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咦, 我還以為阿娘這輩子都不回長安了。”
太平口無遮攔,搖着扇子笑,話出口才意識到失言。
阿耶生前拗不過阿娘, 硬是拖着病體駕臨奉天宮,預備封禪嵩山,無奈路上氣息衰弱, 不能騎馬,最後就死在太初宮貞觀殿。這件事是阿娘心中隐痛,多年沒人提起, 本該淡忘了的,可看到阿娘倏然閉上雙眼,她知道并沒有。
她小心觀察阿娘的神色, 見她的笑意分明冷了, 卻還是對張易之道,“夫人瞧過了,定然是好的,那書就叫他們編撰吧。”
張易之忙道是。
女皇又問,“就是上次那個宋之問?”
确認後便有些感慨, “可惜生得晚了,前年吐蕃死了的那個宰相叫……”
她一時忘了名目,左右詢問。
張易之和韋團兒都讷讷搖頭, 太平也咬着唇不吭聲。
女皇十分失望,一個兩個,要麽聽不懂,要麽不關心, 幸而上官與顏夫人已然轉回來,一左一右傍在身後。
上官便道, “聖人是說太宗年,松贊幹布派來長安的使節祿東贊麽?”
“他兒子!”
有人接上詞兒,女皇很高興,“叫什麽來着?古古怪怪的。”
“論欽陵麽?”
顏夫人如數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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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實是一員猛将,四十年為吐蕃開疆拓土,從無敗跡,鹹亨年在大非川殲滅十萬唐軍,連薛仁貴也不是他的對手;儀鳳年在青海再滅十八萬唐軍,前二年在素羅汗山又大勝,竟提出永據安西四鎮之外,還要再割突厥十姓之地,虧得聖人采納了郭元振的妙計,挑撥他與贊普的關系,激得贊普屠殺他族人。那時他在外領兵,聞訊自殺。由是,國朝不止奪回四鎮,還得了他的宗族兒孫率部歸降,真真兒叫不戰而屈人之兵。”
女皇與吐蕃纏鬥多年,最後竟然不戰獲勝,正所謂上兵伐謀。
李唐立國八十年,挑撥得番邦自亂陣腳,陣前殺将,唯此一回,實乃女皇平生第一得意,尤其聽顏夫人娓娓道來,說的清楚明白,直如做了篇錦繡文章昭行天下,痛快地砰砰拍扶手。
“再過一二年,等涼州、茂州太平了,命宋之問走一趟,沿途且書且畫,将西域景物細細描摹來看,也如朕去過一般。”
張易之有些驚訝,這一杆子支到哪兒去了?
顏夫人掠了他一眼。
張易之是尊空心菩薩,太平也一樣。
白長一副聰明面孔,侍駕幾年,換了武崇訓甚至瑟瑟,耳濡目染,聽也聽會了,他倆卻還沒把主客司那點事鬧明白。
回回郭元振來,說書般精彩,比着兩手,旁征博引,說到吐蕃君臣相争,贊普年幼,托賴論欽陵攝理政務,生生喂養出兇蠻的老虎,兄弟兒孫盡皆入朝,且吞下土谷渾部兩萬餘人,已有與贊普分庭抗禮的實力。
及至贊普稍微年長,卧榻之側他人執戈酣睡,不得不冒險肉搏,恰逢郭元振去赴那野狐河之會,猶如天降助力,竟然成功拔除論欽陵全族。
整個故事峰回路轉,妙語連珠,其中血肉重創之處,又是武周受益,聽得聖人神思飛揚,拍案叫好,他倆卻是一頭霧水,跟不上趟。殊不知,聖人人在神都坐着,心神耳意早飛去邊關,穩定邊境,乃是她畢生所願。
因笑道,“人各有所長,宋主簿有丹青妙筆,但文辭靡豔浮麗,并不适宜描摹邊塞粗犷風景。同在甲等的崔湜就不同,是個胸有丘壑的才子啊!”
崔湜和宋之問都是初在禦前亮相便一鳴驚人,不過崔湜早拜在太平門下,是公然的入幕之賓,而宋之問借道府監混進九州池,至今尚無所成。
顏夫人這樣誇贊崔湜,太平意外,又喜滋滋的,卻不領情,開口還是質問。
“既是崔湜文風壯麗,為何夫人反評了宋之問是魁首呢?”
顏夫人一笑,露出兩排雪白鋒利的牙齒,意有所指道。
“此番詩會是為選拔人才,重修文學大典,何人奪的魁首,接下來便是何人主導操辦。向來修書之事,繁雜枯燥,耗時日久,崔湜英朗,臣不願拖住他皓首窮經埋頭書齋,所以才評了宋之問第一。”
太平頓時面上緋紅,明知道是阿娘的授意,還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要你操心?”
張易之接過金盤送到女皇眼前,厚厚一摞字紙,筆鋒流麗奔放,女皇随便翻了幾頁輕誦,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頗為喜歡。
“都很好,五郎,既是你推舉出來的人,又這般出挑,莫要埋沒了,瞧他們喜歡什麽,多多賞賜。除武崇訓不算外,甲乙丙三等皆選為翰林院待诏吧。”
聽來也算理所當然的安排,可上官侍奉女皇太久,只言片語也能明白她意中所指,心裏突然湧起一絲疑慮,遲疑望向顏夫人,果然聽她侃侃道。
“顯慶年間,高宗的目眩之症已很嚴重,瑣事皆是聖人處置,那時将好在編修《列女傳》、《臣軌》,也有一群弘文館學子在禁中侍奉,因常在玄武門等候出入,時人稱之為‘北門學士’,各個二十出頭,口無遮攔,行事偏狹,可是久在聖人跟前熏陶,也有成大器者,擢升至三、四品,範履冰、劉祎之還做了宰相。”
長篇大論,說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太平那時還小,約略知道個影子,編書本是好事,偏有言官皮子發癢,暗示皇後與青年士子關系暧昧,故意放松宮禁,太平氣的不行,直通通沖上大殿,要罵言官胡說八道,卻被四哥攔住了。
上官驟然明白顏夫人一番做作所為何來,立時躬身附和。
“臣亦記得,北門學士一時佳話,更掀起文壇創作之風,長安城外,處處名山大廟,皆有士子争相題跋,以求晉身。”
餘光瞧着太平懵懵懂懂,苦笑轉瞬即逝。
“臣請從舊例,修書這幾年,就允崔湜等出入宮禁吧。”
顏夫人颔首,對她的馴服毫不意外,更帶了一點微妙的笑意側身過來。
“聖人說,喜歡什麽就賞賜什麽,其實長久侍駕,金珠官職如在囊中。倒是今日有緣同場,才人以特優而統禦衆人,好比開科取仕之座主。臣以為,允他們拜才人為座主才算得上額外嘉獎。”
這番話說的太平頭暈,什麽叫拜上官為座主?
上官名是內眷,實是內侍,雖有詩文流落在外,博得才女美名,到底是個拖過婚期,不得已幽居深宮的女郎,清清白白,憑什麽與這群攀附親貴的士子扯上關系,做他們日後吹噓,花邊上的鑲嵌?
當初李顯進京,跑前跑後操辦廬陵王府的便是宋之問,前日湖上排演把戲的又是他,雜官阿谀谄媚而已,怎麽搖身一變成了才子?還壓崔湜一頭?
她蹙了眉頭。
“夫人向來是個爽快人,為何颠三倒四起來?官場中最忌諱結黨,相爺年年操辦科考,門生遍布天下,尚且與中樞幾位郎官撇得清清白白,嘴上從不挂着‘座主’二字,卻在上官頭上扣帽子?”
誰知顏夫人白了她一眼,語帶無奈。
“殿下的見識着實短淺,難怪早晚提着才人請教。”
她笑一笑,一副不屑與之争辯的模樣,施施然舒展廣袖側向旁邊。
顏夫人多年諄諄教導武家兒孫,一手皮裏陽秋的臧否功夫爐火純青,要麽不罵人,罵起人來,針尖樣專往人心上戳,半個髒字兒不帶,就能叫人臊眉耷眼、避之不及,只是從未向太平施展罷了。
站在長棚底下等封賞的士子見吵起來了,都不敢擡頭,支棱着耳朵,左右陪坐的官員親貴也不明所以,只看太平如何應對。
太平當衆掃了面子,耳根火辣辣的發燙。
因為薛紹之死,女皇對她予取予求,就算在武周的朝堂上,崔湜扛着太平公主府的名號,亦有一席之地。
她自覺淩駕于顏夫人、張易之這種蠅營狗茍之輩上面,只待李唐正朔的旗幟揚起來,便可将多方網羅的青年士子奉上,讓新君撥亂反正,蕩滌舊惡,來個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看今日局面,分明女皇早有安排,而上官雖然與她一樣剛剛與聞,卻已經迅速明白了根底,唯獨她——四人打牌,三家猜到牌底,獨她渾渾噩噩點炮。
太平懊惱極了,她承認不及上官聰慧,可連這兩個她也趕不上麽?
輸人不能輸架,她深吸了一口氣。
“總之,上官不做這勞什子的座主……”
“殿下慎言!”
話沒說完就被顏夫人打斷了,她虎着一張臉,仿佛又逮住了武延基的錯處,抽斷了十幾根的竹枝,手一揚就要打下來。
“殿下非要請教,臣便受累!”
她向禦座方向虛虛拱手,眼瞧太平。
“敢問殿下,天下是何人的天下?聖人受命于天,代行天職,居中持正,公平無私,所以聖人不必結黨,也無懼被人诟病結黨!”
太平腦子裏‘嗡’地一聲,差點沒背過氣去。
不明白顏夫人竟敢拿這稍有偏差,便要人頭落地的大帽子威壓她,她不敢輕易開口,怔怔地瞪着兩眼,一再地解釋。
“那是,那是自然。”
顏夫人知道殺雞用了牛刀,索性一拂袖,轉而向衆人朗聲。
“狄相潔身自好,概因他是臣子,君臣之別猶如母與子。聖人開元年撰《臣軌》,以為臣子言行之規範、标準。《臣軌》中有論:為臣者,當正心、誠意、愛國、忠君。”
她的眉毛直豎起來,追問太平。
“上官才人與臣,皆是聖人左右近臣,拜上官為座主,即是拜在聖人門下,早晚受聖人淵雅垂範,難道——還辱沒了他們?還是殿下以為,才人終将離宮別去,當不得這份兒尊重?!”
“你,你胡言亂語!”
太平深恐牽累上官,一時彷徨起來,眼望女皇,又望上官。
衆人目光交織,已在竊竊私語,瑟瑟看得直搖頭,請教司馬銀朱。
“再說下去,簡直斷送才人。女史鎮日說公主如何好,怎的被顏夫人盤問兩句,整個人都亂了陣腳。”
司馬銀朱只潑了殘酒換新的給她,“多聽多看,少說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