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武延秀長到這麽大, 摔摔打打,從沒人護持他,他也不欠任何人情面, 想如何便如何,凄清孤苦,但也格外恣意痛快。
看武崇訓吃癟, 遠比氣得武承嗣嘶吼咆哮更過瘾。
他賣弄的抻開長指在下巴上撫了一回,強調極明晰的唇線。
世上哪有笨蛋美而不自知?
他美的全無瑕疵,更要展現, 汗水滾滾而下,就頓在喉結,亮晶晶一滴, 猶如邀人共賞, 豆蔻張口結舌,耳根子發燙,忙慌亂避開了眼神。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郡主非得這會子上去,我不敢招攬, 還是拉三哥一道罷?聖人看重三哥,萬一被羽林抓個正着,有三哥在, 板子打不到咱們身上。”
瑟瑟驚喜,“是麽?”
眼巴巴望着武崇訓,“表哥,你說呢?”
武崇訓五指抓着椅背不吭聲, 武延秀又賠笑致歉。
“照理說,嫂子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 不該推脫,可半夜翻山不是鬧着玩兒的,豺狼虎豹好說,打板子麽,我替她就是了……就怕萬一出點子別的事情,我怎麽向三哥交代?”
摘下弓韬拍在案上,以示尋常野獸不足為懼,要出事便出在他身上。
布面的口袋正面繡虎皮紋,紮口處磨得半舊,給香軟細潔的閨房添上一絲汗氣。瑟瑟順着他白花花被鹽漬色的袖口往上瞟,發覺單論身板,這小叔子比武崇訓還可觀。
她心下也猶豫,倒不是怕拖累武延秀見罪于聖人,而是怕武崇訓唠叨。
計較再三,這麽大的事,她非得親身見證,因轉頭道。
“表哥,不然——你抱我上去罷?”
Advertisement
滿臉大義凜然,豁出去了的決絕,武崇訓簡直招架不住,氣得心頭發懵。
武延秀妙目來回一掃,瑟瑟那樣兒,活像花和尚良心發現,要舍棄了肉體凡胎去奉佛祖,嘴上說的漂亮,滿身滿臉的不情願。
就這——武崇訓要還不明白,就是個大傻子!
他笑得渾身亂扭,按捺不下。
丹桂生怕武崇訓下不來臺,忙插口進來。
“郡主不會騎馬,怕明天爬不上嵩山,非要今晚上去,郡馬您瞧,還有什麽萬全之策?照奴婢想,聖人清早即起,這會子,一路上都站滿了羽林罷。”
武崇訓這才鬧明白原委。
這狗屁不通的主意,果然只有瑟瑟想得出來,也只有武延秀認真談論,一時又氣又笑,先打發不相幹的人。
“醜前五刻,太常卿就要在神座上擺蠟燭了,你通宵不得睡,回去罷。”
“得嘞!”
武延秀起身向瑟瑟告辭,轉過臉,有些譏刺地看着武崇訓。
“宮闱重地,原該重重把守,但此間修葺不大嚴密,圍着湖水高高低低,要守也難,畢竟山裏,野豬也有,狐貍也有,三哥盯緊些,別叫人鑽了空子。”
他當說笑話,白眼左一挑右一撇,濃眉亂飛,一時八字一時倒八字,仗着面孔太俊,做怪樣也可愛,瑟瑟從沒見人這樣放飛肆意,笑的前仰後合。
武崇訓沒料到他說話這麽難聽,錯愕驚住。
轉過味來,便明白武延秀仗着張面孔竄竄跳跳,無非是回敬方才不準他跟從郭元振的怨氣。
“你別忘了,我也幹過一年羽林,禦前的規矩,比你懂。”
觑了他一眼,施施然換出笑臉。
“我瞧抱上去也是個法子,朝辭來——”
指着武延秀。
“跟六郎跑一趟司政院,問千牛衛庫房借一副腰輿出來,就落我的印信。将好他管刀劍器皿,咱們也走一遭裙帶兒。”
武延秀不意武崇訓真肯陪他鬥氣,愈發覺得有意思了,撇唇一笑。
“三哥啊,咱倆的買賣可得有來有回啊?”
一面說,提起弓韬甩在背上,潇潇灑灑地走了。
瑟瑟懶得過問武家兄弟共謀何等買賣,眼看朝辭跟他去了,簡直老鼠落在米倉裏,跳起來走近,切切問他。
“表哥,你真肯抱我上去?”
武崇訓站起來撣了撣衣袖,換出正經神色。
“我與郡主尚未成婚,豈能有肌膚之親?你去換身便利衣裳,我陪你慢慢兒爬,實在爬不動……”
“不拿腰輿嗎?”
瑟瑟急了,“停在半道兒上不是更難看?”
“登峰之路只有一條,起了頭兒,斷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不然天一亮,禦辇動起來,你我困在路中央,幾百人看熱鬧丢臉,還犯了禦前失儀的罪過。”
武崇訓話頭一轉,音調忽地有些肅殺。
“郡主怕自己不成事,連我也不信麽?”
瑟瑟連連眨眼,恍惚覺得他意有所指,說的好像并不是夜翻嵩山。
“別瞪了。”
武崇訓負手催促這不開竅的女郎,“換衣裳去。”
瑟瑟往內室走,忽地遲疑問,“表哥,不帶刀劍呀?山上有沒有老虎?”
武崇訓懊喪又有點賭氣,“你別聽他胡說八道。”
看瑟瑟站着不動,“我赤手空拳也護的住你。”
武崇訓在外間等,丹桂和杏蕊跟進來翻衣箱。
瑟瑟還沒學會騎馬,向來不穿胡服,但李仙蕙有,不知被晴柳塞在哪,兩人埋頭大找,丹桂越想越不是事兒,挨到瑟瑟身邊。
“郡主,淮陽郡公……故意攀扯,您瞧把郡馬氣得。”
瑟瑟對着鏡子拆發髻,嫌簪環太多,大鳳冠八個腳勾住發絲,越着急越拆不開,聞言先嗯了聲,過會兒回過味來就笑她想太多。
“他才多大?還沒我大!”
“明明大你好幾歲!他是臉嫩。”
丹桂不好意思明說,杏蕊插了句,“你臉紅什麽?是他挖牆腳。”
“呸呸呸!”
太難聽了,丹桂提聲支使她,“你別說話。”
杏蕊翻了翻眼皮。丹桂左右為難,瑟瑟漂亮,武延秀更美得令人目眩,人說紅顏禍水,看女皇就知道了,女人對美人照樣沒有抵抗力。
“總之您離他遠點兒!”
瑟瑟輕輕一笑,沒當回事,“我就是瞧他挺好玩兒的。”
鏡中丹桂憂心忡忡,瑟瑟拿玉簪晃了晃,引不動她眼神,轉身認真答應。
“別操這些沒邊沒沿兒的心,你有空盯着我,不如囑咐豆蔻幾句。”
“郡公哪看得上她呀……”
丹桂喃喃,那頭杏蕊翻出窄腳的袴奴和短衫,過來兩人幫瑟瑟換上,綁腿腰帶紮好,推到鏡子前一看,瑟瑟哈哈笑出來。
“竟成了個獵戶!”
她在鏡前叉腰弓背,越看越好笑,一輩子沒這樣打扮過,倒也俊俏。
一面照,一面問丹桂。
“你怎麽不提防表哥?孤男寡女,深夜上山,得虧女史顧不上,等她知道,非指着我鼻子教訓三天三夜。你放我去了,明天她打你的手板。”
“郡馬不一樣。”
丹桂拽了拽她領口,另理了個包袱。
“水囊沉重,讓郡馬背,您帶幾樣小點心,記得跟郡馬分着吃,上去了大家都餓着,完事兒下來才能吃飯,您這後半晌連明天一天,夠受的。”
瑟瑟以前不愛聽她們偏心武崇訓,現在聽,感受又是兩樣。
她提出來,兩樣都塞到武崇訓手上,理所當然道。
“我人不讓你扛就不錯了,東西全歸你拿,我的力氣,省點兒是點兒。”
偏頭問他,“行嗎?”
武崇訓無奈,看後頭丹桂跌足抱歉,便知道原不是這麽安排的。
可是他對她,真是一腔‘有事弟子服其勞’的熱忱,唯一那點顧慮,便是害怕越做的多,在她眼裏越不值錢,反不如有些人油嘴滑舌的分量。
“走罷,待會兒宮門下鑰了。”
他含糊道,轉身領在頭裏。
又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金烏圓滾滾直往湖裏墜。
兩人順着宮道從角門出去,只覺周遭格外安靜,煙紫色的光影把朱漆梁柱、白牆、青瓦塗抹得幻彩缤紛,監門衛一句句高聲念出換班的口令。
瑟瑟興致勃勃,武崇訓卻有點失落,瞟了兩眼,輕聲道。
“人說夏天的夕陽最美,神都地勢平坦,好容易來了這兒,也沒好好看。”
瑟瑟心念一動,“那我們坐下看看再走呀?”
武崇訓沒聽見似的,往前趕了兩步,瑟瑟大聲問。
“你愁眉苦臉地幹什麽?”
武崇訓搖頭否認,“看夕陽不是随随便便的,要跟知己。”
他說着這樣沉重的話,目光卻并不灼人,安安靜靜的步伐,仿佛一汪平靜的湖水,瑟瑟的無名火也消了,發現跟他兩人待着,不說話也不別扭。
路修得很好,鋪了青石板一轉轉拔高,道旁樹木越來越密集、高大,仿佛一倏而功夫,日光的燥熱就褪盡了,天還沒黑,湖面已經沉浸成一種幽幽的深藍,瑟瑟被美景吸引,走到拐彎處,拽着枯藤,仰頭看天上的雲。
那雲一團團的,又深又濃,層層疊疊,像武崇訓紅袍下擺的雲水紋。
她烏濃的側影更往外探出去,修長流麗的線條毫無遮蔽。
武崇訓茫然痛苦地看了眼,想起她搬進王府的第一場家宴,還肯熱辣辣地盯着他瞧,燙得他直往後縮,現在卻當他是盤子裏的菜,愛吃不吃。
“郡主……”
他想催她,瑟瑟一回眼,亮晶晶的眸子在夜色裏像野火。
岩壁上鐵線蕨茂密叢生,細細的枝條柔韌卻帶小刺,刷地抽上瑟瑟面頰,正像九節鞭,疼得她嘶了聲。
武崇訓想替她看看,她反手抹了把,血蹭在草上。
“表哥叫過我四妹妹的,現在怎麽不叫了?”
瑟瑟折了根細蕨盤在手裏,低聲問,“是怪我拿捏你麽?”
“不是。”
“又扯謊——”
她狠狠瞪過來。
明明鋒利如刀刃,可水色盈盈,又像脈脈含情,武崇訓走了神,她要想殺他就好了,時刻拿這種眼神盯牢他。
蹀躞帶上銀刀子和小算盤因他的顫抖,撞着響起來,攪在風中叮叮當當,他不需要鼓起勇氣,這問題常日盤亘在嘴邊,一不留神就溜出來了。
“你喜歡麽?”
有點出乎武崇訓的意料,她認真想了一會兒,篤定道,“喜歡的。”
“我喜歡人家待我好,我知道誰待我好。”
再補充,“就算是武家人,對我好,我也喜歡。”
武崇訓嗯了聲,松弛下來,她肯領情就足夠。
腳下樹木成林,三陽宮各處亮起燈火,宮苑裏花紅柳綠,略顯雜亂,畫中游那條棧道就很純粹,像一挂珠鏈墜在半山腰。
武崇訓含着笑,正要開口再訴幾句衷腸,忽聞嗖地一聲銳響。
一道火箭從宮門騰空而起,刷地沖上半空,将将及着他們所在高度閃了閃,照得樹梢雪亮,轟地掉下去了。
兩人都吓了一跳,武崇訓跳到瑟瑟身前張臂戒備,還是瑟瑟先反應過來,這是武延秀知道他們上來了,故意使壞。
“六叔真調皮,表哥,為什麽他從不跟大表哥來梁王府啊?”
武崇訓沒回答。
兩人默默走了一程,路越黑,她跟他的步子越緊,其實武崇訓懷裏就揣着火鐮,可他偏不想用。
“有人生來就不招爺娘待見,也是沒法的事。”
好一會兒,他以為瑟瑟走神了,才聽見她道,“是啊,譬如我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