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宋之問站在人堆裏, 論身高比不過崔湜,論白皙比不過閻朝隐,又被沈佺期霸占住第一排的好位置, 邊憤憤不平,邊暗瞧上官,邊看邊贊嘆。
聖人愛色, 身邊得用的男女皆有一副好相貌。
上官才人身為內眷,卻無可侍奉的郎君,青春空擲, 韶華已逝,心境大約是有些苦悶,因而裝扮潦草, 但儀态上佳, 行走踏地無聲,耳畔明月珰透亮如水,硬是丁點不晃蕩,站定時更挺拔如松,任由衣衫被風吹得窸窸窣窣。
“今日詩題取個巧, 詠昨夜之月,今日急雨,兩題并重, 不可偏廢。”
題目一出,場上便安靜下來。
士子低頭苦思,回廊上坐的貴女卻像扁扁的鴨子,叽叽咕咕鬧起來, 矜持些的還知道搖一把團扇擋在面前,大膽的索性勾着頭指指點點。
琴娘最小的妹妹楊瑩娘剛剛及笄, 頭回出門赴宴,人還羞答答的,坐在琴娘背後,白羽扇直蓋到鼻梁上,只露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往場上瞧一眼,便羞地扭身背過去了。
太平一味挑剔。
“夫人故意為難人,這題目要如何解?向來作詩,只好一樣主題,或是層層遞進也罷,一詩解兩題,定然進退失據。”
女皇眉心一跳,啪地把筷子拍在案頭。
韋團兒等忙躬身後退,讓出母女争論的地方,只張易之不動,扯住聖人赤紅的帔子在掌心翻覆,眯着眼看日光跳躍。
女皇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說一不二,神擋殺神,可是這幾年國朝太平,到底尊養起來,動氣的時候少,尤其薛紹死後,更是再未對女兒施以顏色。
所以太平措手不及,怔怔注視着她,眼裏盈滿淚水。
“我只有她一個了。”
“朕還在呢!許你說這些污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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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冷笑一聲,顯然聽不得這酸唧唧的抱怨。
“武家兒女你不認,我替你教養,阿顯回來了,阿旦麽……”
李旦她是不想提的,轉而說起薛家兒女。
“兩個大的當安排了,從文從武,在京還是州府,要決斷,宮裏家裏,多少事指望你,你日日盯着婉兒作甚?你與她好,原是閨閣裏的情意——”
太平向來不愛聽她将武攸暨的兒孫與薛紹血脈相提并論,說到這裏,腰肢一擰,起身就想走,女皇忙拉住她的手,指那邊嘆氣。
“譬如骊珠與琴熏,做親家,做妯娌,都極好,偏你轉些歪纏的念頭!”
語音一轉,添上幾分慈愛。
“朕不是容不得你,朕一生,叫人诟病處車載鬥量,言官百姓,要罵由得他們罵去,你是朕的獨女,往後阿顯繼位,你便是長公主,作養個女面首……”
太平嗤笑一聲,咦然打斷了。
“男人女人,一匹馬,一只鹦鹉,一條獅子狗,在阿娘眼裏都一樣,喜歡了養在屋角,三不五時逗弄逗弄,便算寵愛。”
她拈起林檎果瞄準張易之妖嬈的面孔,随手一抛,打在他鼻梁上滾開了。
“我也養過,可阿娘當婉兒過得這種日子?”
太平二嫁武攸暨後,齊眉舉案,互不打擾,公主府豔幟高張,美男子來來去去,張昌宗便是千金公主收用過,推薦給太平,再由太平舉薦給女皇的,如今千金公主已然往生,不然三馬同槽,場面污糟。
不過幾個當事人都沒當回事,太平的眼神一掃,張易之兄弟倆縮手縮腳告了句“臣告退”,也鑽到屏風後頭等去了。
“你對婉兒,愛寵也好,憐惜也罷,朕懶得問,但朕教了你多少次,你是女人如何?自古以來君主的本事,你哪一樣差了?倘若你是漢朝、隋朝的親王,賴在君父跟前讨一個婢女……”
女皇撿起林檎果扔回水晶盤子,輕蔑地看着太平,直看的她羞愧垂頭。
“你呀,但凡有一絲長公主的威風,叫阿顯回來拜碼頭時,第一個拜你,挖空心思把女兒嫁給你的兒子,那別說婉兒,你要這宮裏的誰,朕不能給?”
太平硬着頭皮道,“那,地官的糧賬,夏官的馬市,邊軍的調度……”
“你不止要背,要學,還要把逐月逐年報上來的數目字當詩文、戲本子那麽鑽進去讀,讀出歷年數字變化的根由,讀出背後人事的變遷,西域草場的大年、小年,鐵礦的産出,突厥死灰複燃的人口……”
女皇口齒清晰,一條條要務繞口令似的順着說出來,毫無老态,清醒的像個才下值的度支,語氣裏甚至有一絲奚落。
太平面皮微微發脹,很想一口應承下來,又實在有違本心,正在咬着牙煎熬時,忽地晃眼看到張易之和韋團兒兩個,一左一右從屏風後頭探出腦袋,把女皇價值巨萬的金玉良言,字字句句聽在耳裏。
韋團兒尚且一知半解,張易之卻有種恍然大悟,被人點通了書的暢快。
太平心潮起伏,又是羞惱,又是自慚形穢,沉默地坐了一會兒。
“阿娘,人各有志,我喜愛的無非詩詞繪畫,美人美景,您叫我學,我願意下功夫好好學,可您叫我像您那樣津津樂道,日日操勞永不懈怠,我……”
“朕知道你不成啊。”
女皇平靜地搖頭,知道她是早做了選擇。
要她站在李顯身後,做個防備外戚弄權的屏障,她有膽色,也有責任心,但要她親自操持,取皇帝而代之
——那是多年以前,便不肯,不想,不願了。
太平如釋重負,擡起頭。
“可阿娘,您為何……?論人品學識性情,四哥不比我強?您不放心三哥繼位,受韋氏愚弄,被武家挑釁,可以讓四哥做攝政王,或是直接——”
“你不肯學走,卻要追問旁人如何跑,哼,朕教導你,你聽得懂嗎?”
女皇尖刻地笑了聲,沉沉靠住椅背。
太平許久無語,怔怔望着女皇小指上硬紅鑲金的戒指,秦漢千年以降,女主垂簾聽政不過三五人,女主登基為帝只有一人。
她從小便知道阿娘絕非尋常婦人,也欽佩,也驕傲,也向往。
可是真正看到她宵衣旰食之辛苦,周旋在高宗和重臣間之為難,又看到她揮刀斬向血脈至親,那種九死而不悔的冷漠與決絕……
大概是在那時候她便下了決心,不重走阿娘的老路,要執李唐的烽火,也要守住身後溫馨的家園。
可是李唐到底還是完了。
薛紹也死了,名義上受父兄牽累,連坐而死,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是太平的驸馬,他擋了武家人的道兒。
“朕當你已經忘了。”
太平搖頭,苦澀的淚水在眼眶打轉。
“不敢忘,人因我而死,我永負此罪。”
她倔強地昂着頭,知道阿娘再如何雷霆震怒也不會殺她,所以她身上背着李唐無數冤魂的殷殷寄托,要提醒阿娘,你是錯的,就算武周再續二十年盛世,還是錯的。
“一條人命罷了,值得你這樣?朕劍鋒所指,三五十萬,三五百萬條人命又如何?與朕同在青史,是他們的福氣!”
女皇很不屑,振振衣袖。
太平眼神閃爍,不能認同。
她認識的男人,阿耶不是這樣剛猛的性子,二哥不是,四哥也不是,薛紹更不是。他們風度翩翩、言笑晏晏,照樣能料理朝政,亦有峥嵘棱角,唯有阿娘的華服上永遠沾染血腥氣。
“聖人……”
張易之從屏風後頭繞出來,試探地一笑。
“比完了?”
女皇面皮一轉,已是掩住豪邁與哀痛,含笑問他。
“相爺不在,誰來品評啊?”
“顏夫人出題,自是顏夫人閱卷,琅琊顏氏稱不上門閥郡望,但數百年詩書傳家,出了許多名師大儒,貞觀年中書侍郎顏師古編纂的《隋書》……”
太平抹了抹眼皮,扭過頭,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府監怎的掉起書袋來?唠唠叨叨,沒完沒了,莫非與我那侄女一樣,年紀一大把,想起來開蒙了麽?”
“殿下……”
張易之拱着手軟語讨饒。
冰肌玉骨的蓮花五郎,額頭竟狼狽地滲出熱汗。
他早就發現了,越是在女皇面前,太平越是要削他的面子,背着女皇倒是懶怠搭理他。
女人千百樣性情,但太平公主實在是太尖銳,太難讨好了。
他的美色對她而言只是消耗品,用完就算,并不值得珍惜,無論當初共享過怎樣的熱情快活,她看他的眼神,永遠帶刺。
“顏夫人點評,誰是贏家?”太平不耐煩,輕蔑地問。
張易之指着外頭,太平瞟過去。
太陽熾熱亮烈,白花花的刺眼,強光之下,長棚像個黑黢黢的牢籠,看不清人物眉目。
她瞧了好一陣,才發現武崇訓也下了場,就站在第一排的崔湜和閻朝隐中間,三人并肩而立,将好都穿白衣,都戴青玉冠,竟沒被比下去。
張易之道,“甲等三人,乙等六人,丙等九人,剩下便算落選,其中高陽郡王一時興動,也和了一首,評做甲等之末,另則宋之問評的甲等第一。”
太平一聽兩個都是與他一條線的人,便很不滿。
“那上官呢,反不如他?我就說夫人偏心,哼,虧得是他,若是我那侄女下場,随便湊上兩句,也給甲等嗎?”
張易之輕快地搖頭,“顏夫人說上官才人文史俱佳,與他們一道比,算欺負小輩,所以評的特優。”
“哎,你呀,你還是再找個人罷。”
女皇看着太平,天底下能讓她無語無奈,忍了又忍的,也只有她了。
“順順你的脾氣,不要弄得怨婦一般,挑揀這個,看不上那個,實在不喜歡神都,去長安住兩年也好,來日祭祀宗廟,我帶阿顯回去時再聽你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