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小世界靈氣不豐,修真者萬裏挑一,十分罕見,裴玉門成立數百年,如今弟子依舊不過一百十餘人。
恒家村這一代,最年長的村民也不過見證了四次靈根,因此絕大多數村民都不理解水晶球的反應。
水晶球發亮之後,裴玉門的弟子立刻請村長通知恒乞兒的家人,商議拜師一事。
村長告訴他們,恒乞兒無父無母,家中并無長輩,有什麽事直接和他商量就行。
白笙權衡片刻後,道,“既如此,就帶我去他家裏看看吧,我和這孩子單獨談談。”
村長便帶着他去了村外恒乞兒的住處。
等村長回來時,村子裏的其他孩子也都測試完畢,村民們緊忙圍了上去,焦急地詢問:“村長,是不是仙人看出來那是個孽障了?”
“他該不會連累我們吧!”
“胡說什麽!”村長一杵拐杖,喝道,“是那小子身上有仙力,要被帶去仙門了。”
“什麽!”衆人目瞪口呆,“那兩團光居然是仙力?難道不是妖力嗎!”
“是不是搞錯了,他要是有仙緣怎麽會克死全家還招來旱災呢!”
“我怎麽知道!”村長心中似有一團沸騰的漿糊咕嚕嚕地冒糊泡,說不出來的不舒暢。
他深吸一口涼氣,“不管他,孩子們的情況怎麽樣,還有被選上的嗎?”
“有有有!”說起這個幾個大人臉上立即展出了笑容,“忘了告訴您,那災星一走,您家的孫女兒立刻就被選上了!”
“婷珠被選上了?”村長瞠目,眼尾的褶皺都被撐開,那鍋在他心裏被煮得黏黏糊糊的漿糊瞬間幹了,變成一坨結結實實的白膏,香香甜甜、滑滑嫩嫩,沉甸甸地填滿了他的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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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您以後可就是仙女兒的爺爺了!”
“婷珠呢?”他急忙問。
“仙人和她爹娘一起回屋了,說是過幾天就上山成仙。”
又有人道,“還不止呢,鐵錢家的兒子也被選上了,今年咱們村一下子出了倆仙童,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喜事啊!”
“鐵錢家的兒子也?”村長睜着眼,臉上的每一處褶皺裏都煥發出了笑意,“好好好,有鐵生陪着,兩人一起結伴修仙,我心裏頭也放心。”
他伸手從衣衫裏掏出一串銅錢,遞給旁邊的人,“今年出了兩個仙童,這是大喜事,去富貴家殺頭豬,準備幾桌酒菜,走之前給孩子們好好補補,讓大家夥都來沾沾仙氣。”
“好嘞!”
恒家村出了兩個仙童的事情一下子傳遍了整個縣城。
抛除恒乞兒外,今年沫春縣一共出了三名仙童,其中兩名都來自恒家村,怎能不讓人重視。
裴玉門約定了五天後來接孩子上山,送學宴便被設在了那一天,連縣城裏的官員都來了兩名,給足了恒家村面子。
只是張燈結彩的日子裏,整個恒家村都似乎忘記了,村外那座小茅屋裏也有一名被邀請前往裴玉門拜師的孩子。
恒乞兒蹲在竈臺前,抓了把苞米杆子,引上火丢入竈裏。
家裏沒有田,恒乞兒也不敢在冬天上山,所有的苞米杆子和柴都是他偷偷撿的,上面壓過了雪,潮濕陰冷,打了幾次才勉強露出顆暗紅色的火星。
鍋裏燒着水,恒乞兒從懷裏掏出了一顆小玉墜。
考核那日,那名仙人偷偷塞給他了這個東西。
回到家後,他告訴了他此物的用法,又問他願不願意和他們走,去學習怎麽成仙。
成仙……
恒乞兒盯着手中的玉墜,從裏面取出了一袋小米,看着金燦燦的米粒,恍惚在做夢一般。
他踩着板凳站去竈臺上,彎着腰,布袋子朝鍋裏流出了一道細細的小米。
末端的米粒落入水中後,恒乞兒馬上捏緊了袋子,他看了看鍋裏,又猶豫着漏了點米下去。
還是太少。
他又松開了手指,往下漏了點兒。
幾百顆小米頓時傾瀉留下,恒乞兒驚駭地啊了一聲,趕緊收起袋子,定定盯着鍋裏的米,頭發後的雙眼中流露出遲鈍的悔意。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他又坐回了板凳上,盯着手中的玉墜發呆。
不遠處的村子裏充斥着炸耳的鞭炮聲,那聲音遙不可及,不如小米在水裏翻滾的聲音更加清晰可親。
砰——
大門忽地被人推開,恒乞兒猛地回神,将玉墜攥進手心,把手藏到背後。
“喂——要飯的!”一聲不耐煩的吆喝破門而入,兩個比恒乞兒高些的孩子走了進來,“村長讓我們來問你一聲,要不要去吃飯。”
恒乞兒藏着玉墜往後退了兩步,搖了搖頭。
“算你有點知、知什麽明!”男孩卡殼了一下後,又大聲喊道,“你這種災星去了也是給我們村丢臉!”
他正要走,身邊的同伴忽然聳了聳鼻子,“什麽味兒……”
兩人的目光徑直鎖定了燒着火的竈臺。
其中一人走了過去,正要掀開鍋蓋,恒乞兒倏地上步攔在了竈前。
“你幹什麽!”他的速度令兩個男孩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什麽,目光銳利了起來,投向了他身後的那口大鍋。
“你在煮什麽東西!”他們盯着恒乞兒質問道,“你家又沒有地,怎麽有一股米香!”
恒乞兒大張着手臂,死死抿着唇搖頭。
“我知道了,你偷了米!”“你這個小偷!”
恒乞兒緊忙搖頭,搖得更厲害了。
“那你倒是說啊,這鍋裏是什麽東西!”
恒乞兒還是搖頭,釘子似地定在竈前不走。
兩個男孩繞過他就要掀鍋蓋,恒乞兒側移一步,又擋在了他們面前。
他黑瘦的手臂和拳頭硬作荊條,執拗生冷地守着那鍋小米,縱使看不清他的臉色,可全身迸發出的如生鐵般的脾氣實在不讨人喜歡。
兩人被這态度激怒了,稚嫩的嗓子發出尖叫,“滾開!”“讓我們看看鍋裏是什麽!”
他們撞了上去,推着恒乞兒的肩膀、拽着他的胳膊。
披頭散發的恒乞兒低着頭、伏着上身,像是頭瘦骨嶙峋的小黑山羊一樣,用兩條幹瘦的羊角一邊勾着一個拼命往前沖。
三人扭打在一塊兒,乒乓的動靜引來了屋外的人。
有清脆的聲音從外面響起——
“你們兩個好了沒有!怎麽那麽慢!”
兩個男孩一個被恒乞兒壓在地上,一個在旁邊捶打恒乞兒的背,一拳一拳打出砰砰的悶響。
聽到聲音,地上的男孩連忙高聲喊道,“婷珠姐,這小子偷了米!你快來看!”
這一聲後,門口再度傳來了腳步聲。
一身新襖的小姑娘領着幾個同歲的孩子走了進來。
她腳上穿着棉鞋,脖子旁用紅繩砸了兩個細細的小辮。
恒乞兒一見到他們,驀地放棄了地上的男孩。
他從男孩的捶打下奔出,又一次張開雙臂攔在了竈臺前。
“娘的乞丐,你想幹什麽!”婷珠身邊個子最高的男孩上前喝道,“偷米就算了,你竟然還打人!”
恒乞兒胸口上下劇烈起伏着,嘴巴依舊緊抿,只有鼻子不停呼出白氣。
他死也不願意離開這方竈臺。
高大的男孩提拳就要給他點教訓,婷珠忽而上前,蹲在了三人剛剛打架的地方,“等等,這是什麽?”
她從地上撿起了個藍色的小玉墜,拎起來準備細看,霎時間,剛剛還死守竈臺的恒乞兒突然沖了過來。
婷珠一驚,轉身就跑,躲進了人群裏。
見恒乞兒還想沖過來,婷珠身邊的恒鐵生一把掐住恒乞兒的肩膀,另只手對着他的胸口重重一推,那瘦小的身子直接翻在了地上,幾乎撅過了一整圈。
鐵生是村裏鐵匠的孩子,也是這次送學宴的另一位主角。
高大壯實的恒鐵生就像一頭小水牛,一只胳膊就能把恒乞兒整個兒提起來。
這時間婷珠已經看清了手裏的東西。
她俯視地上的恒乞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玉墜,這不像是村子裏的東西……好啊你,不僅偷米,還偷了仙人的寶貝!你這個小偷,我要告訴爺爺去!”
“我…沒有!”
這是恒乞兒此月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恒乞兒很不适應說話,從前和他住在一起的奶奶天生聾啞,說不了話,外面的人也不會和他聊天,他雖然不是啞巴,一年到頭卻也說不上幾個字。
在這一聲之後,沙啞的聲音又一次吃力生澀地響起,“還給…我!”
“閉嘴小偷!”婷珠将那剔透的玉墜收入懷中,叉着腰道,“是不是小偷大人們會知道的!你們幾個,把他帶上,一會兒讓仙人看看這東西是不是他們的!”
兩個男孩上前,準備去捉恒乞兒,恒乞兒撐着地跳了起來,二話不說往外沖去,舍棄了他死守的鍋。
他跑得很果斷,無奈門口擠滿了孩子,剛跑兩步便被恒鐵生一手扯住了衣服。
恒乞兒沒有停頓,扭過頭來,對着那條粗壯的手臂張口就咬,刻下了兩彎深深的牙印。
“啊!”恒鐵生吃痛,下意識松了手,婷珠氣道,“快抓住他!”
幾個男孩攔在了門口,抓着恒乞兒的衣服和長發,糾纏了一會兒,他便被反應過來的恒鐵生又一把揪了回去,狠狠地投向了地面。
“娘的你小子居然敢咬我!”恒鐵生學着父親的口頭禪,跨坐在恒乞兒腰上,對着他的頭來了一拳,“娘的,我要你好看!娘的!”
眼前一片暈黑,唯有疼痛刺破黑暗,如此辛辣直觀。
恒乞兒蜷着脊背,悶聲不吭地挨了幾下拳頭。
“鐵生哥,揍他!”最先進屋的兩個孩子在一旁助威,“他剛才打我打得可狠了!”
“揍死他!這個災星!”
屋裏鬧哄哄一團,婷珠摸着懷裏的玉墜,急着到宴會上接受衆人的賀喜,遂對恒鐵生招手道,“好了別打了,馬上仙人就要來接我們了!帶上他走吧,我還得讓娘再梳梳頭發呢!”
恒乞兒這才被恒鐵生拎起來,像個麻袋似的被拖往酒席。
“呸!”這路上恒鐵生還嫌沒有打夠,對着恒乞兒吐了口唾沫,“等一會兒仙人知道你偷了他東西,你就別想成仙了,繼續讨你的飯吧!”
說完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剛才漏說了口頭禪,于是加緊補上:“娘的!”
恒乞兒被扯着頭發一路拖到了宴會上。
中午時分,村子裏為了這場送學宴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所有人都來幫忙做事。
紅綢繞着籬笆纏了半個村落,地上都是些鞭炮的紅屑,村長在自己的院頭擺了二十多張桌子,正最後一次清點座位數量。
座位數好算,可安排座次是門高深的學問。
村長心裏犯難,一會兒恒乞兒來了該坐哪才合适。
他當然不想讓那災星來,可仙長指名了要他,村長也只好給恒乞兒臨時加個座兒。
正為難把恒乞兒安排去哪兒,院外響起了自家孫女兒的聲音。
“爺爺!爺爺!”婷珠踮着腳,蹦蹦跳跳地朝前跑來,脆生生的聲音穿過來往的大人,宣告着“仙童駕到平民快快膜拜”的驕傲雀躍。
果不其然,她的聲音一出,端盤子、擦桌子、系紅綢的大人們馬上投去了視線,笑呵呵道,“我們的小仙女來了!”“婷珠今天可真漂亮。”
這些聲音如仙樂般傳入婷珠耳中,縱然還沒有拜師修學,卻讓婷珠恍惚覺得自己已騰雲駕霧,飛上天去了。
“你這丫頭怎麽才來!”
她剛剛禦空半丈,就被自己的娘親扯了過去,上上下下好一頓拍撫,“馬上仙人就要來接了,看你的臉被吹得那麽青,多不好看呀,鞋子都沾泥了,頭發也散了,快,我再給你紮一遍。”
“娘親!娘親!”婷珠推開她,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兒二漆霧二八一收集急着去和爺爺說自己剛剛破的案子,好在全村人面前顯出自己擁有明察秋毫的本領。
不料,她身後的孩子卻先一步喊了出來,“村長!您快來看,這小乞丐偷了仙人的東西,被我們抓到了!”
婷珠一口氣憋在喉嚨裏,憤憤地瞪了喊話的人一眼,随即高舉着玉佩,快快地跑到村長面前,再不讓人搶先。
“爺爺你看,他偷了這個東西!”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喊起了小偷,立刻吸引了所有大人的注意。
端盤子的放下了盤子,擦桌子的放下了抹布,挂紅綢的放下了紅綢,全都圍了過去。
可見在村民心中,小偷的分量比仙女重得多。
村長從亂七八糟的童語中精準捕捉到“偷竊”“仙人”兩個詞。
他心下一驚,取過玉墜,對着陽光反複看了看,喃喃道,“娘嘞,确實不像俗物,果真是仙人的寶貝……”
萬衆矚目的玉佩暴發了衆怒,“我就知道這小子遲早會走上歪路!”“小小年紀居然敢偷仙人的寶貝,邪物——他一定是邪物!所以才和仙人作對!”
“村長,仙人馬上就要來了,我們怎麽和他們交代啊!”
“把他綁起來,交給仙人處置,千萬不能讓仙人誤會我們啊!”
恒乞兒被壓在地上,沾着灰的頭發完全遮蔽了他的臉。
咒罵和讨伐聲透過烏黑油膩的發絲傳到他身上,他張了張口,卻只發出啊啊的聲響。
沒有人和他說話,恒乞兒能說的詞語十分有限,即使他掌握了所有的詞語,也從未有人鍛煉過他連詞成句的能力。
「這不是他偷的,這是仙人送給他的,他不是小偷,固然撿過漏在田裏的菜,可至少沒有偷過仙人的東西。」
這些話永遠無法昭雪,人群層層疊疊地聚集過來,各類聲音各種氣味刺激着恒乞兒的五感。
上百道視線如利箭射向了他,其中的憤怒、厭惡、敵意如霧氣凝水,堵住了恒乞兒的口鼻,令他無法呼吸。
恍惚間,他眼前燃燒起了一簇簇火堆。
衆人包圍之中,有一黑袍老妪搖着鈴铛,繞着白布念念有詞地跳着。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頭者超無頭者生
槍殊刀殺 跳水懸繩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
……
那聲音忽遠忽近,已是許久前的事,可在此時,在恒家村村民又一次圍聚起來時,那老妪的唱詞和鈴聲死死纏住了恒乞兒。
那聲音勒着脖頸,令他窒息得渾身顫抖。
盯着他的上百雙眼睛像是一道道陽光,而他則是暴曬于烈日中的蛇蛙,背部火辣辣的發疼,心中除了恐懼再沒有其他感情。
他甩着頭,極力甩去耳中的聲音,比起冷靜地提交陳詞,恒乞兒唯一的反應只有逃跑。
走……走……他要走!
惶恐化作巨大的力量,恒乞兒爆發出全身的力氣,用腿蹬、用指甲抓,他拿出了自己所有最有殺傷力的技巧,瘋狂地往恒鐵生小臂上抓出了道道血痕。
“啊!”恒鐵生頓時松了手,他還從來沒有吃過見血的虧,看着自己被抓破的手臂,立刻淚眼汪汪地嚎了起來。
恒乞兒倉皇地奔逃而出,然而水洩不通的人群根本不給他逃脫的機會。
“孽障!”幾個強壯的農夫幾下就把他捉住,推到了村長面前。
熟悉的拐杖杵在了他眼前,村長俯視着地上的男孩,雙眉皺成了川。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當初就不該放過你!”村長揮了揮手,“把他綁去院口,一會兒我親自向仙人賠罪。”
“啊啊……走!我走!走!”恒乞兒掙紮着大聲喊着,打結成绺的長發如細蛇狂舞,口中的聲音也如蛇類一般嘶啞破碎。
“閉嘴!”不知是誰,在他的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受到重創的五髒六腑讓恒乞兒消了聲,四肢綿軟地松垂了下來。
他又被暴曬在了烈陽之下,且因為逃跑和傷人的兩個舉動,令背後的陽光更加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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