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走走走, 到得早,占個好位置。”
他們嘩啦啦地去了。
武延秀兩腿夾緊樹幹,一件件卸了細鱗铠, 用束甲絆綁住,連弓韬和胡祿,五六十斤挂在樹上, 兜鍪和鎖子甲也摘了,只穿一件濕透的墨綠回紋缺胯袍,袴腿從皮靴裏扯出來, 挽得高高的,汗津津小腿見了風,整個人都輕松了。
他跳下太湖石, 抄近路也去‘水中仙’, 攀着雪松,跳到水榭屋頂上趴着,兩手緊緊扒住琉璃瓦,動作太輕巧,輪班扈從的八個千牛備身站在聖人身後, 圓瞪大眼,只一人往這邊瞟了下。
長長的風雨廊沿湖而走,水榭正中坐的聖人, 楊夫人攜兒帶女,與太平公主分置兩邊。禦案正前方,一截花崗石鋪排的地面直通通伸到湖泊裏,像個半島, 兩面都是水,居中又搭了長棚。
士子們聚在長棚底下, 被風一吹,長衫飄飄的,很是養眼。
有搖着折扇散淡飄逸的,有面色凝重端然自矜的,有笑眉笑眼四處亂看的,也有人緊張的倒抽氣兒。
禦前兩道回廊,左邊是三省首腦并六部的部堂官兒。
鳳閣、鸾臺兩處,本當領銜六部,不巧,鳳閣內史狄仁傑與鸾臺侍郎韋安石都告假,秋官侍郎張柬之也嫌場面無聊,自去躲清閑。
所以在場唯有鳳閣舍人崔玄暐,帶十來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列陣,內中獨郭元振職級最低,穿件淺緋袍子,夾在一衆朱紫之中,猶如萬花叢中一點綠。
右邊坐的是太子并梁王府兩家人,太子妃和梁王妃沒來,李顯和武三思兩人尴尬地對坐高桌。
廊下鋪羊毛氈,琴熏和骊珠盤腿坐在氈上數金銀角子玩兒。
兩人打扮的雙生子模樣,一大一小,相映成趣,都穿五色錦緞拼的水田衣,滿頭小辮子用彩繩紮了,攏總歸到腦後結一條粗辮子順到身前。
琴熏比年初高出寸許,舉止隐約有幾分少女風姿,骊珠一比倒更小了,面龐滿月般飽滿,玩的起興了,仰起臉扇風,兩頰紅潤潤的招人喜歡。
李顯看着可愛,忽地心神恍惚,喃喃道,“幼時孤也愛穿二哥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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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宅元年武三思入京時,李賢已死在巴州,兩姓驟然颠倒,京中親貴莫不掩口葫蘆。武三思還是在酒樓聽人議論,說頭一年李賢流放,出京時妻兒仆從僅着單衣,情狀甚為凄涼,是李顯上書懇請垂憐,才争得幾件冬衣。
及至李顯出京,聖人擡高了手,允他攜帶數百奴婢浩浩蕩蕩駕車而去。
成王敗寇自來殘酷無比,父母兄弟間也難免白刃相向,他卻連一句話,一個神情都不知遮掩,難怪韋氏惦念不安。
武三思沉吟着道,“往事已矣,莫追莫問吶。”
邊說,邊擡起下巴指了指女皇方向,李顯悚然一驚,讪讪端起酒杯。
武三思有心提點他,遙遙望着女皇灑脫的側影。
“主客司定制,有郎中四人,突厥一人,吐蕃一人,契丹一人,其餘小部番邦又一人。殿下您瞧,這回獨叫郭元振來,恐怕是聖人又要在西南布局了。”
李顯噎了下,對郭元振的大名早有所聞,卻笑的古怪,“府丞啊。”
“是郭郎中,”
武三思糾正他的稱呼。
“郭郎中官運亨通,殿下下回開宴,不如請他來?他爺娘兄弟皆不在京,孤零零一個,才娶了娘子,在積善坊置了座小宅子,來家也近。”
“那不好吧。”
李顯撓撓頭皮,“他與府監分庭抗禮,孤去請他,怕聖人……”
“不是一檔子事兒!”
武三思心道這傻太子莫不是眼神不好。
“控鶴府各有職銜,并非各個伺候聖人枕席。”
頓了頓委婉相告。
“人各有一樣愛好,聖人麽,喜歡眉眼玲珑,膚色白淨的,郭郎中的詩詞委實婉約,道盡閨中春情秋怨,可您瞧他人——”
揚手一指。
禦前獨一件緋色袍子顯眼,前襟尚存,後頭扯爛了,撕開兩條細長帶子,像婦人拖着帔子,不倫不類,郭元振也不放在心上,随便往肚子上系個蝴蝶結。
“是個粗人!”
李顯還是不敢兜攬,“聖心難測,難測。”
武三思簡直有點傻眼,不信他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李顯還聽不懂。
郭元振才五品,卻挂着武周與吐蕃的進退,安西四鎮的廢立,往遠了說,還影響突厥。主客司名義上歸春官統轄,實則他這個春官尚書,壓根兒不知道聖人與郭元振鎮日商量什麽,下一步又将有何動作。
他叫李顯兜攬郭元振,一則投聖人所好,二則擺出心系社稷的樣兒,三則,搞明白西南、西北三五年內的運作,其餘政務一通百通,往後才好接手。
結果區區一個張易之,竟吓得他不敢動彈。
武三思半晌沒吭聲,李顯怕他生氣,慢吞吞端起一盞乳酪。
“郭郎中常漏夜出入宮禁,不論,行何事,他總是聖人跟前的近臣,寵臣,孤去與他交好,恐有谄媚之嫌。”
武三思聽了不由得發笑,饒有興致地問。
“小王亦是聖人身邊近臣,寵臣,殿下阖家住在小王家裏,還定了親事,這幹系恐怕很難撇清。
李顯面帶尴尬,“這,原是王爺古道熱腸。”
“殿下到底是……”
武三思手裏象牙筷子掼下地去,啪嗒斷了。
李顯還是不緊不慢的。
“王爺,孤并非不懂,是不敢。軍政大事,旁人湊趣兒,聖人誇他好學有見解,可是孤與兄弟們倘若膽敢置喙,嘿嘿,尤其是點着武将的名字高談闊論,那是輕辄掌嘴,動辄圈禁的罪過。”
他回眸一顧,神色怯怯,萬般無奈。
“王爺以為孤不曾胸懷河山萬裏麽?孤雖平庸,志向,并不比他們低啊。”
他的眉眼漸漸生涼,幹巴巴望着武三思,那副古井無波的漠然,挂在正當盛年的儲副面上,叫人心裏直發毛。
武三思後知後覺意識到,所謂‘他們’,正是早已喪命的李弘與李賢。
“臣鬥膽……”
武三思想起下在他身上的重注,不舍得放手重來,咬牙堅持勸說。
“當初聖人急于上位,難免苛刻,但如今大權在握,當樂見儲君參政,尤其為安西四鎮的去留出謀劃策。殿下不知道,這件事争議極大,三五年難有定論,卻是國朝百年大計,若殿下能繼承她老人家宏願,耐心耕耘……”
滔滔不絕講了一大串,李顯只管搖頭,憋得武三思氣急敗壞,終于說不下去了,就聽見李顯寥落的聲調。
“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些事,王爺且看往後罷。”
武三思簡直恨鐵不成鋼,恨不得撤回武崇訓的婚約,重新迎娶張峨眉。
瑟瑟初學下棋,記不清各子用途,不時撿起一枚細看刻字,喃喃道,“這老帥與将不分高低麽?”
張峨眉坐在她對面解釋。
“秦末群雄争霸,項羽自稱‘西楚霸王’,漢高祖人稱‘沛公’,不過區區沛縣一個亭長,高低懸殊何其大也?可是兩軍對壘,難道項羽便贏定了?還不是各憑拳頭說話。”
司馬銀朱才在篩茶,回身贊許,“張娘子寓教于樂,合該開班收徒。”
張峨眉便笑區區不才,不敢在關羽門前耍大刀,司馬銀朱又打趣兒,兩人說話一套一套的,正是旗鼓相當,瑟瑟插不進嘴,索性倚着一個各色玫瑰紫陽花瓣裝的鴉青軟枕長久思忖。
那棋子被她緊緊攥着,在這兒擺一擺,不對,又挪個位置,半天落不下。
武崇訓在她背後俯身笑着指點,不知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她忽地轉頭拿辮梢兒抽了他一下,高髻上綠松紅寶拼的簪花華光一閃,耀人眼目。
李仙蕙和李真真倚着圍欄逗小魚兒,小米灑下去,白條、錦鯉一擁而上,惹得漣漪陣陣。
許是與武崇訓兩情相悅的緣故,瑟瑟的穿着愈發雅致,金紅底小袖衫上繡滿幽藍茑蘿紋,小小的五星散落,底下配官綠挑線長裙,因她抱膝坐着,蓬起老大一堆,寬軟透光的水緯羅帔子一端掖入領口,另一端帶長長的穗子搭在腿上。
單看外相,也算個淑女。
可他知道她心裏滿不是那麽回事。
武延秀看得痛快,含笑扯了把瓦片縫隙裏長出來的青蔥狗尾巴草,噘嘴橫在唇上,只當是他大哥武延基那把日日修剪的短須,黑油油的。
照例是顏夫人攬總,她從禦座後繞出來,走到太陽底下,先喊了兩句,無奈左右貴女嘤嘤嗡嗡,笑聲喧鬧,根本聽不見,只得折身從禦案上拿了一把銀刀,一只高腳琉璃杯,複走出來铛铛敲擊。
“各位公主、王妃、郡主、夫人、姑娘們——靜靜!”
她的音調很愉快,配得上這樣風雅又快活的場合,自然引來莺莺燕燕應和,女皇含笑看着,向上官道。
“婉兒,待會兒你別出題,與他們一道應考。”
太平就坐在女皇手邊,聞言昂頭道,“回回比,回回人都不如她。”
女皇瞪她一眼,“你比她強你就代她去!”
太平頓時洩了氣,酸溜溜地癟嘴,“那我很是不如。”
還算有自知之明,女皇滿意點頭,轉身與張易之笑談。
太平咕咕哝哝,看上官應了個是,繞過屏風走到場上,頓時像一條黃鳝攪進鲶魚群,把塘底的老泥翻騰起來。諸人本來百般做作,見了她卻渾然忘了公事,直勾勾的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