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武崇訓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你手指可暖過來了?”
“什麽?”
瑟瑟愣怔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在山廊上。
姑娘家怕黑怕得手足冰涼,多麽狼狽?
偏他還念, 真是傻的冒泡兒,瑟瑟眼皮一翻,氣哼哼地掉轉小釵, 拿銳利的釵腳紮他胸口,武崇訓皺着眉沒動。
瑟瑟奇道,“诶, 不疼麽?”
武崇訓神情古怪,仿佛是想再挨一下,眼皮兒顫顫的, 不敢擡頭對視。
瑟瑟豔光之淩厲逼人, 大白天對面晤談還好些,他尚鎮得住場面,但方才徘徊在懸空山廊上,有一段實在黢黑,大家頓住腳不敢動彈, 等嬷嬷擦火鐮子,卻是風大,幾次三番地, 火星一閃又滅了。
她望着主樓那一點輝光,急欲靠近,他卻只顧偷偷凝視她側顏。
終于嬷嬷手裏火苗燃起,黃豆大細弱的丁點, 照得她眉骨浮凸,簡略輪廓呈現在虛空中, 就像他畫她,起手幾根簡單線條,最錯不得,然後那光明散開,現出完整的細節。
他在那剎那生出一股絕望的恐懼,預見到她的身姿五官,在中年之後必将更加冶豔,引來世間匪類如蠅附羶……
他不怕與旁人競逐,因不信再有第二個比他用心更深更苦,不……
他顫抖着打消了這自負。
瑟瑟根本不會為癡人所困,更不在意誰用心良苦,她像頭蠢驢,盯住挂在前頭的胡蘿蔔,越順遂,便越自在自我,随風逐火,而他不過是她偶然涉足的山泉野澗,清朗悅人卻難沉迷。
瑟瑟的注意力已轉開了,“你聽見沒?顏夫人說什麽?”
Advertisement
夫人說什麽,有什麽要緊?
武崇訓心裏黏糊潮濕,膩噠噠的想求個痛快。
太平公主是李家宗室的異數,人說伴君如伴虎,這老虎連食二子諸孫,殺的血跡斑斑,餘者亦作鳥獸散,唯太平距離最近,卻絲毫無礙。武崇訓冷眼旁觀多年,知道顏夫人的野心,唯有拔了這顆釘子才得順意。
“方才顏夫人是說,李家的男人不勝酒力,譬如皇嗣,啊不,皇四子……便因酒醉不能侍駕,太平公主與皇四子向來親近,當是去探望了。”
“——這,什麽話啊?!”
瑟瑟一時覺得替阿耶挨了針刺,十分氣惱,一時又覺得這話倒也沒錯,阿耶的窩囊之處何止酒量?況且顏夫人彈壓四叔,原是尊奉阿耶的用意。
她晃晃腦袋,鼓着嘴替李顯不服氣。
“她記挂四叔,怎不問問我阿耶為何不來?哼,兄弟姐妹之間分出彼此,還有什麽意思。”
武崇訓只覺她可愛,才要勸慰,張易之已扶起女皇,一幹人等紛紛起身。
女皇如山的身軀倚在張易之肩膀上緩緩挪動,金步搖長長的流蘇垂落,墜在他殷紅紗衣的下擺,仿佛搖落萬點夕陽在海上。
瑟瑟随衆步上觀景臺,頓覺清風拂面,蕩滌開人群,十分舒暢清爽,待适應了黢黑的光線,更看清湖水對面遠近的山脈重重疊疊,遂側身掩口輕笑。
“顏夫人好風雅,這景致确似青綠山水畫。”
武崇訓向來樂意栽培她,頭先送過許多名家字畫挂在她卧房,聽她早晚觀摩竟有些許心得,忙加點撥。
“可惜雨雖停了,還是陰天,不然半空添上一輪金盤,何等圓滿?”
“咦,上次表哥說,世間事難得圓滿啊?”
瑟瑟輕笑着觑他一眼,神情俏皮靈動,引得他又呆了。
女皇也是滿懷期待落空,憾然道,“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帏……诶,今夜十六,合該月圓,倒是可惜了。”
她的聲音毫無尋常老婦哀緩遲滞之感,反有種清越的激昂。
瑟瑟才要插話,只聽顏夫人道,“聖人莫急,明月說來就來。”
女皇訝異地扭頭回望,顏夫人含笑指向半空,朗聲道。
“請聖人品鑒。”
話音才落,人群爆發出一陣嘤嘤嗡嗡的低聲驚呼,韋團兒一臉激動,越衆向前兩步,抓住圍欄大叫。
“诶!真是月亮!”
衆人不約而同地往前擠去,後頭人推着瑟瑟,差點擠到張昌宗背上。
武崇訓不悅地回頭怒視,吓退那冒失的小宮人,才轉過頭,便見墨藍天空與湖面交接處,一塊小小的光斑越來越亮,越亮越大,卻被水線束縛,遷延着将出不出,然後轟地一下,整個跳躍出來。
衆人頓時炸了,紛紛道,“哎呀!神了!真是神了!”
女皇也被這盛景驚豔,頓時酒意全消,贊嘆不已。
明月繼續爬升,轉瞬已經大如銀盤,巍峨壯麗地挂在半空,果然從山上看月又和在神都平原上仰望不同,竟如參差平視,特別的大,特別的亮,照得一波波湖水翻湧,月光激蕩。
她本來是個豪情萬丈之人,一時興動,推開張易之,揮袖壓住身後窸窣驚訝之聲,大笑道。
“夫人還要吊朕的胃口麽?是誰能演算天地日月啊?”
顏夫人含笑擡手,示意一人上前。
只見他二十五六歲年紀,面貌英俊,神情沉郁,一把豐沛的美髯被風吹得激蕩飄逸,通身青衣落拓,僅以竹枝簪發,不像要攀附皇權的寵臣,倒像落了榜的書生。
禦前久未見人清減至此,更兼月光不及燈火明亮,女皇眯眼看半天,除了胡子明顯,幾乎看不清來人是何樣貌,遂掃興地一擺手。
“六郎,取頂金冠賞他。”
張昌宗笑而不動。
女皇狐疑道,“怎麽?”
她轉頭望向宋之問,“這也在你推算之內?”
衆人頓時撫掌哄笑,場面一時熱鬧起來。
韋團兒玩笑道,“聖人最愛拿金冠賞人,這奴婢也算得出。”
口氣暧昧,甚至有股狎昵的味道,前後宮人也做賞玩狀,随随便便打量宋之問面孔身量,仿佛看件唾手可得的首飾。
宋之問神情鎮定,似乎毫無察覺,只專注地望着女皇。
“日月周行于天,無歇無止,猶如聖人千秋萬歲,恒常穩固,所謂天機,不能算,也算不出。臣區區尋常,膽敢推測演算的,只是烏雲雨水罷了,實則雲遮月不過片刻,月照雲才是常理。”
“算你知道深淺。”
女皇終于被挑起了一點興趣,盯着他看了片刻,唇角的笑意略深。
她勾手指,“——過來。”
宋之問提步上前,卻沒趨近女皇身邊,而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步下臺階,停在了燃燒的羊脂油大燈跟前。
明銳的光線照耀得他青衫近乎透明,整個人似被一圈灼灼金芒包裹。
“聖人,請看。”
宋之問兩手舉高交錯,大拇指相勾,四指并攏忽閃,深邃的天幕上便猝然出現一頭隐約的大鳥,原來是他雙手遮蔽光線,投射而成。
衆人一陣低聲議論,獨韋團兒撇嘴不屑,“雕蟲小技,五歲頑童便會。”
話音未落,忽地叫起來,“快看湖上!”
只見湖面上亮出幾百個細碎的光點,細看乃是小舟,因從山頂俯視,更覺小的猶如一片片樹葉,随着大鳥轉換飛行的方向,彼此交錯串聯,幾經變換,組成了一張筆畫簡單,但特征很突出的佛頭,畫風甚至略帶誇張戲谑意味,叫人一眼就認出來,卻都怯怯不敢挑破。
瑟瑟得過宋之問驿館解答之助力,方瞄準了武崇訓,此時有心回報,故意高聲驚呼。
“是彌勒佛?!”
兩道女聲彼此疊印,竟是韋團兒與她異口同聲,瑟瑟來不及思量,出口便掩住嘴向聖人低頭。
“孫兒失言了,請聖人恕罪。”
韋團兒也吓得不敢出聲,讷讷伏在地上。
武崇訓也看出端倪。
彌勒佛的容相何等尊貴?連聖人禮佛,都要沐浴齋戒三日,頭先因有宮人碰翻蠟油污了佛像,府監說大不敬,竟打死了。
這回宋之問卻膽敢以數百小舟模拟聖人容相,雖說成像頗為相似,但如此星星點點,但凡有一艘走錯方向,譬如右邊耳下的紅痣錯了位置,面相由吉變兇,豈不就是自掘墳墓?
所有人都低下頭,膽小的甚至腳一軟就跪了下去,慌張的喘息此起彼伏,只見府監斂容正色下拜。
“聖人乃彌勒轉世投胎,為光耀九州而生,所到之處皆現吉兆……”
一番話冠冕堂皇,分明要以率衆三跪九叩收尾,不想女皇卻含笑打斷他。
“難為你們費心。”
她看了眼低眉順目的瑟瑟,莞爾一笑,轉而溫言安慰慌亂的韋團兒。
“我佛慈悲,只懲戒奸邪之人,你雖糊塗,到底一心向着朕,何錯之有?”
說着想起來,“危月呢?”
顏夫人忙回禀,“公主聽說皇四子醉酒,急着去探望了。”
“哦……”
女皇有些失望,看遍左右,上官婉兒也不在,湖面上小舟還舞得熱鬧,這片刻功夫,陣型已從彌勒轉為鳳凰展翅,直向遠山飛去。
“這花樣很好。”
她似是有些累了,慢騰騰敷衍了句,便散了精神,重重倚在張易之肩頭。
“他往後就跟着你辦差罷,你瞧着賞他,不拘什麽都好。”
那聲調中的渾不在意深深刺痛了宋之問。
他孤零零站在明亮燈火之下,尴尬的仿佛被吊起來示衆的拔毛雞,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不,更糟,人皆望着聖人,已把他遺忘了。
女皇舉步向樓內走去,女郎們亦步亦趨,不再留意湖上動靜。
李仙蕙有點不忍,低聲向瑟瑟道。
“這編排起來要些功夫呢,若是留到聖人生辰演來助興,宋主簿恐怕一個五品就到手了,偏浪費在今晚。”
左近的武崇訓卻不同意。
“不過是街頭取樂的功夫,頭先人家說他有才,文字漂亮,我便存疑,鞍前馬後為府監打點多時,才拿出這個,匠氣十足!”
瑟瑟偏着頭問,“宋主簿的畫兒是不夠品格,可是表哥那種工筆細繪,千絲萬縷,用小舟如何體現呢?”
“為何非要以小舟體現?”
武崇訓皺眉反問。
“繪畫書法,音樂詩歌,本就不該用來谄媚他人,更不該筆帶戲谑,聖人何等眼界,豈能看上這等下三濫的玩意兒?我瞧這主意定是府監想的,顏夫人如今也是為難,竟要與他做一丘之貉。”
說來說去,他把宋之問劃入府監一流自甘堕落的男兒,做什麽都錯。
瑟瑟不再争辯,入座飲酒,想着聖人明明不耐煩美男阿谀,卻對府監喜愛有加,又明明放任顏夫人打壓李旦,卻包容太平為他鳴不平,到底偏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