得仙氣飄飄的人來到了恒家村,召集了所有年滿五周歲的孩子,讓他們排着隊,依次去摸一顆透明的球。
沒有人叫恒乞兒去,恒乞兒自然不會主動往人堆裏湊。
村子裏沒有不讨厭他的人,除非必要,恒乞兒絕不在人前露面。
那天出門,是因為所有村民都圍去了那些外人身邊,田裏便沒了人。
趁着這個機會,恒乞兒想看看有沒有遺漏的番薯、蘿蔔,路過排隊處時,他聽見了一位嬸嬸和那些外人的對話。
嬸嬸問:“請問仙人道長,要是通過了,得交多少束脩呢?”
領頭的外人答道,“大娘,仙門收徒看的是緣分,不收費,只要孩子能通過考核,往日的衣食住行一切費用都由裴玉門承擔。”
嬸嬸吃了一驚,“那怎麽好意思呢,那麽多孩子,一天吃飯得要多少錢呢?”
“您放心,這點錢裴玉門出得起,山珍海味沒有,兩菜一湯還是做得到的。”
恒乞兒咽了口唾沫,雙腳定在了原地。
抽搐的胃翻滾着強烈的酸意,這酸燒得喉嚨發疼。
這份日日夜夜纏繞着他的饑餓在聽到這段對話後奇跡般削減了不少。
他沒有靠近人群的打算,只是兩菜一湯這四個字在他心中不斷盤旋,随着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鼓動,且越跳越快、越跳越劇烈,頂得恒乞兒雙耳嗡鳴,眼前也模糊了起來。
他定在了原地挪不動腳,想多聽一會兒,似乎聽着那些話語,他的靈魂便随着白衣人的描述,進入那美好的世界當中。
直到前排的孩子看見了他,扯了扯父母的衣袖。
“天老爺,這個掃把星怎麽也來了?”
大人們看見了他,立刻竊竊私語了起來,“村長,快把他趕走,要是被仙人看見了可怎麽得了!”
“萬一仙人們看出了他的身份,以為我們村子裏的人都和妖孽厮混可怎麽辦!”
“孩子們還等着成仙呢,不能得罪仙人,快把他趕走!”
村民們火急火燎地小聲交談着,他們避着裴玉門的弟子,但對于已經築基的仙家子弟來說,這些聲音清晰可聞,沒有錯漏一個字。
幾個弟子對視一眼,每個村子都會有所謂的喪門星,但大多只是命格不好,遠不到害人的地步。
他們固然不忍,可又不能總是插手外人的事,給門裏平添麻煩。
得知恒乞兒過來,村長立刻沉着臉朝隊尾走去。
他人還未到,拐杖已砰地打在了恒乞兒腳前,“小雜種,你來幹什麽!”
那威風凜凜的拐杖和男孩擠滿了黑泥的腳指甲只差半寸,恒乞兒從炸耳的心跳中回神,驚恐地退後,幾乎跳了起來。
村長又道,“還不快滾!”
裴玉門初次下山的女弟子坐不住了,揚聲喚道,“村長,這孩子是誰?怎麽如此瘦弱?”
村長和周圍的村民一驚,立即有兩個村婦勸着女弟子坐下,用身體擋住了她的視線,谄笑道,“是個外村流浪來的孩子,他就在這幾個村子間來回讨飯,仙子莫怪,他一會兒就走了。”
趁着仙人看不見,村長拐杖一斜,鞭在了恒乞兒的小腿上,急急低喝:“愣什麽!快滾!”
他緊接着轉身,對裴玉門的弟子們賠笑,“沒事了仙長們,沒事了,他這就走了。”
恒乞兒的癡愣被那記敲在腿上的拐杖打破。
他瘦得可憐,火辣的痛楚沒有經過皮肉的緩沖,直愣愣地炸在了骨頭上——不止是小腿,他全身上下加起來也沒有幾兩肉可言。
村長威嚴的後背将他和裴玉門弟子們隔開,小乞丐瑟縮了下肩膀,低下頭,抱着自己的破籃子地離開了。
他本也沒想着靠近的。
“等一下!”女弟子忿忿不平地站了起來,她一動身,身旁的師兄立刻拉住她,代她對幾位村民說道,“雖然是乞丐,但既然還是個孩子,就讓他也測一測靈根吧。”
“什麽!”村民們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要讓那個災…參加仙門的考核?”
“怎麽,難道他已經過了八歲?”
“那倒不是……”恒家村的村民們吞吞吐吐道,“仙長,他要是有仙緣,也不至于落到這個地步,就不必在他身上白費功夫了。”
“仙長,他不可能有仙緣的,還是趕緊測測我們家生根吧!”
“鄉親們,稍安勿躁,一會兒的工夫而已,也不耽誤事。”說罷,那名裴玉門的弟子高聲喚道,“小孩兒,過來。”
已經走出六.七丈的男孩一頓,轉過頭,茫然地望向他,随後立刻看向村長的臉色。
村長豎起了眉,眉間層巒疊嶂的褶皺裏填滿了煩悶、厭惡和不快,卻又不敢違抗仙長的話,只得沒好氣地擡了擡下巴,從鼻孔裏哼出兩個字:“去吧。”
恒乞兒在原地頓了一會兒。
他并不樂意過去,成為人群的焦點對他來說無異于酷刑,他本能排斥着上前。
可幹裂的嘴唇和滿是酸水的腸胃讓他滿腦子都是兩菜一湯那四個字。
仙人白花花的衣服,在恒乞兒眼中變成了村子裏傍晚的炊煙、孩子和農夫們手中的馍馍、夏天門檻上村民們手中的熱飯。
他縮起了肩膀,微低着頭,攥着破爛的衣袖和衣袖下的籃子,經過隊伍朝前走去。
剛邁出腳,村長忽然擡起拐杖,恒乞兒本能地瑟縮後退。
但好在這一次拐杖沒有落到他身上,只是将他背後的衣服撩了起來,看了眼他的後背。
确認過什麽之後,村長才用拐杖一頂恒乞兒的背部,催促道,“走快點!還讓仙長等你?”
恒乞兒被推向了前方,身邊隐約有窸窣的聲音,“真不知道仙人在想什麽。”
“難道這災星上真的有仙力?”
“什麽仙力,我看是妖力。”
“白師兄,”那名女弟子也忍不住小聲問道,“您叫這個孩子過來幹什麽?”
她是看不過去一群人欺負一個小孩子,可把他叫過來測靈根有什麽用?難道師兄真的覺得這樣皮包骨頭的小乞兒身上存在靈根嗎?
話音剛落,女弟子便瞥見白笙攏在衣袖裏的指尖閃過一點白光。
白笙取出一枚低級儲物器,在裏面放了些水糧果肉。
他掩着這枚儲物器,另只手對着慢吞吞挪步的男孩招了招,鼓勵道,“小孩兒,來。”
恒乞兒擡眸,一只漆黑的眼睛從垂下來的發縫裏向外望去,看見了一排衣着雪白的裴玉門弟子。
他們比炊煙、馍馍和熱飯更白,叫他下意識收緊了滿是泥污的雙手,也不知是渴望還是膽怯。
白笙去拉他的手,觸碰的瞬間,男孩黑黃的小手猛地向後抽去。
白笙不得已用了點力,穩穩地拉住了他,另一只手也覆了上來,一邊道,“別緊張,我摸一下你的骨齡。”
這句話後,恒乞兒不動了。
他安靜了下來,小手緊握成拳,任由白笙觸碰。
不是因為他聽懂了白笙說的“摸骨齡”是什麽意思,而是他的掌心被塞入了一顆小小的石頭。
恒乞兒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大多時候,給予都是充滿善意的。
他于是沉默了下來,握着拳抿着嘴随白笙動作。
“剛剛六歲,”白笙點了點頭,收回手,走到一旁,指了指桌上的水晶球道,“來,雙手放上去。”
恒乞兒看了眼白笙,随即低着頭走去。
在到白笙身前時,年輕的仙人沖他笑了笑,恒乞兒便借着他的身形作遮掩,趁勢将那顆石頭收入了口袋。
眼前的水晶球晶瑩剔透,恒乞兒有些猶豫,他的指縫和指甲裏還塞滿了黑泥。
這樣珍貴的東西,他怕他碰髒了。
“娘親,我不要摸他碰過的東西!”恒乞兒踟蹰之時,隊首的小姑娘拉着大人的衣袖抱怨了起來。
“噓!”女人連忙一扯女孩,餘光迅速瞥了眼白笙等人,又回來瞪了女孩一眼:仙長還在呢,怎麽能亂說話。
可惜七歲的女孩還沒修到能眉目傳情的境界,渾然不覺地問:“他的手那麽髒,你不是說他身上有黴運,碰了就會生病的麽……”
恒乞兒将手縮回了衣袖裏。
“我倒是沒看出這孩子身上有什麽黴運。”在恒乞兒後退半步時,白笙道,“或許是我相術不精,當初是請了哪位道長給這孩子看的命?”
“哪有什麽道長,”村長連忙上前賠笑道,“都是婦道人家的胡言亂語。”
他一邊說一邊拉着恒乞兒的手往水晶球上摁去,壓低了聲音催促道,“仙長讓你摸你就摸,別耽誤仙長和大家的工夫!”
這力道之大扯得恒乞兒向前趔趄了兩步。
他樹枝似的手腕被村長強硬地拉着,撲在水晶球上,連同頭發裏的一只虱子也落在了上面。
雖是半強迫地觸碰,可入手時的溫潤感令恒乞兒一瞬間睜大了眼睛。
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溫柔、暖和,從指間流入雙臂、再游走全身,令他呼出來的氣息都變得溫暖閑适。
看似冰冷堅硬的水晶球,摸上去後卻蕩開了一層柔軟的水波。
倏地,兩團淺淺的光芒自水晶球內煥發而出,一團是淡淡的紅,一團是淺淺的紫。
兩團光芒慢慢向四周擴散,最後紅紫二色充滿了整個水晶球,煥發出耀眼的光彩!
“雙、雙靈根!”一旁的女弟子驚呼出聲。
“還有變異雷系靈根!”
“這孩子居然有這麽好的靈根!”
裴玉門衆人又驚又喜,恒家村的村民則滿臉茫然。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是不是測出妖力來了!”
“這下完了!我就說要趕他走啊!”
白笙的雙眸随着那兩團光芒一起慢慢睜大,流露出不少驚訝。
待那光芒消散,他對着恒乞兒一笑,“好孩子。看來那裏面的東西,你一時半會兒是用不上了。”
恒乞兒和恒家村的村民一樣,茫然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