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禦案前和風清漾, 卻絲毫不熱,概因擺着碩大冰塊雕琢出的迎客松,那水裏融了薄荷汁液, 閃着暗幽幽的綠光。
上官就站在冰晶透明的迎客松前,深碧色宮裝愈顯清涼,掖着手如實道。
“聖人拔擢人才, 從不問門庭出身,這是她老人家的寬懷雅量,亦是古來聖賢的美德。譬如我, 祖父犯下累累罪行,聖人不僅不曾慢待半分,還親手教導我的功課, 有一分長進, 便予我三分舞臺,如此循序漸進,引我成人。聖人于我之恩德,何止再造父母?我剔肉還骨不能報答萬一。”
太平終于洩了氣,讪讪揮手, “罷了罷了,原是我糊塗。”
上官對女皇的崇拜、依賴和信仰,她再清楚不過, 講到罔顧其他任何,只要維護女皇統治穩固,上官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堅定執着,而她把矛盾當衆揭開, 确是讓上官為難了。
顏夫人抿唇笑了笑,“殿下少操幾日心, 便是予臣下們便利。”
太平面色難堪起來,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正是李家地位明升實降的證據。
看今日宴席排布也是分明,李旦壓根兒沒能獲準前來,李顯人微言輕,縮在梁王席上一聲不吭,堂堂宗室,只剩下她獨立支撐。
什麽還政李唐?
至少聖人活着的歲月,狠狠壓下武家,扶搖直上的,是張易之和顏夫人!
她有些無奈,又想下不來臺沒多大事,只要上官無虞。
老練地把臉一抹,端起酒杯笑道,“夫人說的是,這杯就當是我祝賀上官新收許多弟子罷!”
顏夫人淡淡地,“殿下又錯了,今日盡收天下英才的,乃是聖人。”
士子們從顏夫人口中聽出直達天子門庭的明示,簡直喜不自勝。
宋之問尤其大膽,拉住崔湜和閻朝隐踏前,後頭乙等、丙等見狀,也跟着一擁而上,二三十人直沖到禦案一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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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背後幾個千牛備身頓時同聲怒喝,“退下!”
更有橫刀出鞘,一片寒光閃閃。
“诶……”
宋之問唬了一跳,對插着袖子高聲解釋,“臣等拜見座主,望聖人允準。”
太平眉頭擰緊,心道這人真是猥瑣,唯恐滿朝文武不知道他膝頭特別軟,見人就要跪。不過她連輸兩陣,不好再出言不遜,只得狠狠瞪視崔湜,不準他與宋之問狼狽為奸。
不料崔湜恍若未見,直接撩袍下跪,口中朗朗道。
“學生苦讀十餘載,猶如茫茫海中,客裏行舟,日夜害怕走偏方向。今日既拜了才人做恩師,從今往後,便是認清了星辰北鬥,唯聖人之命是從!”
“——說得好!”
顏夫人擊掌贊賞。
閻朝隐亦不落人後,先叩首,說了一番發自肺腑的忠義之語,起身後卻不讓開,反捋捋袖子,露出胳膊上幾道交錯的紅痕,仿佛是被粗麻繩捆綁過,兩拳握緊并攏手臂呈上。
顏夫人大驚小怪道,“诶?你這是何意啊?”
一邊問,一邊徐徐環視全場,就見各部堂并親貴皆勾着脖子看熱鬧。
閻朝隐心道成敗在此一舉,壓住發麻的舌尖,熱淚奔湧,急喚了聲聖人。
“學生聽說聖人受寒,晨起咳嗽了兩聲,很是擔憂,恰遇見府監派人往少室山祝禱,有豬牛羊各九品為犧牲,臣……臣……”
他皮膚光潔白皙,五官秀致更勝宋之問一籌,更兼辟谷多時,餓的清瘦,身量也格外蹁跹,乍看起來有種男女莫辯的恍惚,殷殷陳情,顯得格外真摯。
“這些人!”
瑟瑟旁觀許久,被這一出又一出震得驚愕不已。
武崇訓就在閻朝隐身後,方才宋之問帶頭向前沖時,他本不欲跟上,可是身後推推攘攘,有人抱怨‘來都來了,裝什麽清高?’,鬧得他不能獨善其身。
倏然想到武延秀十三歲那年,被人撮哄着,戴了金卷雲壓鬓,斜插一只紅珊瑚簪,粉面峨眉,在武承嗣的生日宴上跟随伶人出場,引得哄堂喝彩。
武承嗣沖上臺去,抓了做戲的寶劍摁下就打,罵他不知廉恥,又罵他生來低賤,不配姓武……
人說女郎生的太漂亮招惹是非,其實兒郎也一樣,譬如閻朝隐所為,尚不及宋之問谄媚,可是他面孔動人,扮出來的效果就大有不同。
女皇倒是輕輕瞥了張易之一眼。
他便示意他行禮,閻朝隐舒展廣袖并指加眉,哽咽着道。
“學生恐以牲畜做犧牲,祝禱之心不誠,見效太慢,故懇求府監準許臣沐浴更衣,與豬牛羊等同列銀盤之上……”
“——啊?”
衆人目瞪口呆,幾柄捏在指尖的扇子都停住了。
石淙詩會這出好戲,以為宋之問就到頭兒了,沒想到閻朝隐奇峰突起,還能再攀個高,再看其餘士子,便有目不暇接之感。
瑟瑟唾棄,“夫人說他們各個預備了絕活兒,竟是真的。”
司馬銀朱不屑道,“寒門士子,不過就這麽三兩軟骨頭。”
想到之前磨着司馬銀朱寫帖子,請閻朝隐上門一晤,幸虧武崇訓打岔未能成行。看他這般表現,瑟瑟簡直恨不得避席而去,再看武崇訓夾在其中滿臉尴尬,猶如渾身針紮,便有些同情。
李顯袖子裏揣着厚厚一摞詩稿,乃是來之前韋氏備辦的應試文章,因不知何時派上用場,他便揣着,随時拿出來過兩眼。
武三思看他時不時抽出一張,掃一眼,念念有詞,仿佛記住了,過會兒再看又恍然大悟,分明方才記錯了,便很鄙夷。心道,蠢笨如武延基,臨陣磨槍的本事也有,那年默寫《隋書》,折磨得幾兄弟嗚呼哀哉,最後竟都考過了。
閻朝隐發狠道,“學生本做了獻出性命的準備,不想天神垂憐,不曾收了學生去,所以才能參加詩會。學生的詩……”
他頓一頓,朗聲吟誦方才臨場的應題之作。
“‘龍行踏绛雲,天半語相聞。混沌疑初判,洪荒若始分’,學生追随聖人登高,仰頭見聖人步步生蓮,祥雲環繞,偶然聽見幾句話,像天上神仙低語,聖人一語點撥學生,就如同天地初開、洪荒始分那樣震撼!”
——都是些什麽呀!
武崇訓羞憤欲死,實在不能同流合污,欲脫隊而去,忽聽上首張易之道。
“閻五郎,聖人想再考你一題?”
他語帶引逗之意,仿佛提着塊肉骨頭逗狗,“聖人口谕,擢升閻朝隐為給事中,就以此為題,再來。”
武崇訓聽得耳根子樸樸打突。
閻朝隐年不過二十,頭先取為翰林院待诏,還算恰當,向來待诏以文學、經術、僧道、書畫、琴棋等技藝蒙候召見,半入仕途,半在曲藝雜項,甚或有以聲色陪伴君王之嫌疑。
給事中又不同,雖只五品,但身在鸾臺,頭上就是鸾臺侍郎韋安石。
說來都是天子近臣,實則相距甚遠,這一下,他就可以開口論政了!
滿場或驚愕或嘲弄的眼忽地齊刷刷一亮。
別說汲汲營營攀爬數年,胡子白了尚在五品以下的官員豔羨不已,有的無奈搖頭,有的呆若木雞,就連宋之問也是愕然,妒恨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閻朝隐更是意外驚喜,兩頰潮紅,好半晌才迸發出一句。
“學生有了!”
他大喊,仿佛一世功名盡在口中,興奮地恨不得跳起來。
“一顧侍禦史,再顧給事中。常願粉肌骨,特答造化功!”
這一番轟轟然的熱鬧,裹挾在山風裏,落在樹葉上,沙沙作響,瑟瑟忽地發現武崇訓已然不在,便借口更衣,轉回寝院找他,卻被朝辭閃身攔住。
“郡主且慢!”
瑟瑟不解,“表哥嫌他們晦氣,衣袍沾染也要作嘔,脫換了就得了。”LK小說獨家整理
朝辭拉又不能上手拉,看又不能直接看,只能言語恐吓。
“我們公子麻煩,攤上這種事兒,衣裳燒了那是至少的,洗澡得拿老絲瓜瓤子搓破皮。您別!您千萬別進去!光溜溜叫您看一眼,他得撞牆了!”
瑟瑟嫌他礙事,拂開廣袖支使豆蔻。
“是麽?從前你服侍表哥,洗澡不讓你動手麽?不能夠吧!”
她是沒把武崇訓當外人——當然也沒當內人。
總之交代過了,名義上的娘子也是娘子,該照看的都要照看到,所以聽見武崇訓的怪癖并不避忌,反而要問個究竟,不然怎麽教導他房裏的妾侍?
回頭看豆蔻也是一臉‘這種事怎麽能拿出來細論’的別扭,便嫌他們啰嗦,推開她把袖子一撸,拍門大喊。
“表哥!是我!”
朝辭急得殺雞抹脖子,“郡主!別進……”
瑟瑟哪裏理他,見那門并沒扣死,擡腳就踢開了。
“我就看看……豆蔻別進來,朝辭你來。”
朝辭攔不住,又怕兩個雛兒撞正鬧起來,你賴我耍流氓,我賴你不守閨訓,打個漫天星鬥,最後還是武崇訓吃虧,只好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正堂果然沒人,冰雕的山水化了半邊兒,一滴滴往玉盤裏濺,雅靜的很。
隔間倒有大動靜,嘩啦啦确是在洗澡,也确是武崇訓,燒糊了的焦香比往常濃郁,呼啦啦撲面而來,許是聞慣了,倒不像一開始那麽讨厭。
瑟瑟方才氣壯山河,臨頭心到底是虛了,脖子往後一縮。
清風雅靜的傍晚,窗前頓着茶水、花器和一支才絞下來的紅蓼。
瑟瑟借着看花坐下了,武崇訓喜歡天生天養的野花,菖蒲、鳶尾、紅蓼,都當寶貝,旁人成片載種,取個色罷了,他涉水采摘,一支半支,修剪成景觀。
朝辭掖着手道,“郡主反正進來了,不如等等,奴婢伺候公子更衣。”
瑟瑟揮手打發他去。
裏間武崇訓一聽她來,嘩地往水裏坐,整張面皮從耳朵到嘴角,紫脹的快撐破了,又羞又窘,比與閻朝隐同列更甚,滿腦子嗡嗡咚咚想的是死了死了。
擡頭仔細一看,進來的是朝辭,頓時噓出一口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