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宮人出來傳話, “聖人就出來了,幾位快些。”
李仙蕙等駐足理了理儀容,推門進去, 果然環佩玎珰,從上座往下,坐的站的全是女眷, 人人皆穿新裝。
外命婦不同于前朝官員,對品級服色的限制寬松許多,尤其在外冶游, 朱紫青綠夾雜,簪鳳的也有,戴通草絨花的也有, 插一串珠的也有, 只求出色,不論地位高低。
至于一衆女官、宮女,也比在集仙殿時肆意招展,逾制插戴金玉,臂挽提花紗帛, 甚至穿戴朱紫兩色。恍眼看去,五彩缤紛,再襯着那鲛紗的幔帳, 珠玉雜串的垂簾,有種格外輕松的氣氛。
宮人領瑟瑟坐下,果然離禦案極近,算是次賓席位, 不由地心中竊喜,頭先在宮中侍宴, 她和李真真總是陪坐末端,遙遙看旁人在聖人跟前手舞足蹈,這回托韋團兒的福,倒換到前頭來了。
顏夫人立在禦案之後,照舊穿戴深緋常服、黑靴金冠,威風凜凜端着肩膀。三人向她致意,她目不斜視,卻在嘴角勾出一絲笑意。
再看對面占據主賓的太平公主,原來是位紅裙綠帔子的美婦人,鳳冠高髻,頸上挂成串拇指大的東珠,一雙丹鳳眼狹長上挑,如佛祖垂眸,眉間貼火焰金邊花钿,頰上斜紅,嘴角還點了兩點豔麗的金箔,映着灼灼燈火,愈顯金光四射。
尚未開席,她已喝了幾盅,正勾頭扭向身後與人笑語,手裏端着的水精高腳杯傾倒,琥珀色的酒汁全淋在牙席上。
李仙蕙向她俯首,她只随意地擺擺手,嗔怪道。
“阿顯最沒用,說來嘛又不來了。”
李仙蕙想解釋,她已扭頭過去不理會。
盛名在外的上官才人與顏夫人比肩而立,三十來歲年紀,比顏夫人小了一大截,神情有種處變不驚的端凝,卻只穿了件深碧色平紋單絲絹的尋常宮裝,發髻上更是金玉全無,單系了條紫丁香的絲縧,比下三等宮人還樸素。
李仙蕙貼在瑟瑟耳畔提點。
“才人從掖庭罪女出身,向來不愛富麗閑妝。”
論聖人刀鋒之銳利,上官家正與李家一般深受荼毒,瑟瑟心下恻然,才要細瞧她,忽地周遭一靜,人皆俯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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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夫人含笑轉身,“聖人——”
瑟瑟忙跪下,女皇寬大的赤紅衣擺窸窸窣窣劃過指尖,然後頭上傳來府監低徊的嗓音。
“都起來罷——”
顏夫人示意宮女奉上美酒,滿面笑道,“請聖人先飲幾杯,待月上中天,将好去外頭看畫兒。”
說罷她一頓,轉頭望向宴席末座。
只見那最後入席的青年毫無懼色,頭頸高高地昂着,淡淡笑着,對即将呈現的效果很有信心,她心下便也松了松。
“今年崇文館新選進十來位學士,皆随駕同來,各個預備了絕活兒,其中若有一二能入您法眼,便不枉府監與臣等費盡心思安排。”
女皇撫掌一笑,看着張易之謝他,“辛苦諸位卿家。”
便有人奉酒給她,顏夫人牽住大袖陪女皇一飲而下,立時翻杯示意,衆人便忙不疊一道飲盡杯中酒。
如此酒席正式開張,密集的鼓點催促舞姬上場亮相。
只聽咚地一聲利落重錘,絕色舞姬右手背在耳後跳出來,整個飽滿曲折的身軀向左下方折疊傾斜,脖子上、手腕上,一圈圈纏繞的銀絲絞鏈墜着無數金片、綠松與珍珠,垂簾般遮擋住面頰,只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
周遭頓時響起連片掌聲,“好!”
張易之兄弟雙雙散開墨樣長發,也點了唇,也描了眉,比女郎還婀娜豔麗,一個穿件殷紅灑金線的紗衣,敞着懷,露出白皙精壯的胸肌,一個只着小衣,袴腿撒着,胡亂裹件葵綠喜相逢百蝶穿花的披風,懷裏抱個海棠紅浣花錦縫的小枕頭,一左一右夾住女皇,逗得她前仰後合大笑不斷。
瑟瑟隔張桌子與琴娘、瑤娘劃拳,李仙蕙垂頭和武崇訓傾談。
張峨眉不知為何也格外興奮,特特與人換了位次,挨着琴熏和骊珠坐。小骊珠常日穿紅,鮮豔豔的挨在張峨眉身邊,眉心點一顆紅珊瑚珠,喜慶白嫩的像年畫娃娃。
張峨眉也不用人勸,一杯接一杯下肚,很快眉梢上便染出春色。
顏夫人早坐下了,與司馬銀朱并她近身的小丫頭銀蝶兒湊張小桌,銀蝶兒頭上別了枝晚開的明黃牡丹,花團極大,顫巍巍比她的頭還豐碩。
各席伺候的宮人安頓好杯箸,彼此望望,見衆人皆是自斟自飲,東倒西歪,便都走來敬顏夫人,你一杯我一杯,沒斷了線。
她挑着喝兩口,大半遞給銀蝶兒。韋團兒等幾個有臉面的大宮女也湊趣兒,在女皇身後排了矮幾,自管自開懷暢飲,只上官還守着宮規,雙手交握侍立,倒顯得鶴立雞群,格格不入。
觥籌交錯之中,太平舉高酒杯,看着肅容站在女皇身後的上官才人。
“婉兒,請!”
上官苦笑了下,舉杯一飲而盡,沒再多看太平的眼。
這兩年太平對她太過照拂,明目張膽,衆人已經側目,但更尴尬的是,她明明操持內侍宦官的活計,卻頭頂內命婦品銜,真可謂鸠占鵲巢,牝雞司晨……自來宗室子與宦官親近便生禍患,對太平不好。
太平卻不計較,哈哈一笑,揮退宮人,親自斟了杯酒,大踏步繞過禦案,轉到上官身側,蒸騰的酒氣和濃郁的熏香讓她行為出格,甚至有些放肆,挽着上官臂膀,把酒杯送到她唇邊。
上官為難地瞥了她一眼,“殿下別鬧。”
“才人今日身體不适,不宜飲酒。”顏夫人眼觀六路,仰起頭替她解圍。
“哦——是這幾日麽?”
太平目光在顏夫人臉上轉兩圈,忽地展顏一笑。
“倒是我疏忽了。”
顏夫人身上深緋小團花的常服一絲兒不亂,腰板挺直,大袖松松挽起,盤腿坐在黑紅兩色拼花的蒲團上。銀蝶兒平日畏畏縮縮,貴人跟前不敢擡頭,今日熱酒灌得多了,竟膽敢仰起面孔直勾勾看太平。
太平腳步踉跄,看她傻的有趣,索性傾身倚在她背上熱情碰杯。
“傻丫頭,慢些喝,喝不了的折在痰盂裏。”
她又轉向顏夫人講話。
“夫人一個人頂得三個人用,什麽事兒都脫不了夫人的掌心。”
“殿下面前,臣豈敢稱什麽夫人?”
顏夫人慢悠悠道。
她一開口,幾張桌子的動作都停了,排隊敬酒的宮人安靜地望着她,就只聖人幾杯快酒上頭,天旋地轉,閉眼倚在張易之懷中,張昌宗握着軟槌替她捶腿,也好奇地扭頭張望這邊。
“殿下也請慢些,好戲還在後頭。”
“那是夫人小瞧了我的酒量!”
太平越喝眼越亮,提起桌上雙頭蛇的銀酒壺晃蕩,吆喝人道。
“添上些!”
顏夫人悠然一笑,“殿下的酒量自是随了聖人,千杯不醉……”
“這酒好烈,朕頭疼。”
女皇倚在張易之懷裏翻了個身,忽地冒出句話,又睡過去。
顏夫人目光在衆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太平臉上。
“但李家的男人就……”
她頓一頓,仿佛這話有點難以啓齒。
“聖人駕臨石淙,好意攜皇嗣同來,誰知他早間面聖,竟開口要求削弱武家爵位,還封地于李家。宗室妄言幹政,按律本當流放……”
四下鴉雀無聲,宮人們的笑意都凝滞了。
瑟瑟隔着禦座,見後頭仿佛是說了什麽大事,可恨管弦震天,只瞧見太平臉上咬牙變色,硬是聽不清,仿佛是有‘幹政’兩個字,急的拿筷子敲桌臺。
顏夫人哈哈一笑,潇灑地甩開大袖。
“殿下放心,他素來颠三倒四,胡言亂語,聖人怎會計較?所以只免了皇嗣的位份,不曾嚴加處置。譬如今晚,明知要侍宴,他偏嘴饞偷酒,天沒黑就醉的走不動了。這就是臣方才所說,李家男人量淺。”
“你這個小……”
太平恨恨的罵聲被上官猝然截斷。
“皇四子醉酒,奴婢陪殿下去瞧瞧罷。”
李旦也短暫地做過皇帝,旋即改名武輪,改封皇嗣,但如今既已正式冊立了太子,皇嗣一說自然蠲了,卻還不曾再封,只好先籠統稱之為‘皇四子’。
顏夫人還是笑吟吟的,只當聽不見太平罵她,還在上官推着太平走開時,在她臉上狠狠刮了兩眼。
“才人既去了,明兒再來上值罷,反正有府監在,替你照應着。”語氣裏有股仿佛是親昵但又古怪的味道。
瑟瑟聽漏了幾句,不明白怎麽回事,拈着一顆青葡萄遲遲未送進嘴裏,腦子還在琢磨。
“郡主,”
照李仙蕙所說,宮中女官甚多,說是內執事,實則彼此勾連,影響前朝,譬如顏夫人便頗有漢朝十常侍之遺風,最愛結黨,而上官才人性情謹慎,文辭筆墨又在顏夫人之上,自來诏書必經她潤色方可發出,足見女皇寵信。
她嚼着葡萄,碧青汁水沁在飽滿紅潤的唇瓣上,更顯鮮嫩。
整個中樞都搬來石淙了,除了留守神都的鳳閣侍郎魏元忠之外,鳳閣內史狄仁傑、鳳閣舍人崔玄暐、鸾臺侍郎韋安石、秋官侍郎張柬之、春官尚書武三思等重臣全在山上,常朝卻一概罷除。
聖人寝宮的偏殿裏,邸報奏章堆山填海,累得上官才人晝夜無休,宴飲卻不叫六部主官們來,順道定幾樁急事,整日只與男寵、女官、親眷厮混。
這便是人人頌揚的英主……
瑟瑟心底哼了聲,阿娘說的不錯,這樣皇帝,誰做不得?
“郡主,瑟瑟?”
連連呼喚中她扭過臉。
武崇訓才喝了點子酒,整張臉喜氣洋洋的,不知何時貼到她肩頭,鼻息熱烘烘地,神情比往日更粘纏。瑟瑟推他不動,看他一雙杏眼華光璀璨,仿佛是挨她踹一腳也要蹭回來的無賴相,倒笑了。
順手摘了桃花小釵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你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