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天剛擦黑, 果然雨就停了,姐妹倆各坐一頂二人擡的肩輿出來。
因是夏天,四面垂紗都拆了, 就剩個空框子帶頂,小風徐徐地吹,涼快麽又不是很冷, 還帶着一股新鮮的水汽,很是适意。
順着山道往西拐,越走視野越開闊, 接着道旁羊角燈,連檐角深碧色的琉璃瓦都能看清。
韋團兒在前引路,走幾步便回頭瞧瑟瑟一眼, 不住贊嘆。
“難怪聖人想着郡主, 這麽漂亮的人,便不說話,擱眼前看看都喜興。”
這人真是不會說話,她是個貓兒狗兒給人逗樂麽?
瑟瑟淡淡地,“原本我也以為自己生的美, 可瞧瞧瑩娘,都比下去了。”
韋團兒嗐了聲,替她抱不平。
“奴婢眼皮子淺, 這輩子光伺候聖人了,外頭花兒朵兒見得少,瑩娘是美,若說坐着不動, 略勝郡主一籌,可美人兒難道是挂在牆上看的麽?”
邊說邊笑, “死水還臭呢,郡主這份兒靈動就強過她。”
瑟瑟瞧她針砭起親貴之女來,毫無顧忌,随口臧否,便想起韋氏說,宮人沒一個值得結交,順風騎牆,見高枝就攀,牆倒皆因衆人推,起哄鬥狠架秧子,當面一團火,背地裏使袢子……
總之人有一百樣壞處,宮人便占了九十九。
其實照李仙蕙所說細細想來,人哪有天生就壞?宮人這些毛病,皆為聖人剛猛無比,留用的人,要麽真有本事,要麽只會奉承湊趣,如李顯那樣平平無奇的好人,便兩頭不靠岸。
所以韋團兒這些話,她只能往低處接。
“姑姑可千萬別擡舉我,我來的晚,但願能跟上琴娘她們一星半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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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低聲量,“姑姑侍奉時日長,定然知道聖人不待見我阿娘。”
集仙殿的掌事瓊枝出宮後,這炙手可熱的位置還空着,韋團兒資歷雖深,一日頭銜未提上去,一日便當不得她叫‘姑姑’,可她非但不婉拒,反沖前面燈光閃爍處擡了擡下巴,催轎娘快些。
“那不要緊,太子妃少進宮就是了,看兒子面上有什麽過不去。”
瑟瑟便問,“有句話我想問姑姑,姑姑是韋家……”
“奴婢就知道郡主早晚要問。”
韋團兒頭一揚,神情很是倨傲。
“這十來年,宮中除了奴婢,再無另一個‘韋’字,連提都沒人提起,偏太子爺回來了,倒人人問起來。”
她說的輕松,可瑟瑟是握着拳頭聽完的。
當初阿耶被廢,韋家遭了大難,她外公韋玄貞坐罪流放,到欽州不過數日便死了,身邊別無親眷料理,連骸骨都不知葬在何處。四個舅舅不滿弱冠,尚未娶妻便被仗殺,如此便是絕了後。
至于小姨,當年以皇後小妹的名頭出嫁,十裏紅妝,何等煊赫?不想一時乾坤颠倒,便從天上跌落污泥。
照理說,出嫁女不該受娘家牽累,可她嫁的仕宦人家,本就打着勾連外戚的想頭娶親,一俟這想頭沒了,哪有仁義之心?
韋氏到房州不久,便聽說她被夫家嫌棄,和離後離奇地死了。
小時候的事瑟瑟記不清楚,長大後聽阿耶偶然提起,說那幾年阿娘收到家信便把自己關在屋裏痛哭一回,回回如此,出來卻半句都不曾責備阿耶。
瑟瑟懇切道,“姑姑當初定然受了我阿娘許多連累,可是我人微言輕,倒要姑姑提攜,只能日後報答罷。”
韋團兒沒料到她這般坦白,倒愣了愣。
“郡主想多了,奴婢何德何能,與太子妃攀親戚?再說奴婢若當真是韋家人,恐怕活不到如今。實則奴婢不過是官戶婢罷了。”
瑟瑟糊裏糊塗地哦了聲,并不懂是何意思,韋團兒只得細細解釋。
“郡主高貴,只知區分良人與奴婢,卻不知奴婢裏又分三六九等。官戶婢乃是地方官員上貢的奴婢,倘若能得赦免,一免為雜戶,二免才為良人。當初韋家驸馬房在并州有一旁支,七品縣官,年年上貢馬鞍、馬鞭并麻編毯……”
她頓一頓。
“有年聖人,啊不,那年聖人還是皇後,瞧那毯子不喜歡,叫随貢送些侍女來,進宮學新鮮花樣。縣官老爺便采買了兩百侍女,奴婢因不知本姓,只得附姓韋。來了,才知皇後娘娘是縣官老爺的本家,也姓韋,她們都羨慕奴婢,竟傍上了大腿,沒想到後來……”
後來韋家像整隴地的麥子被人使橫刀收割,齊茬茬落了地,那陣子她不敢入睡,怕夢中被人砍了腦袋。
韋團兒想起來便不寒而栗,下意識攏了攏領口。
“……後來貢品名單剔了那毛毯,奴婢等散在各宮房,随處皆有,也是造化,兜兜轉轉,竟得了聖人的青睐。”
她字字句句說的清楚,在瑟瑟聽來,又別有一番滋味。
她總覺得韋家慘,自家也慘,攤上聖人這麽個百世難遇、鋒芒如刀的聖君,稍有忤逆便遭滅門,可韋團兒,區區一介編織毛毯的奴婢,竟也無辜受難。
“雖是附姓,可如今太子妃既然回來了……”
瑟瑟聽出她弦外之音。
“我阿娘光身在神都,也苦的很,連個能走動的親眷都沒有,姑姑倘若念舊事,就當縣官收養了姑姑做義女?如此算算,叫我阿娘一聲堂姐,也不為過。”
韋團兒不由地擡眼瞧她,心想安樂郡主真是能上能下,換個人,譬如後頭轎子上的永泰郡主,斷斷不肯自甘下流與奴婢攀拉關系。
可是她卻不知道,這座宮廷裏的尊卑貴賤,從來不看頭銜品級。
府監張易之,是何等樣卑賤的出身,如今難道沒有坐在李家、武家頭上?又譬如她當初稍微動動手腕,就處置了皇嗣家一妻一妾,這悶虧李旦除了咬碎牙齒和血吞下去,又能如何?!
半空裏,瑟瑟纖細潔白的腕子擡着,手指捏着碧青的帕子,絞絲金镯推到手肘,一圈圈墜滿了滴溜溜許多彩色寶石,是個千金不換的明白人。
韋團兒忽地向旁邊一笑,躬身道,“郡馬來了?”
轎子停在空地上,巴掌大地方,又臨湖水,細體會體會,竟全無濕氣。
原來靠牆根擺了幾個兩人合抱那麽大的銅鼎,焚松枝那樣豪奢地在戶外熏辟邪七香,茴香、丁香、藿香還算低廉,沉香也這樣使用,就太大手筆了。
再看頭頂山廊所通的盡頭處,三面小樓并後頭的閣子燈火輝煌,映着窗戶紙上一個個重疊的剪影人形,果然是要通宵玩樂的架勢。
武崇訓穿一身獵獵紅袍,從太湖石後頭轉出來,先向韋團兒笑了笑,“勞動姑姑專門走一趟。”
韋團兒伸手在他箭袖上輕捋了一把,親昵地打趣兒。
“郡主鬧不清罷了,你也胡喊,還是你瓊枝姑姑出了宮,見人都叫姑姑?”
并不等他回話,轉頭吩咐迎上來成群的兩排嬷嬷、宮女。
“剛巧長寧郡主不來,帶郡馬跟兩位郡主一道坐聖人跟前吧。”
瑟瑟眉頭一跳,這韋團兒當真有臉面,聖駕跟前,她說排布就排布了。
謝她照應,“有姑姑在,我還發愁什麽?”
韋團兒一笑置之,招手喚宮女來問話。
瑟瑟等跟着嬷嬷爬上樓梯,兜了兩轉,便順着長長的廊子往主樓走。
那廊子果然如內侍所說,整個懸挂在山間,從起頭處看,幾百盞連綴的明黃燈籠活像水蛇身上嵌的明珠,在黢黑的山脈上起伏游動。
“別往下看。”
武崇訓走了幾步,回身握住瑟瑟的手。
他不說還好,一出口,李仙蕙和瑟瑟便不約而同倒抽一口冷氣,原來廊子底下亂石嶙峋,并無支撐,一重黑似一重,無邊無底,仿佛地獄十八層。
瑟瑟手臂上雞皮疙瘩竄起來,緊緊拽着武崇訓不撒手。
那燈籠隔幾步便有一盞已是吹滅了,以至于長廊看起來并不連貫,仿佛總有一腳會踩進虛空。
李仙蕙重重出了口大氣,手扶着岩壁道,“诶,怎的非上這兒玩耍。”
嬷嬷笑道,“郡主莫怕,奴婢們一日在廊上走十七八回,穩當的很!”
邊說邊狠狠跺腳,瑟瑟吓得尖叫,啊了兩聲,自己也羞愧,捂着臉道,“哎呀,嬷嬷,您頭回走也不是夜裏啊!”
大家都笑起來,這才解了慌亂。
走到底,更大開眼界,鋪排闊大的三層樓淩空附在山壁上,上是排雲,下無撐腳,仿佛憑空變出來的,也和宮中一般雕梁畫棟,真不知當初如何修建。
瑟瑟才要慨嘆巧奪天工,就見楊琴娘拿帕子掩着半邊面孔推門出來。
瑟瑟嗳了聲,“琴娘?你怎麽出來了?”
楊琴娘定睛一瞧,笑着說,“偏又遇見你。”
在武崇訓臉上多看了兩下,含着戲谑的笑意道,“怎麽的?禦前不能帶侍女來,就拖着郡馬服侍你?”
瑟瑟笑罵,“去你的!诶……你臉上怎麽了?”
強揭開她手裏帕子看,面頰上竟多出許多密密麻麻的紅點,像發疹子,大的摞着小的,怪吓人。
“快別提了!”
琴娘讓她看了一眼就趕緊蓋上,癟着嘴道。
“我一到春天就長這些東西,從不敢出門,今年就怪了,春天沒發,還以為好了,不曾想才剛喝了一口酒,臉上又癢又熱的,全發出來了。”
瑟瑟摸着,不光疹子通紅,皮膚也熱的發燙,下颌還有幾個拇指大的風團,好端端一張臉全毀了,憂心道,“今年将好在這兒,請太醫院給瞧瞧啊。”
“我們家的大夫不比院判差,人家說女科的聖手,治了我這些年,藥喝下去幾十斤,一點兒用沒有!”
她抱怨歸抱怨,人還是娴靜知禮,瞧裏面推杯換盞,聖人還在次間沒出來,便多說兩句,捂着臉,屈膝向李仙蕙叫了聲。
“郡主安好,臣女今日不宜見人,改日尋她玩耍時,再向郡主請安。”
李仙蕙笑着推讓。
“都是親戚,算年紀恐怕我叫你表姐……”
“诶诶,這話不能亂說……”
她忙打斷,側過身道,“改日再序齒,連我妹妹,一道細數數排行。”
楊家女此來也要相親事,武家子侄多,避諱是應當的,李仙蕙笑着答應。
“都依你的話,你跟瑟瑟好,平日多教教她侍駕的規矩。”
琴娘應了,又瞥了眼武崇訓,捂着嘴嘿嘿笑。
瑟瑟推她道,“說呀!什麽那麽好笑?”
琴娘笑得東倒西歪,半天才比出個三字在瑟瑟眼前。
“我告訴你,薛家那兩個下午騎馬摔了,千金公主家兒孫偷着賭錢呢,裏頭大大小小,全是女孩兒,從府監算起,你家郡馬是第三個須眉!”
“你的皮癢了!”
瑟瑟看武崇訓臉上不好看,深知他最厭惡與府監并列,忙推琴娘。
“快回去養病罷,頂個花面出來,夜裏瞧見,真吓人一跳!”
便目送她去,就見一人挑着琉璃燈遙遙從廊上走來,青衣廣袖,美髯飄飄,只瞧那把胡子,便知是宋之問。
瑟瑟一手叉腰,一手指他,“那不是男人?他來了,後頭還有好些。”
坊間都說士子是備選的男寵,帶出來,便是選新人與府監争鋒,內帷之事不便宣之于口,況且琴娘不比瑟瑟已經定了親,不好在這上糾纏,只得恨恨瞪她一眼,掩着面孔走開,在廊上與宋之問擦肩而過,沒敢擡頭。
瑟瑟眯眼眺望。
宋之問走走停停,時而向暗夜裏瞧不清深淺的湖泊凝望,風吹着他手裏八棱明格的燈籠,暖暖光芒搖晃,照得那張英俊面孔陰郁極了。