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朝辭看他坐在熱水裏穩重如松, 看似端着氣派,其實渾身打哆嗦。
“偏心悅這樣式的,殺千刀的要人命!趕緊出來, 誰知她坐得住一會兒。”
衣架上拽下大疊白布,卷巴卷巴塞給武崇訓,戳他胸肌打趣兒, “公子,您這一向早上起來,沒白練啊?”
武崇訓緊張地盯着幔帳。
那帳子倒是厚實, 三道滾邊夾裏外兩層蜀錦,從天頂垂下來,掀開還要些力氣, 往常兩個侍女才拉扯得動。
可瑟瑟這人誰算得準?
熱血上頭, 說撞就撞進來了。
他身下一股子發虛,發軟,又發熱,忽地想,真進來了……真進來了, 難道他見不得人?!
想來想去,還是不敢起身,“你去盯着, 千萬別讓她……啊!”
朝辭刮目相看。
“公子,您套上件衫子就兩回手的事兒,有說話功夫,不穿好了嗎?”
武崇訓顧不得他臧否, 一咬牙一閉眼,比着白疊布攔在腰上, 長腿一甩,才要出來,轟地又收回去,甩朝辭一身水。
屏息聽外頭動靜,是瑟瑟天熱趕不及等冰盞,就手吃了他的殘茶。
“豆蔻,請楊娘子來,說我在這兒跟表哥學下棋,請她來搭個伴兒。”
“攔着她,別讓人來,說我馬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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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崇訓簡直顧不得了,死命推朝辭出去應對。
飛快擦拭身上,長發垂拖半邊肩背,濕淋淋來不及梳理,拿布裹了,先穿裏衣,再套紅袍,比着鏡子照照,平日端穩矜持,一絲不茍,這一通着急忙慌,狼狽極了。
瑟瑟在外頭一句句發作朝辭。
“表哥的屋子就是我的屋子,我請楊娘子來,用你攔着?”
好言好語嫌沒威勢,還恐吓他。
“我勸你當心些,往後在郡主府,我的長史打你板子,表哥可攔不住。”
再說下去不知道朝辭要怎麽賣了他讨好新婦,武崇訓随便擦兩下,拿金簪挽住頭發就走出來。
瑟瑟倒是舒坦暢快,帔子搭在椅背上,人像貓似的蜷腿卧着,手指朝辭。
“我還用不動你了?”
一見武崇訓出來,忽覺羞得很,避身緩緩放下腿腳,坐直了。
“與楊家來往怎麽了?不單我們要來往,往後生下孩兒也要來往。”
武崇訓哪裏論得這些,握拳咳嗽兩聲,刻意擺出沉穩姿态。
“郡主何事?才剛外頭熱,出了兩身汗,席散了麽?略坐坐回去罷。”
耳後水珠一串串往下滾,他不得已當衆揩拭,臉上熱烘烘的遮掩不住。
“你不肯在這兒招待琴娘,我只有回京了請她來枕園。”
武崇訓道,“郡主要結交朋友,只管自便。”
瑟瑟眼底露出笑意,轉而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方才那個閻朝隐,說甘願為犧牲,我就不明白。前幾日女史講《周禮.春官》一章,說‘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澤’。如今不施人祭,豬牛羊要洗淨剃毛,宰殺了放血才能使用……”
“郡主這就念到《周禮》了?”
武崇訓有點吃驚,顧不得捋臉上的水。
瑟瑟識字有限,又好強,跳過蒙學的進度,整本四書五經往下念。
旁人強讀經典,一句不通,還能捧着書反複誦讀,俗話說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她連字還沒認全,聽司馬銀朱字字講解,全靠記性連貫,竟就能把佶屈聱牙的上古之文聽懂背會,一字不差重複出來,真是有點子聰慧。
瑟瑟不曾與人同窗共讀,也不知自家非比尋常,猶在困惑。
“閻朝隐皮膚那般白皙,剃盡毛發盤在盤子上,豈不是跟乳羊一般……”
嘶地吸了口氣,“想起來就覺得好惡心。”
——她還肖想這種卑劣賤人?!
武崇訓沉着臉沒接話,起身拔起插銷重重一推。
窗扇撞在牆上咣當當,外頭熱浪夾着蟬鳴,滾雷似的砸進來。
朝辭瞄豆蔻,豆蔻也在瞄他,趁瑟瑟盯着武崇訓的背影愣怔,兩人蹑手蹑腳退出去了。
“表哥又怎麽了?”
瑟瑟沒頭沒腦,盯着他飄飛的發絲,半天憋出句話,“瞧你一陣風溜了,我記挂你,來望望,倒是錯了?”
武崇訓很淡漠,拒人于千裏之外。
“郡主與我夫妻敵體,一榮俱榮,郡主挂念我,我也日日琢磨郡主吩咐。”
這麽說來,他還記得為人郡馬的本分,态度差點倒也算不得什麽。
瑟瑟滿懷感激,懇切道。
“方才你們作詩,日呀月的,又是星星又是螢火,一句趕着一句,我都跟不上趟,不知表哥看出誰最有文采啦?”
她很大方地一揮手,表示不與他斤斤計較。
“表哥不喜歡宋之問,不要他就是了,甲等那個崔湜,表哥覺得如何?”
“為何非在士子堆裏挑?”
武崇訓不解,“上官才人與顏夫人的才幹,遠在士子之上,再加十餘年批紅辦差的經驗,掌管一省一部也是等閑。郡主要尋蒙師,女史就盡夠了。”
瑟瑟一聽,氣得熱血直沖上頭。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搭伴過日子而已,過得去得了,面子上她給得足足的,請個師傅,巴巴兒聽他意見,他卻一絲都不肯放松為人夫君的底線。
“你揣着明白裝糊塗?
瑟瑟冒嗓子一喊,攥着他的茶碗恨不得砸了。
“我尋師傅,自然要當下平平,只等我一提攜,便能青雲直上,入六部、掌臺省,乃至擡進淩煙閣的人才!原是男女不論,長幼不論!可女史身在宮闱局,尚是奴婢行次,為她脫籍考學,重重難關要過,耗到什麽時候去?!”
武崇訓慢慢點頭,果然她拜師,不是認字讀書那麽簡單。
“提攜女史是難,但顏夫人有四品官身,待太子登基,多下幾道诏令,三五年內約可移風易俗罷……”
“三五年,你說的倒輕巧!”
武崇訓并不受她脅迫,堅持道。
“我一早進谏言于郡主,此事極難,聖人殺盡李家三代,方才換得九年女主臨朝。郡主太急于一時了。”
他說的很明白,并不排斥瑟瑟追求權力,甚至會鼎力相助,但身邊不能有另一個異性的知己,名是師徒,實則并肩厮殺。
“郡主以為,許之以利害,誘之以江山,便可釣得才俊趨之若鹜。”
武崇訓背上水漬濕噠噠貼着皮肉,印出尾椎骨的凹陷,像駿馬背脊。
“可郡主不是男人,不懂男人但凡往上走了半步,便奢求嬌妻美眷,尤其要把那從前攀折不起的花兒盤在指尖,才算征服。閻朝隐這種小人,一俟蹭到郡主身邊,挨光揩油那是輕的……”
他強作的笑容褪盡,越想越驚悚,嘴唇竟有些發白。
“只怕騙的你芳心不保,青春盡付為他鋪路!”
“……我又不是個傻子。”
瑟瑟驚訝于他的異想天開。
武崇訓滿腹苦水倒不出,心道你不傻,何必拿肉身當餌,釣這些混蛋?!
氣得返身回來,掐斷紅蓼,拿葦葉折了幾折固定在土瓶口,稍作擺弄,埋上細碎潔白的石子,便是一盆像模像樣的瓶插。
雖只寥寥一朵,紅花半謝,但線條窈窕,也如畫中景致。
“表哥是為我好,可我并不是深閨裏嬌養的花朵,怕人攀折,我也有刺兒,豈能輕易吃虧?”
瑟瑟挪過花來轉着看一圈,越看越喜歡,心裏承認他雅致,口氣也軟了。
武崇訓別過臉,這話題繼續不下去了。
瑟瑟對他哪像夫妻?根本是同僚商量公事,丁是丁卯是卯。
他懊惱一時趁興,與士子比拼什麽才學。
若非他列身其中,瑟瑟對詩會興趣寥寥,指個由頭避開,就不會見識到男人龌龊的表演,愈發于男女情誼上無甚興致,只想在名利場撈好處。
一個人倘若腦子裏只有這些,她自以為的底線,要突破也容易。
“我先籌備郡主府罷,房樣子清輝取了來,果然照枕園樣式,添個湖泊,需先引水,土方已停了,加總算算,還要三五十日才得竣工。”
瑟瑟嫌慢,可又不懂,只能說好,看他還是滿臉不痛快,便好意道。
“表哥只想,倘若聖人至死不諒解我阿娘,如今我流落在哪?表哥根本不會知道世上有個我,所以何必挂慮這些有的沒的,由着我去罷。”
“郡主的命途自有天君庇佑。”
武崇訓聽她說到這裏,臉色愈發暗沉,敷衍着推她出門,瑟瑟見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三言兩語又生嫌隙,也有些悻悻。
其實撇下眉娘和女史來尋他時,她是以為頗有一番話可以長談的。
武崇訓老說府監谄媚,又說宋之問丢盡讀書人的面皮,偶爾話裏話外,還暗指武三思立心不正,但她聽了,通通不以為然,認為人要有所得,自然要舍,行大事不拘小節。
終于輪到這該死的閻朝隐,下作猥瑣,令人作嘔,鬧得連她都明白了什麽叫‘不屑與之為伍’。
更看到武崇訓的可貴:誠然他是有些迂腐,又過于自矜,飛還沒飛起來,先就怕弄髒羽毛,但這樣的男人才叫她放心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