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李武和睦, 兩姓共治,是聖人制定的國策,她老人家在時不必提……”
武延秀撇唇一笑, 壓根兒懶得聽下去。
“聖人還能活幾年?人死如燈滅,人死政便休,就不說太子如何, 單說本朝的官,幾時肯認前朝的君啦?”
他嘴上這麽說,目光穿過影影綽綽的花枝望向瑟瑟, 粘在她窈窕身姿上。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凡夫,三哥啊, 我可是好意勸你, 提着頭進洞房,可別出不來喲。”
“市井裏的俗話你少聽些!”
濃雲倏忽而至,擋住烈日炎炎,雲影漫上來,給他半張斑斓破碎的臉添了層泥金樣的粉底, 把那幼稚的張狂,塗抹出一股執拗孤絕的氣度。
武崇訓看得有些出神,手串冰涼的珊瑚墜腳貼着他汗津津、熱辣辣的下颌, 蒸騰得水汽氤氲,含苞的芍藥花倚着日邊彤雲,像要開了似的。
“你心裏能記挂武家全族的安危,瞧得見四面八方, 我替大伯欣慰……”
“我是怕你們拖累我!”
武延秀嗤了聲,扯根草稞子叼在嘴裏, 強聲反駁。
“至于我與郡主的婚事,聖人金口玉言,斷不能改,別說我,連你們幾個,甚至琴熏、骊珠……恐怕将來也都着落在李家。這些你心裏有數,不必張揚,但切記,別在外頭遺情留恨,不然……”
武延秀愣了一回神,輕佻地問,“三哥有外室?藏得夠深啊。”
武崇訓搖頭,“有件事,當年你還小,怕是沒有印象。
“三哥又賣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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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崇訓絲毫不動氣。
“定王武攸暨,咱們的堂伯,來京時有妻有子,只因被聖人挑準了要做公主的驸馬,一夜之間,妻兒盡數被殺……”
武延秀啊了聲,直愣愣瞪着他。
當年武承嗣兩兄弟從武士彟做官的利州進京,武攸暨四兄弟從武家宗祠所在的并州進京,兩房上一代來往稀疏,下一代幾乎不認得。他大約知道武攸暨應當已婚有子,但在九州池相見時,已然自稱孑然一身,他竟未多想!
世上哪有那麽多可巧,聖人屬意武三思,他偏不肯尚主,恰好轉頭武攸暨夫人就去世了,連襁褓裏的嬰孩——男孩還是女孩來着?
關系再遠,實打實的血親,總有唇亡齒寒之痛,兩人笑的都有些牽強。
武崇訓以為他又要東扯西拉一大篇,等半天沒有,便知是真吓着了。
“郭元振立功不過是誤打誤撞,那時滿朝文武各抒己見,有要戰的,有要和的,譬如相爺便道,索性裁撤了安西四鎮也罷……總之國防軍政大事,牽一發而動全身,邊關的賬要算,國內九州的賬也要算,還有提拔誰,放手用誰,功勞記在誰頭上,更要算。”
雖然不無道理,武延秀卻不肯像個孩子被他諄諄教導,哼了一聲,揶揄地抹下袖子長揖落地。
“夫子辛苦了。”
結果招來他一聲低喝,“憑你肚子裏那點能水,還不配聽我的課!”
“誰想聽啦?!”
武延秀氣結,“不是你抓着我沒完沒了?”
武崇訓只不理會他,皺着眉,強硬而冷漠地望着武延秀,背過身的武延秀看不見他表情,但能感到身後僵冷的空氣,竟有點緊張。
過了不知多久,才聽他冷冷道。
“這些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可你只想,朝臣們出了七八條意見,為何聖人獨采納了郭元振的主意?”
武延秀一怔,猛回頭滿眼驚喜,“聖人也想到了離間之計!”
“聖人不止有意離間,且有識人之明,知道施展離間計,用我不及用他,你真要誇人成大事不拘小節,當誇聖人,要成就志向,亦當随聖人刀鋒所指,為她做馬前卒子。”
這話說到武延秀心坎兒裏,他服了氣,“可不是。”
頭一昂便要請教,以他這破門而出的身份,他那死鬼阿耶又慣會帶累兒孫,鬧得他不敢在聖人面前自報家門,又該如何脫穎而出?
沒想到武崇訓無意為他的仕途指點迷津,反黯然強笑。
“可是凡事一體兩面,正因為聖人殺敵毫不手軟,轉過頭來,殺自家的兒媳也不手軟,才能做聯姻文章啊。”
武延秀頓時啞了口,武崇訓緊跟着又道。
“你的仕途,你的妻兒,亦是聖人棋盤上散子,你要入仕,要發財,都得看礙不礙着她的打算。”
武延秀心中一片淩亂——
他确是向往追随強橫的君主,縱橫疆場,開天辟地,叫世人提起他時,混忘了他出身,別跟魏王府扯上半點幹系。這一點心思,連他自己也是蒙面黑衣許久以後,才恍然意識到,卻被武崇訓一句挑破。
他緊閉着嘴唇,心跳砰砰響。
忽然想到,贊普殺了肱骨重臣,逼得噶爾氏家族帶重兵遠走中原,多少父子夫妻因而死生難再相見,在武周百姓看來自是愚不可及,自毀長城,照吐蕃百姓看來,卻是受武周奸人所害,結下血海深仇了。
可見,能否欣賞他人成大事不拘小節的手段,全在自家是否是哪個被犧牲的小節,隔岸觀火,自然笑的輕松。
他有些感慨,又不想落在武崇訓眼裏,便故意振了振臂膀,随性道。
“得嘞!我悠着些,不讓女郎輕易動心,等幾位郡主出門子了再找老婆。”
武崇訓噗嗤一笑,“你天天蒙着臉,誰能瞧得上你?”
武延秀撇嘴,不以為然,又有種篤定。
“那可不一定,美人在骨不在皮,遠遠一望便知深淺,用得着朝夕相處,盯着那張臉看麽?”
武崇訓原惦記着完事了就去尋瑟瑟,聽了他的話微微回頭,遍身重繡,在日光中折射出細碎的金芒。
“當真缺錢?”
武延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裏寶光閃爍,“世人誰不缺錢?”
武崇訓便知道他那賊心還沒歇。
“太宗朝,親王實封八百戶,照樣養妻活兒,沒得牢騷,如今郡公兩百,且封地上物産膏腴,封戶盡取高資多丁之戶,八九百丁供養你一人,還嫌少?”
武延秀乜他一眼。
“三哥,我可是為你好,男人成婚了開銷大,你家主兒瞧面相就會花錢,你真不缺外財?”
武崇訓登時起了疑,“不說沒瞧見麽?”
武延秀等的就是這句。
側頭嗤嗤偷笑,一仰臉還是光風霁月,“我那時不知她要嫁進我們家!大家起哄,跟到驿館門口,乘下車瞄了眼。”
他心頭爽快的打激靈,“往常蜀中進獻舞女,都瞧過的。”
拿瑟瑟比舞女武崇訓果然不稱意,淡淡道。
“她自有封地,親眷亦由國家供養,我拘那麽些銀錢在手裏做什麽?人活一世,難免求名求財,但你我生來已有,何必再求?”
“三哥這話,就是站着罵人不腰疼!”
武延秀頭頂熱的發癢,一着急解不開兜鍪,更是煩躁。
“你尚了郡主,萬事靠她,再也不愁,我且要存老婆本兒!誰知以後她要金珠寶石,還是要良田地産?”
——這傻小子,還未成人呢,就想起娶老婆來。
“你呀,哎。”
武崇訓好笑,又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
魏王府一度有繼位呼聲,武周上下另眼相看,以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便抄家,剩一點也夠三五代富貴,其實武崇訓知道,全不是那麽回事兒。
進京十來年,梁王府汲汲營營,兩代三個爵位的租稅,武三思多年為官的租庸調,并私下盤剝的好處,細水長流,積蓄已是頗為可觀。
尚善坊大宅之外,道政坊還有一座高陽郡王府,一座武崇烈的新安郡公府,俱是三十二畝的土地,長日無人居住,卻埋了幾百個大甕儲存金瓜。長安崇仁坊又有三座府邸,亦在最熱鬧繁華的位置。至于兩京城外的別苑、大莊,更是兩只巴掌數不完。
魏王府卻是父子糊塗蛋,胡吃海塞,肆意花用而外,産業盡在武承嗣名下,一俟抄家,府邸沒了,堆山填海的家底淘盡了,丢下小的手裏沒錢,只剩宋之問饒出來的那點‘祭田’。
父兄不靠譜,受罪的全是子侄,得虧魏王府沒有女孩兒,不然婚事麻煩。
武崇訓感慨萬千,封戶的租賦年底才來,那時武延壽空手搬進梁王府,還是眉娘心細,走來提了一句,武崇訓才想起來,與梁王妃商量,他私人貼他一個月十貫,面上誰也別提,就當侍女的份例按時送過去。
“難為你,大伯走了三個月,竟沒開口向我訴一回苦。”
武崇訓在他肩頭拍了拍,以示安慰鼓勵。
“你到底住哪?千牛衛值房狹小,我在羽林偶然睡過,從未見人長住的。”
武延秀輕蔑地哼了聲,“是麽?我瞧值房好的很!”
“反正人也死了,家都散了,還有什麽過不去?”
武崇訓苦口婆心,武承嗣的粗暴他親眼目睹,自問解不開這父子心結。
“你跟大哥怄氣,我不管,做買賣賺錢,好,比賭強,缺本錢問我要,缺地方來我家。就一樣,別犯律令,叫言官說魏王的後嗣以次充好,占小便宜。”
武延秀聽得直翻白眼,尤其落在最後一句,簡直不能忍耐。
“我是我,他是他!”
他恨不得把武家族譜燒成灰了,惡狠狠地回嘴。
“我們家倒了,你照應我那窩囊廢大哥、跟屁蟲四哥,還不夠嗎?你既如此良善,我也不敢問你要本錢,做生意哪有不黑心的?拉上你,就別發財了。”
武崇訓臉色一沉。
武延秀看他正氣浩然的模樣,天下的大道理都在他嘴裏含着,世上只有他說人,斷斷沒有人說他,又氣又恨。
“二叔不待見我,我何必上門挨光?真請我去住,等郡主府蓋起來!”
說完甩開他沉甸甸的胳膊,“你放心!回京頭一日我就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