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夾槍帶棒一通排揎, 武延秀心裏終于痛快了,腳底如飛,三兩個掙蹦轉過親貴聚居的院落, 回了司政院。
裘虎正在毒日頭底下訓生兵,一見他回來,大手一揮說散了罷!
一百多張面孔刷拉拉全轉過來。
千牛衛盛名在外, 說是禦前帶刀,實則真正持刀宿衛的不過二十四個人,剩下大半都是編在儀仗裏, 今年更是才更換過的新兵,沒見過大場面,一聽要上峻極峰, 都慌了, 圍上來七嘴八舌。
這個給武延秀捏肩,“郡公方才必是打聽消息去了。”
那個欣然神往,“那地方,上去了能夠着神仙吧?”
“不然呢?聖人千辛萬苦上去,定是有大好處啊!”
“可是我聽說, 上頭風特別大,四年前封禪時,那風一來, 就吹走了聖人的冠冕上的珍珠,還不是咱們這些人爬下去撈。”
武延秀聽了發笑,真真兒是東宮娘娘攤大餅,風馬牛不相及。
旁人推他, “快說說!都指望你呢。”
武延秀不耐煩,推人讓開地方, 伸直手臂比劃個大圓圈。
“什麽了不起的阿物,就是個大壇子,比房子還大,上圓下方,和廟裏一樣,燒香供奉,拜拜就罷了。”
咿咿呀呀一片嘶聲。
有人道,“了不得,敢說這個話,明天山上神佛降雷劈你。”
武崇訓嬉皮笑臉應他。
Advertisement
“喲——這麽說你是有錢的?那剛好,你打個金人敬佛,保你嬌妻美眷也有,良田千頃也有,只把那金腳底板敲下來給我罷。”
衆人大笑,那人甩手賭氣,“我有金人,我還幹這個營生!”
“瞧見沒?”
武延秀不讓他走,拽住胳膊遙遙指向嵩山的主峰,峻極峰。
“四年前,那座山頭上立了塊封祀碑,碑文是我二叔寫的,有兩句甚妙,你要寫得出,金人也不必,聖人自賞賜金銀于你。”
人皆問,“如何妙法兒?求郡公透露透露。”
武延秀心情甚好,願意陪人玩笑,板着臉當院兜了半圈,見人把酒壺藏在樹下,掏出來便小啜一口,悠悠然吟誦。
“心懸萬月,從雁塔而乘時;足馭千花,自龍宮而應運。”
有人聽了神往,“足馭千花……嘶,真是風流啊!”
武延秀莞爾一笑,指他道,“不錯!我瞧你有入控鶴的苗頭。”
滿院子人哈哈前仰後合,他熱得久了,終于回到地盤,邊逗樂子,邊痛快扒拉掉皮質的護頸、護肩、護臂,露出貼身的白絹裏衣。
這衣料太薄,汗水貼住皮肉,更顯出他紙片般削薄的身姿,混在糙漢堆裏,飛眉入鬓,嘴唇殷紅,活脫脫是一枝花。
衆人都被他揍過,不敢明着輕薄,卻忍不住不看,裘虎一把撈他出來。
“散了散了,明天三更起來。”
推他到牆角說悄悄話,“偏你沒在,剛才你那相好來了。”
武延秀沒反應過來,“我什麽?”
“還瞞我?”
裘虎擠眉弄眼給了他一拳。
“你可真行,我就知道她不是凡人,漂亮成那樣兒,是女官?還是楊家、裴家的女兒?你膽兒真肥,在這兒也敢勾搭?啧啧,果然是這個!”
欽佩地豎起大拇指,想姓武的,平時瞧不出,相親事就不一樣了。
壓聲道,“約你後半夜見面,怎麽樣,晚上炖只雞,才我叫夥房預備了,就是沒有山參、枸杞,怕勁兒不夠。”
武延秀腦子轟地一下炸開了,熱的臉上紅痕都別有風味。
“不能夠吧……?”
裘虎頓時起了疑心,咂摸着瞧他。
武延秀推開他拔足往屋裏沖,沒一刻穿戴制服出來,鎖子甲又罩上了。
“別別!不是這會兒!”
裘虎跟在後頭喊,顧慮保密,緊追兩步,龇牙叮囑,“後半夜!二更!你這會子去不穿幫了麽?”
武延秀已跑了,忽地剎住腳回來,弓韬惡狠狠頂在他咽喉威脅。
“你再敢多看她一眼!多提她一句,你瞧着,我把你往死裏坑!”
裘虎愕然,他娃兒都抱兩個了,再說娘子也會使菜刀!
出了司政院,武延秀的步子就慢下來,一步步穩穩地走着。
兜鍪熱烘烘發燙,汗水直往下淌,紮得臉上傷口火辣辣的痛。
可他心裏冰涼,冷靜的像含着冰棱子,盤算瑟瑟找他何事,為何不去找武崇訓?才琢磨出個道道,大門口被宮人攔住了。
他亮出千牛衛腰牌,不多時瑟瑟轉過泥金落地屏出來,幾個宮人跟着,環佩玎珰,香風細細。
他正色垂首,弓腰回話,帶得全身铠甲嘩啦啦響,“郡主的吩咐,下官細細琢磨過了,行不得,還請郡主收回成命。”
“我還當你的膽子比旁人大呢。”
瑟瑟寄予厚望,連射箭之辱都撇下不提,滿以為他來得這麽快,必是一口答應,喜滋滋奔出來相見,沒想到落了個空,就撅起嘴。
武延秀便知猜中了她的心事,含笑微微擡頭。
錯落的門廊像幅畫框圈住她,殷紅櫻唇撅得高高的,抹得油汪汪發亮,帶兩粒細細的金漬,肩頭裹着砂綠遍地金的帔子,一只蔥白繡鞋蹬在門檻上,這大熱的天,她在屋裏大概用冰厲害,竟還穿戴錦緞。
“非是下官膽小,實是郡主身姿嬌弱,經不得夜裏風寒。”
瑟瑟惱火地質問,“那怎麽辦?你們都上去了,獨我在底下仰頭看?”
“辦法麽,也不是沒有,就是要商量好,別出纰漏。”
說話的當口,武崇訓從後門進屋,聽說她在前頭,轉過來就很意外。
“诶,六郎?”
他以為武延秀去而複返,是跟他話沒說完,“堵在這兒幹甚麽?”
瑟瑟幾天沒見他,氣早消了,見他腰上挂的金紅荷包,正色奪目,且招搖地繡了一大叢芍藥,便有些高興,不過當着外人,不好意思拽未婚夫的袖子,遂扭着臉嘀咕。
“我哪知道你弟弟為什麽拿張腰牌求見。”
一面說一面走在頭裏,兄弟倆相視,都笑女人的小性子沒完沒了。
宮人內侍內院侍奉,從未見人全副铠甲,連面目都罩住了,邊見禮退讓,邊好奇地張望。
三人進屋分賓主坐下,高椅上鋪着牙席,觸之冰涼。
武延秀環顧四望,贊嘆這房間果然是瑟瑟的路數。
幔帳重重墜地,不是赤金便是正紅,兩人合抱的大青花甕養滿了紅蓮,有開的正豔的,有含苞的,一捧捧赤紅杳杳,火光迸射。
窗下置了張繡花臺,人字架上撐開清淡的水墨畫,必是武崇訓的手筆,給她做繡樣子用,可畫上山水點綴小舟,遠山浮雲蹁跹,到繡面上,就添了幾棵火紅的柿子樹,角落堆着幾只竹筐,亦是塞得滿滿當當,一下子把悠然退隐之意,改成了春耕秋收的熱鬧,就差兩個總角的胖娃娃。
五尺長的青玉盤子裏供着冰山,水化下來,浸着拳頭大的水蜜桃,黃澄澄的木瓜,大串葡萄,李子、杏子、紅透的櫻桃。
武延秀久在千牛衛,風裏雨裏等閑事,難得進屋享受,翹着腳很閑在。
豆蔻轉出來,盤子裏兩只小碗酸盛的甜果子羹,這兩口子胃口都小,不防一擡眼,被個鐵人唬了一跳,紮手紮腳地愣住了。
武延秀哼笑了聲,也不客氣,召她過來,仰脖一口飲盡,笑嘻嘻問。
“嫂子,您那主意,問過三哥麽?”
瑟瑟枯着眉頭把兩手攥在懷裏,沒好氣兒,“那還用問?連你都說不行。”
武延秀噗嗤一笑,閑閑瞥武崇訓一眼,還勸,“原就是個爛主意。”
親昵地招呼丹桂,仿佛常來常往。
“郡主不肯戴帷帽,你便該勸着些,哪能由她抛頭露面,到處亮相?尤其行宮男女雜處,缺了約束,便是太子殿下不理論,三哥聽說,又要生悶氣。”
丹桂有些發呆,嗯了聲,不知如何回話。
見慣了武崇訓那樣持正守禮的男人,事事有個規矩,又怕他想歪了,以為是她開門揖盜,引了這頭狼進來。
武延秀三口兩口吃盡,暢快地舉起空碗問豆蔻。
“小阿姐,再來一碗,真好吃!”
雖然面目全非,但那副肆意潇灑,甚至帶點兒嚣張的态度還是很特別,豆蔻一瞬間領悟過來這人是誰,傻乎乎啊了聲,兩手抱着碗去了。
瑟瑟擡眼,“六叔把那東西摘了罷。”
武延秀從善如流,擡手就摘。
瑟瑟大驚小怪地咦了聲,挽起袖子走到他跟前,想扳起脖頸看傷,才起勢轉過味兒來,讷讷啧了聲,折回座位坐下。
“丹桂——你來瞧瞧,這是琴娘那種熱疹子不是?”
丹桂察言觀色,瞧武崇訓四平八穩的坐着,仿似無事,可是背後朝辭抹脖子瞪眼,她便知道麻煩,垂頭提步上來,抹下袖子隔住肌膚,仔細掰着武延秀的脖子看了兩遍,轉身回話。
“郡公臉上傷口是熱的,汗漬蜇太狠,不用上藥,洗幹淨別捂着就行。”
瞧武崇訓臉色實在不好,小心翼翼道,“郡馬您說呢?”
瑟瑟這才想起他來,眼神一瞟又收回去了,臉直直朝那頭,錯不開眼珠。
鎖子甲燙出的紅痕密密交錯,蔚為慘烈,擱在他臉上卻不難看,仿佛有些胡女故弄玄虛,臉上挂張巴掌大的金紅絲網,影影綽綽,愈見妩媚。
惋惜初見那件幞頭遮蔽太過,一俟摘掉,濃豔的眉目張揚閃亮,一雙桃花眼波光潋滟,情意綿綿呼之欲出。
而且他右下眼睑有顆淚痣,長得真是地方,不挨那麽近壓根兒看不見,将好把雙含情帶媚的桃花眼勾勒出一絲端方矜持,不容輕辱的烈性來。看見了,就難免浮想聯翩,想他流淚時那顆痣什麽樣兒,潑酒、潑水上去,又是什麽樣兒。
嘴上噓寒問暖,“十六衛規矩這麽大?好人都熱壞了。”
又叫杏蕊,“把那冰山挪到六叔後頭,你瞧他背上汗。”
還嫌不足,“打個冰手巾來。”
武延秀的第二碗果子羹加了料,入口就嘗出來了。
黃桃切的碎碎的,拌着葡萄幹,淋了蜂蜜,他吃相也斯文了,小金勺拈在手裏,冰涼的貼着唇尖,直甜到心坎兒。
鬼主意轉了七八個,忽地沖瑟瑟一笑,“嫂子,讓三哥抱你上去呗?”
瑟瑟臉上騰地飛起紅暈,咬着唇道,“……那怎麽行?”
武延秀乖巧地轉頭再看武崇訓,說話就很有一套了。
“也是,三哥何等樣尊貴人?遙領揚州大都督,哪能做這種擔擔擡擡的粗活兒,子曰,有事弟子服其勞。這種事兒,還是我們小輩子跑腿才對。”
瑟瑟抿唇發笑。
多難得?有人掉書袋,她竟然聽得懂。
整本《論語》昨日念完,女史的考題只錯了一道,她望向武崇訓,想得他一句半句誇,卻見他寒着眉目巍然不動,簡直掃興。
武崇訓快把茶杯捏爆了。
這兩人打啞謎,當着他的面兒有來有去,簡直當他不存在!尤其瑟瑟,笑什麽笑,滿臉嬌羞,到底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